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安排在宮中一處小院住下,剛進門被幾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婢服侍著沐浴更衣,我內心惶恐極了,一個下奴服侍另一個下奴,簡直是罪過。洗漱完,小婢將我推到銅鏡前,鏡中映出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臉,我笑了,鏡中的女子也綻出一個嫵媚又青澀的笑。
幾日後,我又見到了那個買我的少年,他換了一身淡黃的大氅,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那樣華貴風雅,讓人移不開目光。
“叫什麼名字?”,他問我,聲音帶著不同於年歲的沉穩。
我搖了搖頭,三哥之前告誡過我,離家以後,就沒有了名字,等有了買主,買主喚我什麼,我便喚什麼。
少年看著我,像是在思索:“‘垂帶覆纖腰,安鈿當嫵眉’,就喚你嫵妧,如何?”
“是,主人”,我又自己默念了一遍,牢牢將這名字印刻在心裏。
少年輕笑:“不要叫主人了,以後你就跟其他人一樣喚本王殿下吧。”
殿下待我總是與待旁人不同,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他總不吝於教我這些,我能感覺到,自己從身體到靈魂,都在被他精心雕琢,雕琢成一個他所期待著的完美的人,我並不排斥這些,下奴不應學會拒絕,我的一切都屬於他,隻要他想,隻要我有。
幾年轉瞬,我就這樣一直陪伴在殿下身邊,看著他由平和變得乖戾,由拙澀變得深沉,直到他被立為儲王,成為一人之下,萬人景仰的存在,我依舊陪著他,感受著他的孤獨,像是拾起雪後凋零的梅瓣,讓人隻感到心酸。
及笄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他醉酒的樣子,他召我進殿,跌跌撞撞地將我攬入懷中,朦朧的醉眼澄澈地倒映著我的影子,仿佛這世上除我之外再無別人。
“阿妧,告訴本王,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沒有說話,幾乎是耗費了最後一絲氣力,顫抖著吻向他的唇,像個快凍死的人久違地見到了火光,近乎癡迷地貪戀著這僅有的溫暖,他怔了怔,終究沒有將我推開,那晚,我徹底屬於了他。
或許我早該承認,自他掀開轎簾與我對視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已有了羈絆。
後來,他開始教我習武,我不喜舞刀弄棒,但依舊為之而努力,他隻教我一式,“一式,足矣”,他笑著告訴我,我近乎魔怔地將這一式練到爐火純青,隻有我做得夠好,才能得到他視線的片刻停駐。
一個下奴貪戀著她的主人,這注定就是一場無果的追尋。
我從來未奢望過永遠,隻希望這虛妄的繾綣能停留得再久一些,可惜直到我在他的授意下成為眾人追捧的樂魁,在宴席當晚義無反顧地用他教的那一式刺出那一劍,才絕望地意識到,這一刻來得比我想象的還要早一些。
劍刃撕扯著血肉,卻沒有想象中那麼痛,也是,一個被主人丟棄的下奴,即便是死,也是麻木的。
他望著我,瞳孔中隻倒映著我的樣子,一如我們初見之時,他以為我最後想將一切和盤托出,很可笑吧,其實我隻想道一句保重,看來他還是不夠了解我。
倒在血泊中,我回溯著自己短暫又淩亂的一生,發現竟沒有一刻在為自己而活,也許不是每個人的降生都能收到期待與祝福,也不是每個人的付出都能得到珍重與回響,生命的每一刻,我都在追尋別人的腳步,卻忘了自己的樣子。
車遙遙,馬幢幢。
君遊東山東複東,
安得奮飛逐西風。
這是我當下奴的第八年,也是我成為嫵妧的第七年,或許我早該明白,有些人自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