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繁華過眼盡蒼涼(2 / 3)

在命運麵前,掙紮固是徒勞,然而人生最輝煌的卻是明知徒勞仍奮力掙紮。那往往是成就英雄的先決條件,但在張愛玲的筆下沒有光輝的英雄,隻有飽受生活折磨的凡人,沒有崇高之美,隻有卑微與淒涼。於是,人那“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美麗的新世界,兩個半身,背對著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直至兩者完全毀滅,人的內部世界與外部世界同時走向崩潰,末日即將到來,世界將是終極的蒼涼。張愛玲一生癡迷,如她自己所說,與對於她是一切的源泉,這兩部書化進了她的血肉之中。童年時,即寫有《摩登紅樓夢》,雖是模仿的遊戲之作,而晚年更是“十年一覺迷考據,贏得紅樓夢魘名”,對已熟到一遇異字異句,便反射性地不順眼的地步。究其原因,她和曹雪芹有著共通的情感脈絡,他們俱來自沒落的貴胄家族,對於盛衰交替極為敏感,對人生的苦樂體會更具有厚重的曆史感。

我們看中曹七巧的那身打扮:“窄窄的袖口裏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而《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對梁太太住所的描繪:從花園、草坪、長青樹、花床、玫瑰、杜鵑花、雕花鐵柵欄、走廊、地毯、玉柱、琉璃瓦、翡翠鼻煙壺、象牙觀音像、斑竹小屏風等,簡直就是一幅王孫貴族的縮影。當然這些描寫無不得力於,但張愛玲一如曹雪芹,明知這種繁華是掩蓋不住衰敗之勢的,其結局還是要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幹淨”。

於是她點上一爐沉香屑,沏上一壺茉莉香片,在煙霧繚繞與水霧繚繞之中,開始述說她的傳奇故事。她的《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的這種借點燃沉香屑及沏茉莉香片的獨特開場白,除了使她的傳奇故事變得撲朔迷離,似真亦幻外,更隱含著作者對人生的見解和態度。人的一生一世,喜怒哀樂,在張愛玲筆下不過隻是一爐沉香屑般地短暫;而茉莉香片的苦味,亦如人生的辛酸。但“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她隻能在那已逝去的歲月中,咀嚼回味那淒涼而美麗的意境。一如在的開場白,她的獨語:“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時,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張愛玲在《燼餘錄》中說,因戰爭而產生“無牽無掛的空虛與絕望。人們受不了這個,急於攀住點踏實的東西,因而結婚了”。而正是如此,故事中白流蘇以殘存的青春和美貌做賭注,渴望獲得未來的生活保障,而範柳原則試圖借“真正的中國女人”來確立自己曖昧的“中國人”身份,兩個人都有各自的“盤算”,他們中間隔著一堵“牆”。於是張愛玲巧妙地讓他們在淺水灣散步時撞到一堵灰磚砌成的牆:柳原靠在牆上,流蘇也就靠在牆上,一眼看上去,那堵牆極高極高,望不見邊。牆是冷而粗糙,死的顏色。她的臉,托在牆上,反襯著,也變了樣——紅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張臉。柳原看著她道:“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地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在此時範柳原透露出深藏內心的虛無恐懼,那曾是他遊戲人生的底子,而忙於現實打算的流蘇自然聽不懂他的話。直到戰爭發生後,牆的意象第二次出現,流蘇擁被坐著,聽著那悲涼的風。“她確實知道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麵牆,一定還屹然站在那裏。”隻是戰後的香港:一到了晚上,在那死的城市裏,沒有燈,沒有人聲,隻有那莽莽的寒風,三個不同的音階“喔……嗬……嗚……”無窮無盡地叫喚著,這個歇了,那個又漸漸響了,三條駢行的灰色的龍,一直線地往前飛,龍身無限製地延長下去,看不見尾。“喔……嗬……嗚……”……叫喚到後來,索性連蒼龍也沒有了,隻是三條虛無的氣,真空的橋梁,通入黑暗,通入虛空的虛空。這裏是什麼都完了。剩下點斷堵頹垣,失去記憶力的文明人在黃昏中跌跌撞撞摸來摸去,像是找著點什麼,其實什麼都完了。於是“在這動蕩的世界裏,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隻有人的奇跡般的生命和身邊相親相依的愛人,似乎隻有在毀滅的刹那,人才會無所顧忌地釋放真情,於是在文明的廢墟上結合的兩個人,又回到了“萬盞燈”的上海,因“香港的淪陷”這一偶然的事件而成就的這一場“傾城之戀”,到底又能持續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