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實的人往往以為別人也誠實。
前些日子人們風傳要鬧地震。
一天深夜，一個陌生的女人給我打電話，她急切地問你是鄧剛嗎？我以為這又是那些愛好文學的作者，便說你要是談稿子最好先寄過來。可我的話還沒說一半，對方就說你真是鄧剛呀，那我就放心了，今晚敢在家裏睡安穩覺了！……原來這是被地震嚇得要死的一個婦女，她還聽說今天晚上市裏所有當官的和有頭有臉的人全跑了，都到外地去躲地震了。我說我認識的官兒和我認識的有頭有臉的人全在大連，有的在外地剛開完會就急著趕飛機往家奔呢！陌生女人說我不管他們在不在啦，隻要你在大連我就放心了，說完連姓名也沒報就“哢”地一聲掛斷電話。我心裏卻猛地一震，感到一種被信任的熱流衝擊。我竟然能有這樣的力量，使素不相識的人能在鬧地震的恐懼中放心大膽地睡覺，這真讓我自豪而幸福。為此，我激動得大半宿沒睡著覺。
我並不是不怕地震，而是我一聽別人傳言哪一天幾點到幾點要地震，就覺得又可恨又可笑。如果說今年或最近一個時期可能有地震，我也許能當回事；因為即使是擁有最高級地震設備的西方先進國家，也不敢（實際上也沒有能力）說哪一月哪一天更不敢說幾點幾時地震。我們的科學還沒發達到這個程度，這明明是胡言亂語，可這麼簡單的事人們竟然不能判斷，一個個惶恐得不行，使我深感沒有文化的悲哀。這種悲哀漸漸把我被信任的激動冷卻下來。事情很明顯，這個陌生的女人不是信任我，而是信任我的職業。她大概認為當作家和當官的一樣，肯定知道得多，肯定會更珍惜自己的生命，要是他們敢躺在家裏睡覺，肯定沒事兒！但不管怎樣，被人信任還是挺愉悅的。
小時候我最信任父親，與小夥伴們講什麼事他們不相信，我就理直氣壯地喊一聲——我爸爸說的！後來長大一些我就信任報刊，在同事之間爭吵和辯論什麼，隻要誰說一句這是報刊上登的，大家立即就停止辯論；再後來我就信任領導，級別越高的領導越令我信任……再再後來，我被顛來倒去的生活弄得不那麼傻乎乎的了，我開始明白父親的話不盡準確，報刊會出現謬誤，當官的也有胡說八道之時。我開始出現信任危機，這種危機使我又變得神經兮兮的，從胡亂地信任變成胡亂地懷疑起來。我不如怎麼無師自通地使用起反向思維法，不管聽到什麼都會不由自主地把它顛倒過來懷疑一下。例如我看到報刊上大字登出物價穩定市場繁榮的文章，我就覺得市場肯定出現危機了，於是便趕快去買東西；例如我聽到廣播裏說做好事成風，我就知道現在人們的道德水準下降了，這隻是一種正麵鼓勵而已；要是哪個當官韻老是表白自己公正，表白自己說實話，表白自己不打擊報複，表白自己一貫廉潔，我就疑心他口是心非，並對他格外小心翼翼。
我很明白我的腦袋裏肯定是出了毛病，在那嚴酷得有點荒謬，人人自危的年月裏，大家為了活命不得不練就一身精明靈透口是心非的本領。心裏不同意，卻聲聲說擁護；本來覺得很糟糕的事，竟連連高喊正確！習慣是第二天性，長久地熟用這種伎倆不僅感到正常，甚至感到正確了j可悲的是，我這種顛倒黑白的思維方式往往好用。使一些膚淺的人讚日我老到和深沉。我認識的一個挺有文化水平的老太太比我還厲害，隻要報紙和什麼新聞媒體上說多吃卷心菜或多吃什麼魚對人體有益，她就斬釘截鐵地說——這肯定是商店鬧鬼兒，菜和魚賣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