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 身首異處而死(3 / 3)

等到她哥哥回到家,目送他踏進黑菱家的黑色大門後,凸眼金魚也遮遮掩掩地溜進家門。

那個晚上,萬葉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一個大階梯,許多任務人、農民、身著西服的男人,踏著沉重的腳步往上爬——那座階梯就名為現代化,眾人滿懷希望拾級而上——然而其中有個身穿黑色和服的男子,無聲地摔落階梯。

戰後是男人的時代,對勞動人口的需求,造就了力量至上的時代。而那個在階梯上摔倒的,是個像女人般的男子。他是綠的哥哥,萬葉呻吟著睜開眼。在全家擠在一起睡的窄小臥房中,她看見有個人站在房裏。

那人穿著寬大的和服。

仔細一看,黑色和服上交雜著些許紅色花紋。萬葉正想問對方是誰,才想到眼前出現的應該是幻影。她靜靜地靠上前去,發現和服裏頭沒有人,衣服上沾粘著許多看似內髒的碎片,像是紅色的油汙,在黑暗中發出粘膩的光芒。

「綠的哥哥?你怎麼了?」

和服動了一下。

「你在西伯利亞發生了什麼事?」

和服哭了。

內髒的碎片就像眼淚一般滴滴答答脫落,鮮血也自血染的和服上滴落。

「你好漂亮,比女生還適合穿上這身和服。你穿起來真好看。」

這時和服開始顫抖,整個房間也跟著晃動。

萬葉聽見男子低沉的哀嚎。

和服不斷發出哭喊聲。

內髒碎片四處飛散,屋內彌漫著一股腥臭味。萬葉回想起綠的哥哥拉起衣擺時露出的毛茸茸雙褪。以及小解之後垂在雙腿間的東西。和服還在繼續哭嚎。內髒碎片仍在飛濺,這時萬葉隱約聽到一個聲音說:「幫我燒垂盆草。」她用力點了點頭,然後眼前的幻象與那股萬葉從未嗅過的腥臭味,便隨著長夜將盡,慢慢散去。萬葉並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黑菱綠在內。就這樣,三個月過去了。

那時已進入冬季,某個寒冷的夜晚,萬葉在睡夢中聽見有人丟小石子擊中窗子的聲音。她怕吵醒家人,小心翼翼地起床察看。打開窗戶一看,發現黑菱綠就站在窗外,外凸的雙眼下掛著兩行海邊女人特有的,鹹透了的淚水。

萬葉披上厚棉外套飛奔而出,來到黑菱綠身旁後,忙問:「怎麼了?」凸眼金魚使勁攀住萬葉的肩膀,搖晃著她問:「你家有沒有鏟子?」

「鏟子?有啊。這麼晚了,你是來借鏟子的嗎?」

「有水桶嗎?」

「有啊……你怎麼了?」

「我哥哥死了,他的身體散成好多塊。得用鏟子和水桶才有辦法收屍。你能幫我燒垂盆草,叫山裏的人來幫忙嗎?」

「垂盆草……」

每當村裏有人「死於非命」,村民就會燒垂盆草揚起煙霧,通知「邊境人」前來處理後事。不過這二十五年來,村裏沒人見過「邊境人」,也不知道燃起紫煙後他們還會不會出現。不過綠相信,如果叫他們的子孫——萬葉來燒的話,他們一定會來。

要燒垂盆草,表示綠的哥哥是自殺而死,雖然萬葉早在幻影中知曉這個結果,還是很替他難過。

萬葉和凸眼金魚拿著水桶和鏟子走下山。寂靜寒夜,月光將兩人呼出的白霧染成青白色的,凸眼金魚低聲拜托萬葉,請她保守哥哥死時穿著女裝的秘密。

「我不想讓大家知道。哥哥生前打扮成我的樣子在外頭走動。」

「他是怎麼死的?」

「就在剛才,他街向一列載貨火車,被撞得粉身碎骨。」凸眼金魚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如果告訴我父親,他鐵定不會幫哥哥辦喪事,一定會把他的還置當成死牛一樣草草處理掉。我家已經不把哥哥當家人看待了,都怪他丟家裏的臉,所以,所以他們、他們……他們一定不會幫他辦後事的……」凸眼金魚低聲說著。

萬葉受她的哀傷感染,也不禁跟著加快了腳步。

來到連結大紅綠車站與中國山脈、沿途少有人煙的鐵軌邊時。凸眼金魚停下腳步。數十公尺的鐵軌之間,散落著看不出是人還是動物的血跡和屍塊。凸眼金魚準備的一隻木箱沾滿了露水,孤零零地被捆在一旁。萬葉全身顫抖著找來了垂盆草,用火柴點燃草堆。

篝火燃起的紫煙,在夜空中左右搖晃,緩緩持續向上攀升,像是一條牢固的紫色繩索,彷佛隻要抓住它,就能爬上天際。

綠抱著兄長部分皮膚脫落的濕滑頭顱,看起來很重似的、搖搖晃晃走回來。她將頭顱放進木箱,黑亮的長發上還插著數支金色發簪。接著,她又拖來一條長滿體毛的腿。途中抽噎了起來,呆愣在一旁的萬葉這才回過神來,上前幫忙綠將那條從大腿根部被截斷的腿托起,放進木箱,然後再回到鐵軌上。

「這附近常有山裏的野貉被火車碾過,現在又是晚上,駕駛先生應該沒發現壓死的是人。不過天亮之後。他們就會發現火車上沾到的血跡和屍塊,知道壓死人了,這樣一來,會引來很多人。我們一定要在那之前把這裏整理幹淨,我不想讓大家看哥哥笑話。」綠說道。

「但是就算裝進了木箱……」

「山裏人會把木箱帶走的,哥哥那麼年輕,又死於非命,他們一定會把哥哥帶走,藏在山裏的。對不對,萬葉?我不要哥哥成為大家的笑柄,畢竟他曾是黑菱家的繼承人,曾經是我們的希望。」綠篤定地說。

「綠……」

綠如此堅定的雙眼。映照出星星微弱的光芒,閃閃發亮。

綠拾起那件沾滿血汗和內髒碎屑的黑色和服,發現裏麵還有一隻手。綠將手連同和眼一起放進木箱,身上沾滿血跡的她,突然抬頭望著月亮,狂笑起來。

萬葉不禁啞然,心想難不成綠也瘋了嗎?

她走上前,拍了拍綠的肩膀。

綠先是一邊笑一邊發出似笑非笑的怪聲。繼之放聲大哭起來。

筋疲力盡的兩人盡可能將屍塊全撿進木箱後,背靠背席地坐著。這一夜還沒結束,黑暗中彌漫著血腥味和腥臭味,疲累的兩人意識逐漸朦朧,陷入深沉的睡眠。萬葉醒來時,血已經幹了,腥味散去,垂盆草的火苗也已經熄滅。她先叫醒綠。又轉頭看向木箱的位置。

裝有屍體的木箱已經不見了。

萬葉抬頭看向群山。

露出魚肚白的天空下,隻見被染成淺桃紅色的山陵,山頂白雪覆蓋。沒有一點人氣,也聽不到任何聲響。萬葉納悶著那些人到底還在不在山上,正當她想起身,發現腿上擱著一枝不合季節的鐵炮玫瑰。

萬葉想,他們來過了。

他們是真的存在,而且還前來幫忙吊祭綠的哥哥。

在這個快速受到近代化機械文明洗禮的紅綠村,在這個力量至上的時代。所有人都瞧不起娘娘腔。如果是村民們,他們會願意替綠的哥哥舉行喪禮嗎?萬葉牽起發著愣的綠的手,匆匆掩蓋住垂盆草的灰燼,藏起沾滿血跡的和服,趕在天大亮前離開。來到上紅和下黑的交界廳時,兩人揮手道別,萬葉提醒綠說:「千萬要保密喔。」綠回了一句:「那當然。」兩人便一上一下跑著離開。

回到宿舍後,萬葉立刻清洗水桶和鏟子,洗去手腳和身上的血腥味。然後,她把鐵炮玫瑰插進水杯裏擺在窗前。

那一年,滿懷理想抱負的年輕首相池田勇人,提出「團民所得倍增計劃」,宣稱要讓國民所得在十年內增加一倍,席卷政壇。政府宜稱將帶領日本走出戰後的荒蕪,喊出產業升級、農業近代化、大幅提升國民能力等口號,當時的鋼鐵業、汽車工業和建築業搭上了絕佳的景氣,老百姓夢想著飛黃騰達,賣命工作。年輕人帶頭拋下戰敗的衝擊,人人都堅信唯有經濟發展才是通往未來的康莊大道。

世界宛如成了一座階梯,所有人爭先恐後、不停向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