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嚴重到這個份上,沒有臉可以,沒有耳朵不行!
一個寒冷的冬天,我得到一個去俄羅斯邊境城市布拉格維什斯克旅遊的機會。於是我毛衣毛褲皮靴皮帽皮手套外加羊皮軍大衣,像打虎上山的楊子榮,雄赳赳樂顛顛地踏上北去的列車。
然而,就在差一步跨過國界時,我的照片出了麻煩,因為從照片上看不到我的耳朵。認真而嚴厲的邊檢官員把我從長長的旅遊隊伍中拽出來,他說上級有令,照片上必須有耳朵,他甚至一字一板地背誦上級的規定:“照片必須是正麵見雙耳。”
我說我的耳朵緊貼腦袋,照不出來;我說我所有的照片都沒有耳朵,我說我絕對有耳朵,我說算命的說我的耳朵是天下少有的貴耳,兩耳貼腦,福氣不小!……但我怎麼說也不行,嚴肅地說幽默地說懇切地說還是不行。邊檢官員始終堅定不移地認為,正麵見雙耳的“雙耳”就是兩個耳朵!如果沒有耳朵就是違反上級規定。我說正麵見雙耳並不是單指耳朵,而是角度,如果見單耳就說明角度偏了,如果雙麵都不見耳朵也就是雙麵都見耳朵一樣,角度正。邊檢官員火了,手一揮——你如果什麼,沒有耳朵絕對不行!我也惱火了,照片上頭發是我的,眉毛是我的,眼睛是我的,鼻子嘴巴是我的,絕大多數器官都是我的,為什麼不行?邊檢官員大概從未見過敢於與他頂嘴的旅遊人員,他一聲斷喝:“沒耳朵就是不行!”便轉過頭去,再也不理我了。
我像個犯了大罪的罪犯,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旅遊隊伍外麵,恨天恨地恨官僚主義的邊檢官員最後還是恨自己的耳朵。我過去照相可謂多矣,但從未注意過耳朵的存在。我敢說全世界再也找不出照相照不出耳朵的倒黴鬼了!我第一次感到耳朵的重要性,特別是此時此地,使我幾乎覺得沒有臉可以,沒有耳朵卻不行。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我這可恨的耳朵竟然被很多人讚美過。說是“雙耳垂肩,能做大官;雙耳緊靠,福星高照”。說是緊貼腦袋的耳朵是耳根硬,“耳根硬,主意定。”即有主見,不易動搖。數年前在南方的一座寺廟裏,一個鶴發童顏,神仙般的老道看了我一眼,雙目立即放光,呼道:“好有福氣的一對耳朵!”總之,我曾為自己有這樣吉利的耳朵而心下沾沽自喜,萬萬想不到這福星高照的雙耳今天卻遭此奇恥大辱。同行的作家為我出主意,用橡皮或是塑料做個假耳朵套上,到照相館照快相。說完以後大家又和我一同苦笑,在這寒風凜冽的北國邊境,哪有條件做什麼假耳朵,時間也不允許,旅遊證簽發的日子過期作廢,而且還影響旅遊團其他人員順利出境。
萬般無奈,我隻好跑到一家立等可取的邊境小照相館求救。照相師對我的耳朵目瞪口呆,他幹了大半輩子,給成千上萬人照過相,從未見過我這份與腦袋相依為命的耳朵。危急之時從後屋走出他聰明伶俐的女兒,美麗的大眼睛略一轉動,便出了個奇妙的主意:照相時,她躲在我身後,用兩手把我的耳朵支撐起來。這個主意果然奏效,二十分鍾後我便照出一張招風耳的照片。有了這張招風耳的照片,我順利過境。
為此,我加印了數十張招風耳的照片,以防不測。由於我耳根子硬,照相時那女孩不得不拚足力氣使勁撐著我的耳朵,弄得我一麵忍受痛苦一麵佯裝坦然,結果是表情照得不自然。再加上橫空出世的兩個招風耳,很多人說照片不像我。我說像不像沒關係,關鍵是有耳朵!
1999年1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