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寫電腦的愉悅(1 / 1)

電腦是個感情穩定的朋友。

我曾頑固而頑強地拒絕電腦寫作,我認定用抽象的abc按鍵來敲打出形象的中文字,簡直就是扼殺藝術思維。我甚至認真觀察幾個開始用電腦寫作的作家,並驚喜地發現自從他們的筆變成可恨的電腦之後,就再也沒寫出精彩的文章來。更令我驚喜的是,去年開作家代表大會,一些作家見麵,相互親熱地贈書留地址之時,竟然有的連字都不會寫。堂堂的名作家像學齡前兒童似的,每寫幾個字便停頓,搔著腦門問旁邊人下個字怎麼寫。驚問其故,原來是打電腦打久了,幾乎不會寫字。望著這些電腦癡呆症,我心中暗喜,覺得自己堅持的路線絕對正確。於是,我更堅定地攥緊手中的鋼筆,大有當年“革命的筆杆子不能丟”的戰鬥豪氣。

然而另一麵,我還是陷入一種落伍的悲哀。因為可恨的電腦以比我更頑固更頑強的勁頭向我逼近。不僅越來越多的作家使用電腦,千家萬戶也開始走進電腦世界,單位的辦公室,幹脆就變成微機室。作家們坐在一起大講什麼“486、586”,講“軟件、硬盤、菜單和命令”,講敲鍵盤那種彈鋼琴般的陶醉和享受。我完全像個從原始部落走出來的老人,聽不懂他們講什麼。特別是看到他們敲打著鍵盤,在數十萬字的稿子中間,隨心所欲地加字改行,拖來刪去;看到他們一按電鈕,就嚨噬地打印出一篇過去在印刷廠才能印出的稿子。真是氣得要死,又羨慕得要命。但我還是拚力掙紮,我說作家不是在於寫的速度,而是在於構思的速度;我說浪漫的構想與塑料鍵盤絕對碰撞不出藝術的火花,我說你們不是創作是製作!我雄赳赳但灰溜溜地拂袖而去。

偶然的一天,一個熱情的朋友告訴我,現在電腦專家們又推出手寫輸入電腦的方式“漢王筆”軟件,就和你現在用鋼筆寫稿一回事兒。我說那得一筆一畫地寫方塊字。他說不用,你盡可以龍飛鳳舞地揮灑,胡亂劃拉也行。我大吃一驚,科技發展到這個程度了嗎?當手寫輸入(漢王筆)軟件和電腦破天荒擺放到我的寫字台上時,我真是目瞪口呆了。一支和鋼筆相仿的電子感應漢王筆小巧可愛,更可愛的是你寫出的歪歪斜斜的草字,竟會立即在電腦屏上變成工工整整的印刷體,我簡直就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現代科技與傳統習慣水現交融,文字藝術和電子技術的有機結合,這種神奇這種絕妙使我欣喜若狂如獲至寶,電腦安裝當天就寫了一篇文章。我不知道敲鍵盤那種彈鋼琴似的享受,但漢王筆寫字時水光溜滑般的滑動,卻會產生另一種冰上芭蕾的美感。到我家來玩的作家劉兆林和孫少山對我的得意忿忿不平,因為他們學“五筆字型”時千辛萬苦,但其寫作速度不過同從來沒費勁學過電腦的我並駕齊驅而已。他們氣恨地譏諷這是傻瓜相機一樣的“傻瓜電腦”。我樂不可支,覺得這更是換一種方式的讚美。女作家孫惠芬聞聽後特意來看,她驚訝和驚喜得把本來就夠大的眼珠子瞪得更大。

我發現,手寫輸入還有一大好處,就是能糾正你過去自以為正確其實是誤寫的字。當你無論怎樣一筆一畫地書寫,屏幕還是不按你的意願反應,你就知道你錯了。電腦是決不會錯的。但這家夥這種正確的固執,往往惹惱了我。我調出它本身存有的程序來命令它:這個字我偏要這麼寫,你必須“識別”並老老實實“確認”。電腦默默承受我的逼使,在我錯誤的習慣筆畫下麵顯示出正確的文字。如此一絲不苟的逆來順受,不知怎麼讓我漸漸慚愧起來,我隻好又打開程序,把我改正了的寫法輸進去,電腦還是默默接受我的改正。

我陡然地感到電腦是個感情穩定的朋友,盡管它一成不變並一絲不苟,人類永遠也做不到這樣鐵麵無私的穩定。過去伏案爬格子,常常領受深夜的孤寂。現在有了亮閃閃的電腦,似乎是麵對麵坐著朋友。彼此不僅有相互的工作製約,而且還有相互的感情交流。我驚奇地發現,電腦這家夥並非我想象的那樣固執,它似乎也在試圖理解和靠近我,對我的草體字有著循序漸進的熟悉,當我依然飛舞著習慣的筆畫時,它竟然不再固執地否定了!這是智慧還是情感?電腦果真有頭腦嗎?

深深的夜裏,我凝視著電腦亮晶晶的屏幕,想起了那些恐懼機器和電腦的影視片。人類曾恐懼大自然,恐懼毒蛇猛獸,終於又知道這恐懼的對象是人類共存的朋友。人類又恐懼機器恐懼電腦,也許人類天生就在頭腦裏存有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恐懼程序。但電腦畢竟是人類創造的產物,它集中人類的智慧,可以戰勝人類的個體甚至群體,然而它永遠戰勝不了整個人類。

我又攥起小巧神奇的“漢王筆”,屏幕保護圖案倏地消失猶如電腦豁然睜開碩大的眼睛。我久久地注視著,那分明是科學家、電腦專家、是人類智慧的眼睛,麵對如此巨大的智慧,我覺得我挺那麼有情感而且還來了靈感……

1998年11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