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我們是從各種轟轟烈烈運動走過來的,所以無論做什麼事,都情不自禁地有著運動的習慣。六七十年代搞政治,全國到處是造反司令。現在抓經濟,全國到處又都是董事長和經理。八十年代初全國一片文學的激動之時,全國到處都是文學愛好者。任何一個角落的城鎮,隻要有作家講座,立即應者雲集,聽講者人頭攢動,擠得水泄不通。就像今天搶購才上市的股票一樣。我這個隻能握筆杆子的人有幸趕上了那個文學運動的時代,為此也就更為文學亢奮不已。
我因“父親問題”的政治壓力不得不在十三歲就到機電安裝公司當童工,走南闖北到過各種各樣的工廠和礦山;為了生存的需要,我還憑著一口氣量潛到海底暗礁裏捕捉海參鮑魚,成了騰波踏浪的海碰子。那種既凶險又奇特的海底獵殺,使我的生活經曆更加豐富多彩。我把這些多彩的生活全搬到小說裏,大寫特寫,向全國各家刊物寄出這些融著我的心血甚至融著我的體溫的稿子。
一天,我正在海港油區工地安裝儲油罐,徒工小王手拿著一封信跑到油罐下麵,高興地喊著說省裏通知要我去沈陽開會。當我滿懷喜悅又滿腹狐疑地趕到沈陽,才知道原來是遼寧省政府和省文聯正在隆重地召開一年一度的優秀文藝作品頒獎大會。我的中篇小說《劉關張》和短篇小說《八級工匠》雙雙榮獲省政府大獎。從建國以來,還沒有一個作家能在一年裏榮獲雙獎,而這次獲雙獎的卻又是一個普通工人。會場為此大震,很多目光在人群中胡亂掃視——鄧剛何許人也?竟有此榮幸!我更是激動得不能自已,因為這之前我並不知道我能獲此大獎,所以那種喜從天降的心情讓我有點幾乎驚惶失措。更萬萬想不到的是,當我興衝衝地下了火車奔向家裏,準備在妻子麵前瘋癲一陣時,妻予卻平靜地說,我早就說過你在這個時候來運氣的。我立即恍然大悟但也立即目瞪口呆——天哪,我得獎的這個日子正是老瞎子掐算的1983年1月!……難道世上真有神靈?
我確實來了福氣——各報刊的記者熱情登門采訪,親朋好友們驚訝地前來祝賀,市委市政府舉行盛大的慶功會,我當選為市勞動模範、省勞動模範,我的住房問題,妻子的工作問題,創作時間問題,都一步步開始得到解決……我昏頭昏腦,我興奮若狂,我乘勝前進。真是時來運轉,我的《陣痛》、《蘆花蝦》、《迷人的海》、《龍兵過》等作品,猶如連珠炮般地轟響文壇。終於,我走上了全國優秀中篇和短篇小說獎的領獎台。
我戴著榮獲全國大獎的桂冠從北京歸來,以全新的麵容走進我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安裝公司。工友們對我大吃一驚,你怎麼還到這兒來?我說那我到哪裏去?工友們說你的關係早已被市文聯拿走了,你已經正式成為文聯的專業作家了!
我成了專業作家?——我真的成了專業作家!——這可是我幾十年來拚命奮鬥的夢想呀!突然,我覺得我要熱淚盈眶了,我趕緊打開我的工具箱,那一支支被我用手掌磨得亮閃閃的焊槍,那飽經煙熏火燎的焊帽焊鏡,那汗堿斑斑的帆布工作服,那二十來年維持我生存的一切,從此就要與我永別了。我像同老朋友告別一樣,一件件地撫摸著它們。坦率地說,在我拚命往作家道路上奔的時候,我曾是多麼想永遠地離開這些東西;然而,一旦真正奔到了這一天,郝又那樣的感情複雜。
1992年我掛職到俄羅斯體驗生活,在海參崴建築工地上,一輛汽車的排氣管斷了,由於排氣管斷裂的焊口處,一邊的鋼板厚,一邊的鋼板薄,年輕的焊工怎麼也焊不上去。這時我心下一熱,想顯擺一下當年的能耐,便接過焊槍。焊槍一拿到手,我就找到當年那熟悉的感覺,也就胸有成竹起來。果然,不一會兒我就幹淨利落地焊完那道焊口。圍觀的工人拍手叫好,他們沒想到一個握筆杆子寫小說的作家竟能有這麼熟練的焊接技術。我不無驕傲地表演起當年工人的幽默,吹了一聲口哨說,這算什麼,小菜一碟!
去年,我的第一個教我學技術的、至少闊別二十年的師傅看見我,他眯著老眼喊了一句:沒變,一點沒變!
我笑道:師傅,我那個粗粗拉拉的工人樣子當然變不了啦!——但我心裏明白,我變了,二十年的改革開放,使我不但表麵上,而且連靈魂也天翻地覆了!
1999年3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