對照兩次寫到顧曼楨送沈世鈞回南京,第一次是曼楨替世鈞整理皮箱,她把世鈞的襯衫領帶和襪子,一樣一樣地經過她的手放入箱內,如此地溫情;第二次是世鈞回南京與曼楨辭行時,張愛玲寫著:“他上次回南京去,他們究竟交情還淺,這回他們算是第一次嚐到別離的滋味了。”世鈞走後,曼楨正在辦公室給他寫信,寫時“兩邊都用紙蓋上,隻留下中間兩行”,仿佛很秘密似的。信尚在寫,不想世鈞已回到上海,當他在曼楨辦公桌上看到曼楨的信,臉上便泛出微笑來。兩人出去吃飯時,世鈞把信拿出來一邊走一邊看著,“曼楨見了,不由得湊近前去看他看到什麼地方。一看她便紅著臉把信搶了過來,道:‘等一會再看。帶回去看’。”在此我們看到戀愛中少女嬌羞的模樣,是曼楨,但又何嚐不是張愛玲本身呢?
論者指出或,都是張愛玲與胡蘭成戀情投影的寄存處。張愛玲似乎是把自己的靈魂借著中假想的會麵和回憶,做最後一次的道別,從此永不再回頭了。
她仿佛還記得多少年前的那個夜晚,胡蘭成最後一次吻她,而她麵對著無法挽回的事實,惟有淚流滿麵,哽咽中卻叫得一聲“蘭成”!
又說:“寫小說的間或把自己的經驗用進去,是常有的事。至於細節套用實事,往往是這種地方最顯出作者對背景的熟悉,增加真實感。作者的個性滲入書中主角的,也是幾乎不可避免的,因為作者大都需要與主角多少有點認同。”因此在“虛構”的小說中會滲入作者“真實”的故事,這種靈魂偷渡,終究不能因此認為它是自傳。這也是張愛玲與胡適對看法的不同處,張愛玲不認為是曹雪芹的自傳,但她也不否認其部分細節是有曹雪芹個人的“真事”存焉。
“十八春”這個題目,一般人認為是指世鈞和曼楨相隔十八年後再重逢,而沒有深究其意。但學者陳輝揚卻在《十八春的傳奇》一文中指出:“可細尋根柢,便發覺‘十八春’原是傳統京戲《汾河灣》中的唱詞,這出戲敘述薛仁貴與妻子柳迎春分別十八載,驀地重逢,仁貴卻懷疑妻子有私情,且誤將兒子丁山射死,在相見前,仁貴唱(西皮流水):‘前三日修下辭王本,特地回來探望柳迎春;我的妻若還不肯信,來來來算一算,算來算去十八春。’一般人認為柳迎春守得雲開見月明,其實她的青春已毀在一個自私的男人手上。裏世鈞算來算去算出他和她第一次相見是十八年前,他正是薛仁貴的影子,他在感情上的怯懦和自私扼殺了曼楨一生最好的時光。”
當時她和胡蘭成才開始戀愛不久,是還少了一些經驗和感想,等到她發表時,不僅早已和胡蘭成分手三年了,又因與胡之戀而經曆許多風風雨雨,她必然感慨良多,於是借男女主角相愛分離的故事,來偷渡自己的靈魂,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那些“曾經滄海”的“真實事跡”,就不經意地化作小說的“細節”描寫。
不是纏綿緋惻,而是清堅決絕。
總之,我們從張愛玲的不斷改寫中,追索她如何在“虛構”的小說中,滲入她自身的“真實”故事,但亦不能“刻舟求劍”、穿鑿附會地分不清創作和真實究竟是兩碼子事。但無可諱言的,胡、張之戀,確實在她的舊作新魂中,留下了陳跡殘影。
學者萬燕就指出:“這種情癡的場麵就像胡蘭成在中所寫的,張愛玲孜孜地隻管看著胡蘭成,‘不勝之喜’的鍾情,可見張愛玲無論怎樣痛楚失意,對這一段愛情都是非常珍惜的,因為喚起了她心中久已失落的許多美好的情感。”一九六七年張愛玲的第二任丈夫賴雅去世了,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八年,張愛玲改寫為發表,距第一次的版本其間又是十八春。十八年後的此時,對張愛玲而言,無疑是她在人生的旅程中,又一次的孤身飄零,她借著這次的改寫,對往事做最後的回眸。她再次把書中的男女主人公一一召喚出來,她深情地說:“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她要借著這《惘然記》來訴說她的。因此原本中略帶點鬧劇的結局,被大幅度地修改了,相戀的男女低旋回蕩在無可奈何的人生悲歌中,我們看到張愛玲這樣寫著: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知道這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
在那殘冬寒夜,她與他黯然相別。張愛玲在她的一書中,曾經煞費筆墨地研究了的版本改寫,其中《四詳紅樓夢》、《五詳紅樓夢》諸文則是直接地就“改寫”和“舊時真本”為重點,反複對照,細致入微地挖掘其中的成因、深意和相異之處。張愛玲以她創作的體驗指出的原作者,是如何將寶、黛的愛情故事(根據脂硯小時候的一段戀情擬想的),逐漸暗化、轉化、提煉、發揮、補充的過程,並看出原作者如何在小說中偷渡自己的靈魂,但最終仍然分得清創作和真實究竟是不同的兩碼事。張愛玲晚年這些一針見血的精辟論調,無可諱言的是來自她自身改寫作品的心得。
胡蘭成在中記載,有一次他從上海回南京,接到張愛玲寄來的一封信,信上寫道:“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
除此而外,張愛玲還用了許多篇幅,非常細膩地描寫世鈞和曼楨的戀愛心理,如沈世鈞心生情愫,在昏黃的夜裏,冒著雨去郊外,拿著手電筒去尋找撿回尚未深交的曼楨的紅手套;如他們倆給人祝壽出來,世鈞要送曼楨回去,曼楨也不推辭,又有一種默契,不進家裏。張愛玲寫著:“既然不打算進去,其實送這麼一趟是毫無意味的,要坐電車公共汽車,路上還可以談談,現在他們一人坐了一輛黃包車,根本連話都不能說。然而還是非送不可,仿佛內中也有一種樂趣似的。”
陳輝揚就指出,“誰都不會忘記,而當日張愛玲自述寫是因看了很多張恨水的作品,寫出來就像還債一樣,甚至當水晶提起時,也不過說因重印過一次,記憶還算新,又說早年的東西,都不太記得了。從她的語氣看來,她對似無特別偏愛,但確是用情甚深之作,且有不少她自己感情的殘影,比對及,則無論文字、布局以至觀照的深度,無疑是更上層樓。”
我們知道張愛玲不少重要小說都有一個修改或改寫的過程,如她的成名作之一的,在後來的二十四年內,她先後改寫為《PinkTears》(粉淚)、《RougeoftheNorth》及,以中、英兩種語言,先後將同樣的故事改寫了四次;而長篇小說,後來則改寫為,電影劇本《不了情》後來改寫成小說《多少恨》。其他如、《桂花蒸阿小悲秋》、、等小說都做了不同程度的修改。張愛玲認為曹雪芹是在一個前無古人,毫無依傍下,“完全孤獨”地摸索著創造一種全新的小說之路,因此他從幼稚一步步走向成熟的階段,他曾有過摸索中的猶疑徘徊,因此“從改寫的過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長,有時候我覺得是天才的橫剖麵”。而這話又何嚐不是張愛玲自身的寫照,我們亦可從她不斷改寫的過程中看出她寫作技法的愈趨嫻熟和她在故事原型外的靈魂偷渡。
有無數種版本,可讓張愛玲比對;可惜的是隻有新、舊兩稿,因此似乎隻能據此得出一些猜測性的結論而已,但畢竟還是能看出張愛玲的些許感情殘影!
她在故事的開場首先來一段開場白,如《沉香屑——第一爐香》這麼寫著:請您尋出家傳的黴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而的開場白是: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的開場白是: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而的開頭是:……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而《第一爐香》的結尾是: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這兒結束……薇龍的一爐香,也就快燒完了。而的結尾是: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的結尾則更是回到開頭:傳奇裏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這種開場與結局的遙相呼應及說書式的開頭,可看出張愛玲在開始寫作期的富於模仿章回小說體,雖然她是以一種“逝者如斯”的時間意識和懷舊意識,來咀嚼、回味那蒼老的往事,進而沉醉於那淒涼而美麗的意境,但這種首尾回環的封閉文本,呈現出張愛玲循環重複的曆史觀,並影響到她的故事結構和敘述。張愛玲曾如此說:“中國樂曲,題目不論是‘平沙落雁’,還是‘漢宮秋’,永遠把一個調子重複又重複,平心靜氣咀嚼回味,沒有高潮,沒有完——完了之後又開始,這次用另一個曲牌名。”也正印證這種說法。學者萬燕比較了張愛玲在一九四四年五、六、七月連載於《雜誌》月刊第十三卷第二、三、四期的和後來收入一九四六年十一月由上海山河圖書公司出版的增訂本的同篇小說,發現原本《雜誌》的版本曾在開頭出現過“我”這個說故事人的身分;而“增訂本”的卻被刪去,並做了相應的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