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舊作新魂的感情殘影(3 / 3)

“從這個開頭的改寫,我們也可以像張愛玲看的回末套語改寫一樣,看到張愛玲成長的標記。所以在張愛玲小說創作史上的意義,確實是非比尋常的。這才是屬於她自創的小說形式,從這以後,我們也就再沒有看到她用講故事的方式來寫小說的開場白,如《桂花蒸阿小悲秋》、等都是現代小說的麵目。成績都應歸功於她這一段的‘廢套期’,然而和她小說形式現代化相反的是,讀者相比之下更愛看的是她‘廢套期’前的小說,這也真是個二律背反現象。”一九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到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一日止,上海的《亦報》連載了署名梁京的一部長篇小說,梁京是張愛玲的另一筆名,而則是後來的前身。十八年後的一九六八年,也就是張愛玲的第二任丈夫賴雅(FerdinundReyherx)去世後的一年,張愛玲將做了改寫,就成了現在的。

至於的故事,張愛玲曾經告訴摯友宋淇說,結構是采自馬昆德(J.P.Marquand)美國小說家,一八九三年~一九六年。以描寫新英格蘭上層階級生活的小說《普爾哈姆先生》英文為H.M.Pulham.Esquire,內容也是諷刺新英格蘭上流社會的結構。但宋淇表示他細讀原著小說,覺得兩者除了都以兩對夫婦的婚姻不如意為題材之外,幾乎沒有雷同的地方。宋淇又說:“這書名是愛玲考慮了許久才決定采用的。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她來信說:本想改名‘浮世繪’,似不切題;‘悲歡離合’又太直;‘相見歡’又偏重了‘歡’;‘急管哀弦’又調子太快。次年五月舊事重提,說正在考慮用‘惘然記’,拿不定主意。我站在讀者的立場表示反對,因為‘惘然記’固然別致,但不像小說名字,至少電影版權是很難賣掉的。俗氣得多,可是容易為讀者所接受。愛玲終於采納了這客觀的意見。”

其實胡、張之戀的某些情節,早已在張愛玲的電影劇本《不了情》及據之而改寫的小說《多少恨》套用過。由電影片名和小說篇名,就已點出是因為有“不了情”,才產生“多少恨”,“愛”與“恨”原是一體的兩麵。司馬新在《張愛玲與賴雅》一書中,更指出:“……可是令人吃驚的倒是故事與張愛玲的真實生活十分相似。女主人翁二十五歲,與張當時的年齡相仿,也是一個自食其力的女人(四十年代上海的年輕女子能自立的並不多,當然張是遠更成功)。張在老家原來的名字既不是愛玲,也不是英文Eileen,這些都是學名,她的原名是煐,家中老親都是這樣叫她的。(在她給姑姑的信上,她都簽名為煐。)讀著與茵相近,而以上海方言發音則相同。於是,煐就變成家庭中的茵或家茵電影和小說女主角的名字。

對於薛仁貴,張愛玲早在一九四三年的《洋人看京戲及其他》中就批判過:“紅鬃烈馬”無微不至地描寫了男性的自私。薛仁貴致力於他的事業十八年,泰然地將他的夫人擱在寒窯裏像冰箱裏的一尾魚。有這麼一天,他突然不放心起來,星夜趕回家去。她的一生的最美好的年光已經被貧窮與一個社會叛徒的寂寞給做踐完了,然而他以為團圓的快樂足夠抵償了以前的一切。他不給她設身處地想一想——他封了她做皇後,在代戰公主的領土裏做皇後!在一個年輕的,當權的妾的手裏討生活!難怪她封了皇後之後十八天就死了——她沒這福分。可是薛仁貴雖對女人不甚體諒,依舊被寫成一個好人。因此張愛玲之以“十八春”為小說名,是不能單純以為是男女主角十八年後的重逢,而其實更有著對男性自私的指責與怨懟。

她仿佛還記得多少年前的那個夜晚,胡蘭成最後一次吻她,而她麵對著無法挽回的事實,惟有淚流滿麵,哽咽中卻叫得一聲“蘭成”!不是纏綿悱惻,而是清堅決絕。在那殘冬寒夜,她與他黯然相別。此情此景對張愛玲是終生難忘的,於是在中張愛玲特別加上這一段:兩人就這麼站著,對看著。也許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麼樣?所謂“鐵打的事實”,就像“鐵案如山”。他眼睛裏一陣刺痛,是眼淚,喉嚨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她的嘴唇在顫抖。曼楨道:“世鈞。”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抱著她。此時無論是胡蘭成或是賴雅,與張愛玲的相戀相依都已成往事,一切都回不去了,這是“鐵打的事實”。但它卻成為張愛玲內心生活的一部分,就如她說的“也許愛情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因此其間無論經過多少扭曲變形,其原汁原味總在其中。

而相對於世鈞和曼楨的叔惠和翠芝,張愛玲在改寫後,已不像原有的那樣實在,他們的相聚是在一種虛幻飄渺的氛圍中,留下撲朔迷離的空白,張愛玲似乎有意拿他們和世鈞、曼楨做一個參照。張愛玲這樣寫著:這時候燈下相對,晚風吹著米黃色厚呢窗簾,像個女人的裙子在風中鼓蕩著,亭亭地,姍姍地,像要進來又沒進來。窗外的夜色漆黑。那幅長裙老在半空中徘徊著,仿佛隨時就要走了,而過門不入,兩人看著都若有所失,有此生虛度之感。張愛玲此時的心情,恐怕正如她在《不幸的她》刊於一九三二年上海聖瑪麗亞女校年刊《鳳藻》總第十二期,當時張愛玲是初中一年級,新文學史料家陳子善先生發掘此文,並認為是張愛玲的處女作。一文中所說的:“別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無論怎樣,我們總有藏著淚珠撒手的一日。”雖是明知“當愛已成往事”,但張愛玲還是那樣纏綿而百感交集!她寫著:“他在絕望中摟得她更緊,她也更百般依戀,一隻手不住地摸著他的臉。”是世鈞,還是蘭成?我們何曾看過張愛玲筆下有這樣動人而淒美的描寫,也惟有這一次了。

張愛玲在《二詳紅樓夢》考證的過程中,從版本的改寫中發現了的部分章回曾經有一段“廢套期”,即回末套語“且聽下回分解”,有一段時間被廢除了。張愛玲據此認為:“想來也是開始寫作的時候富於模仿性,當然遵照章回小說慣例,成熟後較有試驗性,首創現代化一章的結法,爐火純青後又覺得不必在細節上標新立異,也許也有人感到不便,讀者看慣了‘下回分解’,回末一無所有,戛然而止,不知道完了沒有,一回本末頁容易破損,更要誤會有闕文。”張愛玲是通俗小說園圃中的荷蓮,她吸收通俗小說的養分,加上她從西方現代小說領悟的心理刻畫——諸如潛意識、內心獨白等等,讓她超越雅俗而獨樹一格。因為從小熟諳古典章回小說張愛玲少女時期就嚐試寫了長篇的章回小說《摩登紅樓夢》。因此她在初登文壇的連續幾篇重要小說,諸如《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等,都擺脫不了傳統章回小說首尾呼應、全知說書套語的痕跡,隻是張愛玲將其以現代的敘述話語改換而已。

二是將許叔惠赴延安變為到美國留學。三是準團圓的結尾被刪去,的結尾,寫世鈞、曼楨、翠芝等都到東北去“參加革命”,其時已到了解放後,這不知怎麼就成了世鈞和翠芝“感情的再出發”;同時還出現了對曼楨傾慕已久的男子慕瑾,作者的用意似乎想借此暗示曼楨日後的幸福。

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說的,他們回不去了。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今天老是那麼迷惘,他是跟時間在掙紮。從前最後一次見麵,至少是突如其來的,沒有訣別。今天從這裏走出去,卻是永別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一樣。這修改後新的結局,對書中的人、書外的人都是一個寬慰,但人生的寬慰意在於此也僅止於此,這又是何等深沉的悲哀與無邊的蒼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