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吹燈拔蠟及其他(1 / 1)

現實生活如果不加改動就能成為小說,那就不太妙了。

按老一輩的傳統規矩:吹燈拔蠟是最不吉利的詞兒,意思是一個人斷氣了,生命就此完結。但現在的人們過生日卻是采用西洋人“吹燈拔蠟”的形式——先是唱著洋人的歌:祝你生日快樂,然後就讓過生日的人吹滅蛋糕上的燭火,再拔掉蠟燭吃生日蛋糕。可謂真正的“吹燈拔蠟”。

按老一輩的傳統規矩:門坎是非常重要的,任何房門都得有門坎,而且門坎神聖不可侵犯,誰要是進門不小心踩到門坎上,便是大不吉利,要受到老人的嗬斥和詛咒。記得我小時候去外祖父家拜年,進門沒注意踩到門坎上,立即就挨了外祖父一巴掌。據說清朝最後一個皇帝為了騎英國進貢來的自行車,把宮殿裏所有的門坎子都鋸掉,嚇得大臣們跪地搗蒜般地磕頭,就像要鋸掉他們的腦袋似的。但現在我們中國人蓋房子,學西方現代建築,壓根就沒有什麼門坎。在這裏我不是說我們要堅持傳統規矩,而是我覺得我們這個經常被認定為保守、傳統和含蓄的民族,其實是相當靈活相當現代並相當易於改變的。

曾幾何時,我們看到西方的電影有男女接吻鏡頭,羞得藏頭遮眼,甚至罵人家不要臉。可是開放才幾年,現在看看我們自己,年輕的炎黃子孫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公共場所,在公共汽車,甚至在繁華的大街中間,就大張旗鼓地以動物交配前的形式來談情說愛,一對對男女勾肩搭背,像抽了筋骨的麵條,如膠似漆地纏繞在一起,連最開放的外國人都瞪著雞蛋大的眼珠子聳動兩肩,感到這才真正是世界級的“愛情膽量”。

誰說我們的民族保守?現在連語言都衝出亞洲走向世界了,“再見”基本上被“拜拜”替代,說“一、二、三”絕不如說“完、突、斯瑞”時尚;連我們用了幾百輩子的貶義詞“策劃”,現在也成了光彩的褒字眼兒,大導演們的構思都明目張膽地打出“策劃”,似乎這才能與世界藝術接軌。更有甚者,幹脆就說起協和語,“照相”不換成“寫真”就覺得沒文化,“座談會”必須改成“懇談會”才高雅。在服裝上就更是五彩繽紛乃至五花八門了,女人們已經摩登到令男人們目瞪口呆的程度,男人們其實也不示弱,幾乎是一聲令下,就全副武裝一身的西服革履。如果你到農村集市上去看一眼,也絕對會大吃一驚,那些挽袖子捋褲腿的小販子,別看一身汙泥埋埋汰汰,仔細一看竟全是大開領的西服呢……

我們接受新事物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有一次開會,通知上附了一條注意事項:“與會者必須西服革履,否則不得與會!”我看‘了真是啞然失笑,在堂堂中國的國土上開會,竟然必須穿外國人的服裝,否則就犯了錯誤。記得當時會場上座無虛席,正襟危坐的與會者們全都西服革履,領帶勒到脖梗,讓人喘不過氣來。然而,隻有一個人大逆不道,竟然穿著一件中國式的油綢小褂,格外惹眼。我定睛一看,是年輕氣盛的作家王朔。我大為欽佩,散會後上前幽默了他兩句,他也幽默地對我說:“為了開會必須買西服革履,給報銷嗎?”坦率地說,我並不認為與會者都穿油綢小褂為好,認真想來還真是一身汗。我們不穿西服革履還真是沒什麼可穿的,那種辦公桌一樣板板正正的中山裝或四兜服怕不比西服革履好多少,中國的對襟褂子更讓人覺得曆史的車輪倒轉。於是我想起了半個世紀前魯迅先生就理論過的“拿來主義”,為什麼至今還有市場,其本質原因就是“拿來主義”比什麼主義都輕鬆。

我再一次聲明我決不保守,而且當我聽到人們說我們中國人保守呀傳統呀,就忿忿不平。我認定我們不但不保守,反而還有點超現實的先進性。例如國外富了多少年才開始養貓養狗,可我們剛吃了幾天飽飯就貓狗成群。有一次我聽到一個貴婦人對另一個貴婦人說她家的狗不敢吃肉,因為血脂高;另一個婦人說,上次她家的狗去醫院體檢發現冠心病。狗的待遇竟然和高於排在一個檔次上,我突然覺得我們的生活太奇妙了,照實記錄下來就是精彩的幽默小說。不過,從創作角度來看,現實生活如果不加改動就能成為小說,那就不太妙了。

2003年4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