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本”的結局是湘雲與寶玉偕老,張愛玲亦是較喜歡這個結局的,她說:“早本源久流長,至今不絕如縷……除了因為讀者大眾偏愛湘雲,也是因為此本結局雖慘,到底有人間味。”在《五詳紅樓夢》中張愛玲更說:“其實自有以來,大概就是湘雲最孚眾望。……她稚氣,帶幾分憨,因此更天真無邪。”“……寶玉與寶釵向不投契,黛玉妒忌她一大半是因為她人緣太好了,又有金玉姻緣之說。湘雲倒是寶玉對她有感情的。但是湘雲對黛玉有時候酸溜溜的,仿佛是因為從前是她與寶玉跟著賈母住,有一種兒童妒忌新生弟妹奪寵的心理。她與黛玉的早熟剛巧相反。”
張愛玲在另一本《惘然記》的書前的短文說:“在文字的溝通上,小說是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就連最親切的身邊散文,是對熟朋友的態度,也總還要保持一點距離。隻有小說可以不尊重隱私權。但是並不是窺視別人,而是暫時或多或少的認同,像演員沉浸在一個角色裏,也成為自我的一次經驗。”
張愛玲認為現存三十一回的回目——“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是從“早本”留下來的,白首雙星當然是指寶玉、湘雲兩人。後來有了“太虛幻境”,結局也改了;作為十二金釵之一,湘雲須入薄命司;張愛玲發現後來的“全抄本”回目曾一度改為“撕扇子公子追歡笑,拾麒麟侍兒論陰陽”。因此她有了如此設想:“但是(指曹雪芹)不愜意,結果還是把原來的一副回目保留下來,使麒麟的預兆指向衛若蘭,而忽略了若蘭湘雲並未白頭到老,仍舊與‘白首雙星’回目不合。”而因為從全書觀之,在大觀園中能和林黛玉並稱一時瑜亮的,隻有史湘雲一人而已,如此極具分量的人物,在曹雪芹而言不能不重視她的歸宿,從他急著去改動判詞、曲文和回目觀之,曹雪芹是曾在“出家”和“偕老”中有過取舍不下的時候。張愛玲在細讀各種版本與改寫中,已追蹤掌握到曹雪芹的創作過程,這也是曹、張同為小說家的靈心妙悟,絕非不懂創作的考證家所能會心的。因此關於的增刪,張愛玲是反對紅學家吳世昌處處將新舊稿對立,那是過分簡單的看法。張愛玲認為新舊稿之間應該是血脈相連的,而在這無數次的增刪中看出端倪,才算是獨具慧眼。到的改寫,題目就想了五六個,發表在一九六八年《皇冠》雜誌的第二十八卷第二期到第二十九卷第五期,共分六期刊完,題目是用《惘然記》刊至第二十九卷第三期時,在《惘然記》題名邊又加了亦名,並在題名後引了李商隱的“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的詩句。
首先一開頭,張愛玲把原有的十八年改為十四年,看來她除想回避原有的直接對男性自私的批判外,是因為小說結局從解放後提早到解放前,他們認識的時間不變,但重逢的時間提早了四年。原有有十八章,到了改成十七章,小說前麵三分之二除時間的修改和一些極個別字句、段落的增刪外,和沒有兩樣。但從第十三章叔惠的出國,改動較大。共有三處更動,一是將張慕瑾(改為豫瑾)本人被誣為漢奸遭國民黨逮捕,其妻受酷刑致死這段交代,改成了張妻被日本人輪奸死去,張本人被抓後,下落不明。
張愛玲更從“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張愛玲也認為遠不止十載和五次。”中,發現更多的蛛絲馬跡。張愛玲認為曹雪芹生前最後一次批閱修改是在一七五四年(乾隆甲戌)前後;至甲戌年已改寫到七十四回,此後仍繼續改寫編纂,直到一七六二年作者逝世而終止。這些文字是一回一本或數回合成一本隨寫隨發給親友或讀者的。後來的脂批《石頭記》及程高本前八十回,以及脂批中透露出來的八十回之後的情節都來自這個本子,張愛玲稱之為×本即不同於甲戌本的甲戌再評本,這可說是在版本學中的一個全新的概念。而曹雪芹在他生命的最後八年,用心良苦地增刪,“縈思結想”卻又“書未成而芹為淚盡而逝”,張愛玲否定不少論者認為作者在獲罪與籍沒之間猶豫不決所致。張愛玲從版本回目等推論出,曹雪芹更有可能的是在結局的“出家”與“偕老”兩者的艱難選擇。
其中第一、二小段和現在大致相似,第三段的“振保叔叔沉著地說:‘我一生愛過兩個女人,一個是我的紅玫瑰,一個是我的白玫瑰。’聽到這話的時候,我忍不住要笑,因為振保叔叔絕對不是一個浪漫色彩的人。我那時候還小,以為他年紀很大很大……”整段被刪去。第四段的後半“……然而八年前那天晚上,我嬸娘請客,在我家陽台上乘涼的時候,他並沒喝醉酒,卻向幾位女太太們說了些不便公開的話,純粹為了一種難堪的孤淒,一種自憐的感覺”也被刪去,第五段“他先向屋子裏望了一眼,我弟弟已經睡去了,我坐在燈底下看小說。我嬸娘便道:‘不要緊的,這孩子隻要捧著一本書,什麼都聽不見。’於是他繼續說下去……振保叔的話我句句聽明白了,便是他所沒有說的,我也仿佛是聽見了”整段也被刪去。
萬燕認為“張愛玲在後來完全刪去這種說故事人身分的段落後,並沒有直接從第一小段跳到未刪的段落,而在裏麵補充以同樣的篇幅將振保這個人的形象做了豐富的描畫,最重要的是她這一改把角度就改成了男性的視點,也就是說通過振保的一雙眼睛來看世界,這一層認知很關鍵。把開頭就作為正文和後麵的故事打成一片,顯得筆酣墨飽,冷靜老練,完全脫去了古典小說的窠臼,正式開創了她寫小說的技巧走向成熟的標誌。
“……然而小說中的夏先生可絲毫沒有反派角色的劣跡,他為人正直、和藹、關心人,對家茵的愛忠貞不渝。男主角之姓自胡(異族)轉到夏(中華),可能也不是偶然。小說中的反派角色已轉換成由夏太太和主人翁的父親來擔任。因此《多少恨》與張的真實生活既相似又相異。真實生活中,她的婚姻了斷了,她的愛也了斷了,因為胡蘭成已不值得她的愛;《多少恨》中,戀愛是結束了,但是相互的愛卻仍完好無損。真實生活中,胡是破壞婚姻的反派角色;《多少恨》中,兩個局外人引起了姻緣的破壞。真實生活中,張是因胡兩次背叛她,而不得不與他分手;《多少恨》中,是家茵主動與夏分手並出走到廈門。……胡多次背叛她的事實是難以使她無動於衷的,於是通過一種變形過程,隻把胡蘭成身上有吸引力的部分,投影到了小說中的主角夏先生身上,使夏先生變成值得女主人翁為他奉獻愛心的人。因此,戀愛雖然結束了,愛心卻沒有結束,電影片名‘不了情’,明白地暗示這層意思。”
張愛玲似乎也覺得這個特意弄出來的尾巴不像樣、不和諧,對她的人物的“新生”和幸福的有意暗示,不過是一種虛假的允諾,缺乏邏輯發展的依據和基本的常理認同。於是在時,她割掉這多餘的尾巴。因此完全擺脫時代政治的影子,較多了張愛玲式的人生況味,又回到了早期作品的天地裏,當然它也留下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一日,在“新中國報社”舉辦的“納涼會”上,記者陳彬和問到張愛玲的戀愛觀,以及是否會寫這方麵的文章時,一向重視自己隱私的張愛玲淡淡的、正經地回答道:“即使我有什麼意見,也舍不得這樣輕易地告訴您的罷?我是個職業文人,而且向來是惜墨如金的,隨便說掉了豈不損失太大了麼?”而針對後一個問題,張愛玲回答道:“將來等我多一點經驗與感想時候一定要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