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來都是大張旗鼓地教育人們要勤奮工作要拚命工作要全心全意地工作，而很少理直氣壯地教育人們要好好地享受生活。
我很尊重的一個前輩，是一個部門的領導，他工作勤奮，作風嚴謹，最可貴的是為了幹事業，從不計較個人得失。但在退休之時不知怎麼性格突然變得古怪，脾氣也暴躁起來，讓所有認識他的人都大吃一驚。
首先是他不願退下來，革命了大半輩子，不怕苦不怕難，風風雨雨幾十年，現在卻要像個地主老爺，躺在家裏不上班，這是絕對不能想象的。但他大半輩子做的是政治思想工作，沒有一技之長，家裏的門呀窗呀或是什麼地方有一丁點小毛病，他也隻能是幹瞪眼看著不會修。所以他要是退休回家，到任何單位也找不到工作，用他老伴的話說“退下來就是個廢人”。於是他整整抽了一宿煙，第二天找到有關部門，誠懇地說他現在還充滿精力；一下子回到家裏沒事幹簡直就是活遭罪，能不能讓他到收發室打個雜，給大家送報送刊物什麼的，反正隻天天上班下班就行，決不要補差工資。有關部門的人對他瞪大眼睛，像看見個怪物似的，說你開什麼玩笑，昨天是單位一把手，今天變成給大家送報紙的打雜工，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你犯了錯誤原地改造呢！我這個前輩忙說，咱們對於部的要求不是能上能下嗎？我反正在家裏也閑不住。有關部門的人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卻嚴肅地說，退休是上級下令按年齡一刀切，你要是有什麼意見，就找上級領導提麼，何必到這兒來難為我們。弄得我這個前輩哭笑不得，隻好趕緊退出來。他一麵走一麵氣哼哼地想，幹工作還有什麼錯，反正我能幹一天就算一天。
這樣，我這個前輩借著交待工作的緣由而每天照常上班，怕大家說他退休以後來混日子，幹起工作來更勤奮，甚至比沒退休之前還忙。人家對他半真半假地開玩笑：“老傻瓜，忙了一輩子啦，回家好好休息吧！”他聽了毫無感覺；人家對他陰陽怪氣地說：“當官當出癮來了，攆都攆不走呀！”他聽了也毫無感覺；人家對他旁敲側擊地說：“新領導都上任了，你還忙個啥勁兒，離你地球就不轉啦！”他聽了還是毫無感覺。因為他覺得確實有些工作不交待仔細，以後會出麻煩，再讜，他在這兒忙，是為了新領導今後能更順利地工作。而且他一不多要一分錢的工資，二也不是為了繼續當什麼官兒，發揮發揮餘熱有何不好？就這樣，他日複一日地上班下班，好像壓根沒退休。終於有一天他偶然聽到人們背後對他的罵聲——罵他是個官迷，罵他不知羞恥，甚至連新來的領導也搖頭歎氣，說：“前任領導死賴在這兒不走，我也不好開展工作呀……”
我這個前輩聽到些話，猶如聽到晴天霹雷，一下子就躺倒了，本來結結實實的身體竟來了病，什麼血脂高血壓高膽固醇高，就差沒得半身不遂了。過去有點小病，單位裏的人都像走馬燈一樣來看他，又送鮮花又送營養品，有的還往他老伴口袋裏塞錢，說表示一點小小的心意。現在事情變了，他孤零零地一個人躺在病床上，隻有老伴廝守在一旁。新上任的領導倒是大度地來看他一次，一麵安慰卻又一麵埋怨說，退休以後要好好休息，你就是幹工作累的呀。他聽後大怒，說我整天躺在家裏，累什麼？這是閑出病來了！嚇得新領導訕訕地說幾句話後就趕緊走了，再也沒來。
我去看望他，見他麵容枯槁，兩眼失神，心裏很不是滋味。誰知他卻對我說了一句：“人要是不於工作，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這句話一下子觸動了我。
我想，我們從來都是大張旗鼓地教育人們要認真工作要勤奮工作要拚命工作要全心全意地工作，而很少理直氣壯地教育人們怎樣好好地享受生活。一旦單位的工作與個人的生活撞車，就必須堅決地毫不猶豫地為工作讓路。我們甚至給人一個這樣的感覺：要是想搞好個人的生活，是一種不光彩的事，是思想有什麼問題。我的這個前輩就是在這樣喋喋不休的教育下，已經不會生活了。我逐感覺到，一些上了年紀的退休老幹部都有麵對退休以後生活的惶惑。君不見一些本來身體健壯的老工人老幹部，隻要是退休下來，就像遭霜打的草一樣，立即就枯萎了，有的還莫明其妙地得了重病，並很快就離開了人世。更可悲的是他們的這種為工作獻身的精神，不但不被人們所理解，反而還受到各種各樣的中傷。盡管我們為退休的老人建立了一些娛樂設施，但當一個人將近一輩子隻是生活在工作精神之中，他們大概都不會娛樂了。
當然，工作是重要的。但我們工作的目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更好地生活嗎？為了更美好的生活而工作，竟然工作到不會生活或不懂得生活的樂趣，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深思。生活是五彩繽紛的，這其中包括工作、愛情、休息和娛樂，我們的宣傳教育是不是也要五彩繽紛些？2002年6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