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折不屈的大樹,不是連根拔起,就是撕裂扭斷:而那些柔軟的、彎曲的、見風使舵的低小植物,卻完好無損。
百年巨榕連根拔起,粗壯的大樹攔腰折斷,電線杆被狂風猛力扭曲,屋頂一片斷椽碎瓦。海浪如狼似虎地撲向城市街道,飛沙走石從天而降地砸向花園草地……猶如一個美麗的少女被歹徒強暴,四十年來罕見的一場颶風直掃廈門,僅僅幾個小時,風光如畫的城市立即就傷痕累累。當我們一行作家在颶風肆虐半個月之後來到廈門時,眼裏還不時地掠過一陣驚駭。人們分明感到麵對的是一個經過戰爭洗禮的城市。
作家們的情感格外豐富,走在廈門的街上頻頻地觸景生情,啊啊地長籲短歎。記者指著一座三層樓的樓頂告訴我們,有一個人就從那裏像一根稻草一樣被風刮飛。廈門大學中文係教授、作家林丹雅說,颶風刮過之後,是一個停水停電、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那真是恐怖。著名詩人舒婷住在鼓浪嶼,六年前我和劇作家高滿堂去拜訪過她,對她那大觀園般的庭院羨慕不已。但此時舒婷家的院落卻麵目全非,隔院兩棵高大的樹幹像被魔鬼的利爪撕裂,露出白森森的樹心,殘枝敗葉七扭八歪。貼近舒婷寢室的一棵高數十米的鬆樹好似橫空挨了一板斧,齊刷刷地沒了上半身。舒婷餘驚未散地對我們說,好可怕呀!當時我就躲在屋子裏,心驚膽戰地盯著這棵劇烈搖擺的大樹……當時的情況可以想見,這棵大樹隻要倒下,就會砸到舒婷家的房子上,那後果將不可想象!也許老天爺有文化檔次,知道大樹下麵的房子裏有一個能寫美妙詩句的女詩人,動了側隱之心,隻是砍去了半截樹幹,呼嘯而去,給詩人留下激動。
廈門是華僑之鄉,鼓浪嶼上全是華僑建起來的別墅式的樓房,其景色是世界上有名的。但在這場颶風的襲擊下,也失卻了往日亮麗的麵容。然而,宏偉的鄭成功雕像還是頂天立地,威震八方。
人們告訴我,自從在鼓浪嶼建起了鄭成功雕像,廈門就有了神靈的保護,鄭成功的神威能震住所有的災難。也許有鄭成功的神威,人們對這次颶風沒有心理準備。當整座城市在颶風中抖動之時,人們望著偉岸的雕像竟毫無怨言,反而對鄭成功有了更理想化與惑情化的崇拜:為什麼這次颶風會得逞,主要是台灣發生了大地震,再難以承受颶風,鄭成功隻得將颶風引向自己……善良的人們總是有善良的願望,於是也就有了更善良的解釋。
走在廈門的大街上,讓我最感惋惜、最感心疼、也最不可理喻的,是所有堅強的、粗壯的、寧折不屈的大樹,不是連根拔起,就是撕裂扭斷;而那些柔軟的、彎曲的、見風使舵的低小植物,卻依然健在,完好無損。難道大自然在告訴我們這樣一個令人沮喪的道理:麵對淫威,生命隻能是委曲求全和阿諛奉承才能活下來嗎?站在高高的日光岩上俯瞰全城,你猛然覺得廈門的憔悴。人們強忍著悲痛的心情,把那些百年巨樹的殘軀一節節割斷運走,把那些還剩下一口活氣的大樹扶正。電鋸像哭泣一樣地悲鳴,清理著奄奄一息雜亂無章的樹枝。於是,劫後餘生的城市挺起了遍體鱗傷的身軀。一排排被肢解了的,似乎隻剩下一隻胳膊或半截身子的樹木又頑強地站立起來。那白森森的傷口,那殘缺不全的骨架,那絕無一片葉子的枝幹,竟然沒有讓你感到悲哀,而是感到悲壯;竟然沒有讓你感到可憐,而是感到可敬。你看到的是生命的奇妙,生命的壯觀,生命的輝煌。在這畸形卻頑強的生命麵前,那些柔軟的,彎曲的,見風使舵的植物毫無色彩,更見低眉順眼齷齷齪齪窩窩囊囊。
我恍然大悟,大自然原來是如此深沉,沒有鮮血淋漓殊死搏鬥,就沒有壯麗壯美和壯烈;沒有犧牲死亡和殘酷,就沒有激情激奮和激昂。
汽車浩著寬闊而優美的濱海路飛馳,鷺島已呈現出重新梳妝的風光,瘋狂湧動的大海此時像個知道自己犯了錯誤的孩子,伸出無數雪白的小手摩挲著颶風肆虐後的礁石,連南國熾熱的炎日也閃著愧疚的羞澀。我終於從驚駭中走出來,又情不自禁地走進驚喜,一夜風雨綻新枝,廈門的憔悴原來不是憂傷。
1999年10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