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娶你的,到死都跟你在一起。希望我們合得來,不過我看……」
他細長的脖子在月光下微微泛青,每咽一次口水,喉結就劇烈蠕動著。就在萬葉看得出神之際,店老板點上了燈籠的火,店裏瞬時明亮起來,仿佛開滿了火花。
萬葉兩頰通紅,不是因為少女情懷或風花雪月,隻是因為第一次有人對自己提及終身大事,讓她又驚又羞。她不說話,低頭把玩著那張根本看不懂的菜單。
這時,菜單上的字忽然發出怪聲,不停扭動著。變幻了字形,就像她每次心情激動時會看到的那樣。這些字仿佛有了生命,一陣蠕動後變成六個大字。萬葉死盯著這幾個字,可惜還是看不懂,她向曜司借來鉛筆。舔了舔筆芯。在點菜單背後描下了這幾個字。
曜司饒富興味地看著萬葉拙劣的筆跡,接過點菜單,大聲念出:「身首異處而死。」
萬葉嚇壞了,抬頭看著曜司蒼白的臉孔。
那一瞬間,她看見了未來。店裏吹起一陣風,風裏夾帶著如雪花般的粉紅櫻花辦,包圍住他們倆。萬葉見到曜司的頭像玩偶一樣被扭斷,頭顱飛了出去。眼前的曜司長發披散在肩上,而幻象中的他。一頭斑白的長發整齊地紮在腦後。那個初老的曜司頭斷之時,臉上還掛著微笑,被切斷的頸部噴出赤朽葉色的鮮豔血沫,就像航天飛機升空時火箭射出的火焰。漫天的櫻花辦如群蝶飛舞,接著卷起一陣旋風,層層覆蓋住失去頭顱的曜司。下一秒,影像開始倒轉,頭顱又歸位,漫天花瓣也消失了,眼前的赤朽葉曜司又恢複成年輕容貌。萬葉手拂著胸口說不出話來。曜司則不解地看著那六個字。
「這是什麼?你不是不識字嗎?怎麼突然寫起字來,真是莫名奇妙。」
「啊……」
「你似乎不多話,不過總比聒噪的女人好多了。這總不會是你對我求婚的答複吧?哈哈。你這人真有趣。」
萬葉搖搖頭。低聲答說:「那不代表什麼。」一想到赤朽葉少爺有天將會斷頭而死。胸口就一陣悸動。她想,說不定自己會真如赤朽葉辰期望的。和少爺結為夫婦,時不時被曜司調侃一下,一同生活,直到他意外斷頭而死為止。
雨停後,萬葉走出茶屋,手上抱著米、味噌和弟妹們的新衣,走在夜晚的山路上。越往上走,家家戶戶玄關前懸掛的燈籠就益發耀眼壯觀。煉鐵廠的工人們分三班製輪班。很多人工作得很晚,為了讓丈夫能在迷宮般的宿舍區輕鬆找到家門,妻子們紛紛在玄關掛起寫上自家姓氏或畫上家紋的燈籠。山坡下的居民總是抬頭望著山坡上的燈籠和屋內明亮的燈火。對能在繁盛的製鐵廠工作的山上居民欣羨不已。
一輛黑頭車自萬葉身後呼嘯而過。駛向燈火通明的山頂。萬葉想,這一定是赤朽葉少爺的座車。她一陣納悶,少爺怎麼不像其它男人買醉。買女人。反倒像個女學生似的一個人在茶屋喝茶,悶著頭讀書,還真是怪人一個。也想起他那頭不似萬葉的那般粗硬、如絹布般絲滑柔頤的長發。
「那個人……不適合我……」
萬葉側著頭想著,快步走過驟雨後濕滑的坡道,趕回家去。
萬葉十幾歲的時候,正是戰後的混亂時期。時局瞬息萬變。許多滯留海外的國人自世界各地歸來,逐漸融入當地社會。戰勝國美國派來的魔人麥克阿瑟,將日本改造為全新的國家。回國前留下了「老兵不死,隻是凋零」這句名言。兩國簽署了日美安全保障條例,經濟開始起飛。同時間,地方城鎮的少年少女們中學畢業後紛紛到大都市求職,離家自立。盡管這群孩子被稱做「金雞蛋」,其實他們的薪資微薄,工時過長。待遇並不如世人想象中優渥。
這時期的山陰地方,不管是上紅的製鐵廠或是下黑的造船廠都飛黃騰達。村裏的年輕人不用去大都市,就能找到理想的工作。女孩子到了十七、八歲,或是自由戀愛,或經由家人安排,紛紛早早結婚,走入家庭。
除了那次和赤朽葉家怪少爺的奇遇外,萬葉並沒有其它姻緣,每天悠閑度日。再說她照顧弟妹的差事也不容易,平時要張羅他們吃飯,幫忙洗衣。假日則手牽著手帶他們逛百貨公司,在頂樓看演歌歌手表演,或到餐廳吃兒童套餐。回程偶爾還得背累得睡著的弟弟返家。
中學畢業後,萬葉就跟同學漸漸疏遠,不過她曾兩次遇到綽號凸眼金魚的黑菱綠;一次是在漁港,另一次在鎮上新建的商店街。
萬葉兩次都隻是遠遠看著,並沒有出聲招呼。凸眼金魚一如兒時,穿著豪奢的黑色和服,頭上插著數隻金色發簪,木屐踩得哐當作響,招搖地走在商店街的拱廊下。之前簇擁著她的男孩們都已經開始工作。現在她總是一個人行動。她的腰杆挺直得有如男孩,袖擺隨著腳步擺動,走路時魄力十足,姿態優美。萬葉從沒想過,那個一臉別扭的凸眼金魚竟然會出落得這麼標致。凸眼金魚總是黃昏之後才現身,在染成暗玫瑰色的海邊天空襯托下,隻見她搖曳生姿,那畫麵宛如一幅美麗的畫。
村人都以為這個身穿黑色和服、頭插金色發簪的少女就是凸眼金魚,但事實上,不知從何時開始,作這身打扮的就已經不是黑菱綠本人了。一直到現在,知道這個秘密的也隻有黑菱綠本尊和外婆萬葉兩人。喔,黑菱家的長輩當然也知道,隻不過他們一直絕口不提這件事,連對後代子孫也嚴守口風。
其實大家眼中的凸眼金魚,是綠的哥哥。
某天晚上,萬葉買完東西,她穿過漁港邊的一家廢棄工廠抄近路,正要回家。當晚天氣很好,群青色的夜空下,藍白色的月光照射在荒廢的廠房上。這時,萬葉瞥見凸眼金魚竟從斜傾的廠房裏走出來,隻見她低聲哼著不知名的旋律,突地拉起了和服下擺。
她的和服底下沒穿內衣或任何衣物。雙腿長滿了毛,鼠蹊部還有個萬葉從沒見過的東西。凸眼金魚哼著歌,站著就小便起來,哼歌的同時,金色發簪的墜飾也跟著左右晃動。萬葉大吃一驚,隻能愣愣地看著。凸眼金魚小便完,放下衣擺,又唱著歌走了。
這時。突然有人緊緊抓住萬葉的肩膀,那隻手很小,像是小孩的手。萬葉驚叫了一聲,轉過頭去。
她看到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雙眼外凸,雙肩瘦弱,臉色蒼白異常。萬葉這才發現,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黑菱綠,不過卻和從前打扮招搖的黑菱綠判若兩人,身穿樸素的黑底白碎花和服,頭發紮成兩束,一點也不漂亮。她怨恨地瞪著萬葉,低聲恐嚇說:「不準把剛才看到的告訴別人!」
「那個人……是誰?」
「是我哥哥,他從西伯利亞回來了。」凸眼金魚的聲音有如歌唱一般。
皎潔的月光映著凸眼金魚的臉龐,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為了追上穿女裝的哥哥。她跑過廢棄工廠。萬葉不假思索也追了上去。
「哥哥變得很奇怪。不過也是。一個連鮪魚船都上不了的男人,怎麼可能上戰場呢?總之。他變得怪怪的。去年總算回到家了。」
「真的很怪……」萬葉回想起剛才撞見的詭異景象,點了點頭。
「他能活著回來,已經是奇跡了。」凸眼金魚緊咬下唇。跟在左搖右晃的哥哥身後。
「嗯……」
「他有個已經下聘的未婚妻,但是哥哥變成這樣,對親家很過意不去,所以我們沒告訴對方哥哥還活著,讓他們以為哥哥死了,把女兒嫁給別人比較妥當。哥哥被關在倉障裏,可是他會穿上和服。打扮成我的樣子跑出來。不管我父親怎麼教訓他,交代家人把門鎖好,他照樣都能溜出來。這麼一來,我也沒辦法像以前那樣光明正大走在路上了。否則大家看到兩個黑菱綠,不就會起疑嗎?」
「說的也是,就連我也一直把他當成是你。」
「最近我每天都像這樣跟著哥哥,總不能放任他不管他。這麼一來,我連漂亮和服都不能穿了。」凸眼金魚氣呼呼說著:「等哥哥好一點,我就要招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