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卑賤的下奴。
我最早的家在萬疆邊陲,那邊常年戰火繚亂,莊稼地裏長不出麥穀,烈風挾帶著黃沙在每個人的臉上打磨出歲月的痕跡,其餘的我就不大記得清了。
十二歲那年,母親生了胞弟,家中本就無米下鍋,這下又多了一張嘴,想著喂飽這張嘴,父親整日愁容不展,母親整日唉聲歎氣,為了不給家中增添負擔,我學著莊上其他家的孩子去山上砍柴,小捆小捆的木柴可以賣給常年駐紮在這兒的軍隊,他們需要木柴,一年四季都需要。
把木柴交給士兵,他們會給我幾個銅板,心情好了還會多給一個,所以我總是想能讓他們心情更好些的法子,後來我發現,隻要我對他們咧嘴笑一笑,就能多得到一個銅子,那時我開始逐漸意識到,自己大抵是美的。
可縱然這樣,家中依舊窮得揭不開鍋。仲夏那晚,天上依稀閃爍著幾顆星,父親歸家時破天荒地拎回來二兩肉,連陰霾的臉上也罕見地流露出一絲笑容。
肉不多,但足以煮上一鍋香噴噴的肉湯,我連著喝了兩碗,摸著鼓鼓的肚子滿足地睡去。
半夜,母親將我推醒,為我穿上年節時才舍得穿的花衣裳,牽著我的手走到院中,院中立著一個大漢,天太黑我看不清他的臉,但聽口音應該是外鄉人。
母親將我的手交到大漢手中,囑咐了句“好好的”就不再多言,或許是睡意未消,又或許是還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我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就跟著大漢走出了院子。
離開時,我回頭望了望,父親依舊不在,母親還立在門口,她的臉上閃爍著些晶瑩的東西,就像天上的星一樣泛著冷冷的光。
後來我從大漢口中得知,他叫三哥,是個拐子,拐子是民間通俗的說法,就是說那些專做下奴販賣營生的掮客,我跟著三哥離開了自己生活了近十二年的家,輾轉了多個地方,每到一處,都有不少人過來看我,粗糙的手像鬣毛做的撣子,刮得人生疼。
那些來看我的人最終都沒把我領回家,但三哥並不氣餒,還時常看著我滿足地笑:“是個香饃饃啊。”
坐在街市前,我多半的時間都在發呆,不用上山砍柴,一天的時間變得漫長了許多,但隻要聽話就能吃飽飯,這樣生活也不算難熬,後來,就連離家時僅剩的一點不舍也都在在奔波與等待中消失殆盡。
三哥又帶著我去了王城,他說那裏的生意好,富貴人家多,我和其他等著被買走的下奴住在一間屋子,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那裏,我認識了一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她說她叫阿衡。
阿衡在我們住著的屋外種了一株豆苗,她興奮地告訴我,等豆苗結出豆莢,爹爹就會來帶她回家。
可惜,還沒等到豆苗結出豆莢,她就在爹爹來接她之前被人買走了。
阿衡走後,屋中的其他人也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可我依舊還在,守著那株小小的豆苗。
那天,我照例跟著三哥到街市口坐著,快到晌午時,一頂華貴的車轎在我麵前停了下來,一會兒,轎簾被輕輕掀開,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濃密的劍眉下,黢黑的眸子中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邃,薄薄的唇微微勾起,帶出一抹風流無拘的笑,我未沒見過這樣好看的少年,倒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
或許是我的目光太過灼熱,少年垂下眼眸淡淡地掃了我一眼,隨後又將簾子放了下來。
車轎並沒有接著趕路,前方趕車的小廝從轎上跳下,附到三哥耳邊輕聲說了些什麼,像遇見了什麼天大的喜事,三哥的臉上笑得多出了好幾道褶子,連說了三聲“好”。
再後來,我就被買了走,晃晃悠悠的車轎將我載進了宮門,那年我十三歲,不問來路,莫問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