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我因得意而又生出些輕狂。我以為我是在戰勝海，征服海和駕馭海。但不久，我就為自己的輕狂臉紅。我終於真正地發現，大海和人一樣有著生命的靈性，你所謂的征服和戰勝隻是一種無知，大自然是不能隨隨便便擺弄的。一切奮鬥搏擊和征服，其實是一種巧妙的順應，一種尊堊和協商。否則你將十分可笑並一敗塗地。由此我想到人類世界，想到那些英雄和征服者，想到名噪一時，想到名落孫山。我感覺到旋轉的世界隱伏著一股無形和巨大的恒力，所有的愚蠢無知和狂妄在這股恒力麵前都無能為力。
我曾坐在海邊一連幾個小時不眨眼地盯著浪頭，看它們從千百裏遠的海麵上滾過來，轟地一下在礁石上撞得粉碎。盡管撞得很有氣魄，但跑了千裏萬裏，就為了撞這麼一下子就完蛋，實在是不合算。然而，無數個不合算的浪頭撞過來，沒完沒了——驀地，我感到海的偉大不是什麼驚天動地和排山倒海，而是一種永遠不停永久不息永進不止的耐性。你隻要看一眼沒有棱角的礁石和圓溜溜光禿禿的卵石，你就會覺得這耐性的力度。
搞創作以後，去北京學習，去外地開會，躲在屋子裏啃書磨筆，多年沒和海親近了。然而，靈魂中的我卻始終在轟響的濤聲中徘徊。我似乎無數次急切地沿著遼東半島的西岸（渤海邊）和東岸（黃海邊）行走，不斷地重溫我騰波踏浪的生活。我看到浪塊砸在堅硬的礁石上，迸發出雪白的飛沫，腥成的風推著山丘一樣的濤峰移動，冰冷的水花在卵石上哇啦哇啦地反複摩挲……一些畫麵開始在我眼前閃現：尖銳的魚槍穿透魚身時的戰栗，腳板踩在冰碴上那種紮心的滋味，憋一口氣穿行暗礁叢的凶險，灼燙的火舌舔著半凍僵皮肉的感受；還有那蟹鉗、魚牙、狂風和激流……
我陡然頓悟了人生的奧秘，世界上決沒有無代價的獲取，汗水與幸福的重量在天平上絕對平衡。更深層次的悟性猶如倚筍破土般在我的心田裏拔節——這個世界為什麼有虎狼和鹿羊？為什麼有高山和盆地？為什麼有風和日麗，為什麼有暴風驟雨？為什麼有巨浪滔天，為什麼有平坦如鏡？因為沒有恐懼就沒有勇敢，沒有凶狠就沒有善良，沒有悲痛欲絕就沒有欣喜若狂，沒有五花八門就沒有五彩繽紛。沒有這矛盾著的一切，就沒有激烈激情激憤激動！大自然每時每刻都在昭示和演繹人類生存密碼的內容，我們競視而不見，並千百年來徒勞地追索著永恒的安逸與永無憂慮的享受。
站在遼東半島，你完全像站在雷州半島、站在好望角、站在大西洋沿岸，因為整個地球的海都是相連相通的。成千上萬條海流縱橫交錯，東西南北滾滾流動。為此，任何一滴海水終將遊遍整個世界。山水因地勢因氣候而變化，民族因膚色因風俗而各異，在千差萬別的生存環境中，惟有海無比忠誠無比寬厚地表現人類的共性。當你客居遙遠的異國他鄉，當你無法解脫難熬的孤獨，當你思鄉之情苦苦湧動之時，隻有走到海邊，這一切才能化解。站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海邊，你都會感到就像站在你朝思暮想的故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