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生命的海還是海嗎?沒有海還會有生命嗎?
據宇宙飛行員講,從外太空望去,地球是藍色的。據科學家分析,由於海洋的映照,天空才是藍色的。地球的表麵積有百分之七十是海洋,我們可以這樣說,藍色是地球的顏色,是人類的顏色,是生命的顏色。我有幸生長在切入藍色板塊中間的遼東半島,呼吸著鮮潤的藍色海洋騰湧著的氣息長大。
我的家鄉北邊的渤海是女人般溫柔的海,輕風卷動的浪花猶如少女的百褶裙,摩挲著平坦綿軟的海灘,穀粒般金色的細沙在清澈的水波裏晶瑩閃光;連魚蝦也長得細柔苗條,遊起來舞姿翩翩。家鄉南麵則是終日咆哮不止的男子漢般的黃海,灘塗堅實而隆起,岩礁林立,參差錯落,像一排排勇士挽臂抱肩,抗擊太平洋湧來的萬鈞之力;這裏的魚蝦生長得威武雄壯,鋼藍色的鮁魚炮彈似的在浪尖上飛躥,武士蟹揮動長鉗,在礁叢裏哢嚓作響。然而,這隻能是過去往前的景色,並漸漸演化成眷戀於腦海裏的傳說。因為我“不幸而遭遇”到攝影藝術家薑振慶的作品——“留下黃海,留下渤海”的鏡頭與色彩的呐喊。
我曾因描繪《迷人的海》而有幸走紅文壇,對海的感激感動使我筆鋒愈加色彩斑斕。為此我武斷地想,薑振慶一定會展示出海的渾厚、浩淼、壯麗和鋪天蓋地。但我錯了,當第一組照片《祭海》閃出古老的神秘,就打碎了我那些自以為是的浪漫。沉甸甸的色彩中,跪向大海磕頭求拜的漁民,嫋嫋升騰的紙煙香火,漸漸漂向遠洋的燈船……然後是撕裂迸碎的浪塊,彎曲扭動的肌肉,汗堿斑斑的胴體,傷痕累累的船骨,竭盡全力的捕獲,艱苦卓絕的勞作,徹底癱倒的疲倦,浪花沸湧的笑容,礁石層疊的皺紋,感天動地的祈求,欲哭無淚的絕望……我被電擊一樣地震撼了,角度的刁鑽,光的運用,無聲的攝影語言衝擊著你的視覺。你決不會想到彩色寫實會超過黑白寫實,大海儼然是在流動著鋼鐵液體。你是在欣賞版畫,你是在觀摩油畫,你是在觸摸浮雕,以往關於海的浪漫全都蕩然無存——斑斕顯現出斑駁,雄壯融合了悲壯,鮮美浸含有鹹腥,汗珠散發著汗酸。是勤奮勞作也是無情的掠奪,是高產豐收也是斬盡殺絕。你清晰地聽到大海不堪重負的呻吟,白浪滔滔真正是白發三幹丈的生命衰竭。
我注視著薑振慶,鏡頭後麵那對反射著大海的眼睛。為了這一切,他如牛負重般地扛著攝影器材,三年來走遍了遼東半島數百個漁村,蹲在雪窩裏,浮在浪叢中,攀到懸崖上,鑽到暗礁下……滄桑巨變的曆史在他按下快門的一刹那凝固。他說,或許下個世紀末的人們看我百年前的照片,心中有一種歲月蹉跎,凝重深沉的回味。
他說他看到成千上萬的漁船急馳,成千上萬的漁網遍布,成千上萬的全國各地來的打工仔在掌舵在搖櫓;他看到一個漁家女一個小時就能神奇地從海裏撈上幾百斤貝類,他看到遊行隊伍般的漁家女浩浩蕩蕩殺向被頻繁搜刮的海;他看到化工廠成千上萬噸汙水向大海排放,殺死魚蝦,殺死貝類,殺死大海!……站在北方的海岸,他痛不欲生地感到,明天這裏將不會有魚,不會有船,不會有喧鬧,不會有歌……他充滿激憤又充滿激動地去拚命地按下相機的快門,他一千遍一萬遍地在心裏呼喊著,留下黃海!留下渤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