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繁華過眼盡蒼涼(1 / 3)

出身於簪纓望族的張愛玲,骨子裏流淌著清末貴胄的血液,從她咿咿呀呀立在一個滿清遺老麵前背“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時起,就注定她與這些蒼老的曆史有著難以擺脫的糾葛。而在一個散發著前朝黴濕氣的舊家庭中,她卻有著無家可歸的感覺。隻因那個家已成為藏汙納垢的地方,它雖然曾是滬港輝煌一時的上流社會,但此時卻是一方“殘缺”的天空。

在張愛玲的冷眼旁觀中,這個“家”透出無邊的蒼涼,在“斷瓦殘垣”中,走向“一級一級沒有光的所在”。尤其是當她被父親軟禁時,她更感覺到“我生在裏麵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白的粉牆,片麵的,癲狂的”;“BeverleyNichols有一句詩關於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的殺機。”於是她逃離了那個“片麵”、“癲狂”的“青白的粉牆”,再也沒有回到那充滿腐敗氣味的張公館。但這些記憶卻烙印在她早熟的心間,於是的薑公館、中的白公館,還有中的聶公館……無一不是張公館的翻版。在張愛玲的筆下,昔日王謝世家的體麵,已被曆史巨輪碾得體無完膚;過往的繁華景象,已如積久的毛皮,喪失光澤,隻剩下蟲蛀後光禿禿的本相,尷尬難耐,盡是蒼涼。逃出父親的家,來到已和父親離婚的母親的家,雖然母親(這個可以稱為中國的第一代娜拉的新女性)從小在張愛玲心中就常常“缺席”,但她“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的,尤其日常生活中的張愛玲是——“我不會削蘋果。經過艱苦的努力我才學會補襪子。我怕上理發店,怕見客……在一間房裏住了兩年,問我電鈴在哪兒我還茫然。”母親在失望之餘,努力教她煮飯、洗滌。從走路的姿勢,微笑的方法,到看人的眼色,並讓她照著鏡子研究麵部表情,這無疑是想訓練她成為上流社會的淑女,但對張愛玲而言,豈止是艱難,更讓她漸漸失去了精神平衡。加上母親的經濟能力,三番兩次地問她拿錢,使得母親的家已不複柔和了,張愛玲再度感到無家可歸。

無時無刻地滲透著張愛玲,其間有她個人的經驗及其心靈感悟,更有著民族文化、時代曆史的淵源。張愛玲曾說:“蒼涼是飛揚與熱鬧之後的安穩與真實,飛揚是浮沫,熱鬧是虛偽;飛揚與熱鬧是短暫,蒼涼是永恒。”又說她“就喜歡那被經濟與情欲扭曲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怨女的蒼涼”。因此“蒼涼”成了她一切作品的底色,甚至她的人生亦無處不存在著蒼涼。即若晚年她身處在繁華熱鬧的美國都會,但卻離群索居、兀自獨立地張看這個花花世界,眼底亦盡是蒼涼。蒼涼無時無刻不滲透著張愛玲,這其中有她個人經驗及其心靈感悟,更有著民族文化、時代曆史的淵源。

故事似乎又回到原點,故事的結尾反複了開頭的情景:“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故事——不問也罷。”盡管發生這一切,事物並無本質的變化,蒼涼首尾一致的文本框架,象征了流蘇無可改變的命運。一如《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葛薇龍重複走著她姑母梁太太的道路;《沉香屑——第二爐香》中愫細重演了姨媽的悲劇;中霓喜幾次與男人同居,一環接一環地重複上演著同一出悲喜劇;更如中的曼楨無奈地重蹈姐姐曼璐的覆轍,一切安排仿佛是個定數,想逃都逃不掉。張愛玲雖然悲憫地關注這些“平凡人”的人生,但卻不肯為他們添加一絲亮色,隻是一片蒼涼。張愛玲筆下雖曾給平凡人物掙紮的機會,但她又冷眼旁觀這種掙紮的徒勞。她讓佟振保掙紮在“白玫瑰”與“紅玫瑰”之間,掙紮在“妻子”與“娼妓”的角色中,雖然在感性上他被熱情(紅)所吸引,但在理性上卻將此看作“淫”(惡)而加以否定;另一方麵理性雖然肯定“白”(貞),但在感性上卻感到乏味。他掙紮在必然趨勢和主觀願望之間,“無數的責任與煩撓與蚊子一同嗡嗡飛繞,叮他,吮吸他”,最後他隻“看見稀星下的一片荒煙蔓草”,他隻能按設計好的路線下滑。而中聶傳慶企圖逃離他那個黑沉沉、死寂寂、滿是鴉片香的家,他努力抓住每一次機會,但他逃不了,就像繡在屏風上的一隻鳥,打死了也不能飛下屏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