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假期
你的親吻令我忍不住歎息總是夢想甜美戀情少女的心在閃爍著金光熱情的沙灘上讓我們談場裸身的戀情宛若人魚啊愛情的愉悅與你共度的彩色時光與你初次邂逅的戀愛假期一九六三年,萬葉二十歲。山陰地方的天空,被熔爐的黑煙染成了灰色,和碑野川的河水同色。人們夢想著奢華的生活,終日辛勤工作。
收音機裏反複播放著雙胞胎歌手演唱的流行歌曲《戀愛假期》。
這時的萬葉總算交到幾個手帕交,經常相約到茶屋喝泡泡茶。她常常看著店裏的黑白電視,出神地張大嘴巴。忘了手上的牙簽還插著五色豆。
在那個男性至上的時代,確實出現了許多男性英雄。當時電視越來越普及,全國每個角落都能實時接收到中樞傳來的電波,接收相同的文化。電視上轉播著職業棒球的精采畫麵,觀眾一再欣賞到「全壘打王」王貞治擺出金雞獨立的打擊姿勢;摔角場上,則有強者力道山稱霸。每次看到電視上的英雄獲勝,聚集在茶屋的人潮便興奮地齊聲高呼勝利,歡聲雷動,隻要看到王貞治擊出漂亮的安打,或是力道山贏得勝利,眾人便興高采烈。男人是強者,女人也喜歡強悍的男人。不管在電視上或現實生活中,所有人都對這一點深信不疑。當時就是這麼單純的時代。
某天傍晚,萬葉一如往常和朋友在茶屋看電視看得入迷,巧遇許久不見的凸眼金魚。自從三年前她們在上紅和下黑的分界線分手後。兩人就沒再見過麵了。她們發現到對方後,默默地點頭示意。或許是喝膩了泡泡茶。凸眼金魚叫住老板說:「大叔。給我一杯咖啡。」她還是一身暴發戶打扮,穿著鑲有金色圓珠的黑色連身裙。戴著小鐵錘造型的耳環,燙了頭發,外凸的眼皮上還擦著眼影。
凸眼金魚在咖啡裏放進幾顆方糖。突然開口說:「喂,撿來的孩子。」她們各自的朋友都嚇了一跳,來回看著兩人的臉。
「幹嘛?愛欺負人的孩子。」萬葉大方地回答。
「我要結婚了。」
「……跟什麼樣的男人?」
「身材結實、很會工作,長得很醜的男人。」
凸眼金魚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的黑白電視。隻要屏幕上的力道山使出空手劈擊的絕招。就會引來觀眾一陣歡呼。因為店內實在太吵,萬葉連人帶椅往凸眼金魚的方向移動,她將耳朵湊上前去,擺出「我聽你說」的動作。
凸眼金魚睜大雙眼,盯著萬葉嬌小、黝黑的耳朵,咽了咽口水。她看起來很害怕,彷佛從耳洞裏看見了地獄一般。
「萬葉。」
「什麼?」
「我選擇了個身材結實,很會工作,長得很醜的丈夫唷。」
「你剛才說過了。」
「我是黑菱造船的繼承人。結婚對象隨便我挑,我就選一個最強的男人。我不在乎對方的長相。」
「嗯。」
「我會好好對待我的丈夫。」
說完,凸眼金魚粗魯地攪拌咖啡,不再說話。這時有人轉了電視頻道,傳來了流行歌曲的樂聲。畫麵上兩個身穿白色禮服的可愛女孩,各持一隻麥克風架。她們看上去清新脫俗,就像可愛的洋娃娃,和鄉下的女孩截然不同。《戀愛假期》的旋律一響起,店裏的女孩就大聲跟著唱和,模仿起歌手的舞蹈動作,開心地又叫又跳。
凸眼金魚啜了一口苦澀的咖啡,整張臉皺成一團。擅自拿湯匙挑起萬葉泡泡茶裏的五色豆吃。她苦著臉咬碎豆子,痛苦地呻吟說:「我好想和哥哥「談場裸身的戀情」,我喜歡長得漂亮的男人,比起照鏡子。我更喜歡看漂亮的男人。」
「綠……」
「等到國家富強起來,大家認真工作。一起努力,說不定到我們兒孫輩那一代,娘娘腔的男人再也不用年紀輕輕就走上絕路。你說對不對?」
「我也不知道。綠,我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麼樣。」
「你不知道的話,我也不知道。」
凸眼金魚說完瞪大眼睛,尖聲怪笑。以上就是久別重逢後兩人的全部對話。自這天之後,她們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機會見麵。那年夏天,一個身高超過兩公尺、酷似力道山的男子成為凸眼金魚家的招贅女婿。婚禮當天,魚港區最大的產業道路實施交通管製,凸眼金色一身穿金欄緞子的新娘嫁衣,和夫婿兩人遊街了將近一公裏。
下黑的人私底下取笑凸眼金魚當天的摸樣說:「她身上的金色禮服簡直就像屏風,戴著黑色的新娘蓋頭,發髻上插著一堆金色頭飾,就連襯衣和足袋都是金色的,踩著黑色草鞋。我從沒見過打扮這麼誇張的新娘,簡直活像敲鑼打鼓的賣貨郎!」
被揶揄成「黑金色佛壇」的新娘就這樣浩浩蕩蕩地走在產業道路上,領著迎親隊伍來到黑菱家的暴發戶豪宅。身材高大的新郎一把抱起金光閃閃的凸眼金魚,跨進了家門,她擺動著穿著金足袋的雙足,顯得雀躍不已。
「聽說新郎很高大喔。」
山坡中段的「上紅」宿舍中,年輕夫妻——雖然這時兩人已經不年輕了——開心地聊起這場婚禮。萬葉的弟妹們也到產業道路湊熱鬧去了。妹妹模仿凸眼金魚、穿著木屐的弟弟則模仿新郎煞有其事地走著,笑成一團。弟妹們還撿了一些現場拋灑的金箔麻薯回家,晚餐時全家吃著久違的麻薯,門牙上黏了一堆金箔。孩子們咧著嘴露出牙齦,取笑彼此的樣子。總之那一天,就是那麼一個可慶可賀的日子。
那晚,萬葉打開碗櫃上年輕夫妻買來的收音機,收聽著新聞,相聲和流行歌曲。二十歲的萬葉托著雙頰,斜著頭坐在矮桌前,耳邊傳來那首今年已經聽過無數次的情歌。
在閃爍著金光熱情的沙灘上讓我們談場裸身的戀情宛若人魚啊愛情的愉悅與你共度的彩色時光萬葉回想起凸眼金魚曾說:「我好想和哥哥「談場裸身的戀情」。」萬葉心想。這就是愛了。愛漂亮的凸眼金魚,愛上自己漂亮的哥哥。
說不定我們的生活方式和選擇,將決定自己的將來。在這之前,萬葉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世人都認為工作或是成就任何事,都是男人的事,是男人的責任,女人隻是背後看不見的影子。一直以來,萬葉也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悠閑度日,可是凸眼金魚說:「如果我們認真工作,使國家更加富強,那麼到了我們的兒孫輩,生活就會變得更好了。」這番話猶如當頭棒喝,讓萬葉的想法開始動搖。
綠是否就是借著這樣的想法,讓自己走出失去兄長的傷痛呢?
「綠的夫婿很高大嗎?」萬葉喃喃地說。她看向收音機,剛才的那首歌正好到了尾聲,歌手拖長了尾音,用甜美的歌聲唱出最後一句:「戀愛假期——」
紅綠村裏沒有人料想得到,這年夏天除了「下黑」那場金光閃閃的婚禮外,還會舉行另一場更華量、更優雅的婚禮。就連萬葉本人,也隻是像往常一樣照顧弟妹。完全沒想到這次會輪到自己當新娘。
那天晚上,萬葉的養母點起了玄關的燈籠,全家人一起等養父回家,但他卻困在宿舍區的巷弄裏團團轉,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心想:「該不會是被狐狸捉弄了吧?」緊張得直擦汗。回到家後,妻兒們一起到玄關前列隊歡迎說:「爸。你回來啦。」養父脫下沾滿汗水與油汙的黃綠色工人製服。對養母說:「明天去山上一趟。」
「我?去做什麼?」
丈夫裝作沒聽見妻子的疑問。洗完澡就早早上床了。隔天早上。他要妻子穿上最好的和服,自己則難得換上西裝,兩人一起上山去了。
因為家裏小孩多,還有需要整天看護的幼兒,萬葉一早換尿布、洗尿布,還要拔院子裏的雜草,忙得團團轉。過了中午,夫妻倆鐵青著臉回來了。
兩人口中喃喃說著:「一定是被狐狸給捉弄了。」進屋後,他們叫住正在院子晾尿布的萬蘖。
「萬葉,過來這裏坐下。」
「怎麼啦?」
「先不要間這麼多,過來坐下就是了。」
於是萬葉晾完尿布後,便進屋去了。景氣越好,工廠排放的黑煙也越嚴重,風向不對時,衣服根本無法晾在外麵。今天萬葉家正好在上風處,她趁這個機會趕緊把尿布全晾在外麵曬太陽。
「怎麼啦?難得今天那麼適合洗衣服。」
「不要管衣服了,你就要成為山上的少奶奶了。」
「啊?」
「就是山上的少奶奶啊,而且還是最上麵的那一戶。不知道為什麼,赤朽葉家的少爺說要娶你為妻,我們也搞不清楚狀況。萬葉,你和少爺很要好嗎?」
「沒有啊……」萬葉搖著頭說。
然後她便將十年前和赤朽葉辰的對話,以及三年前躲雨時巧遇赤朽葉曜司的事,告訴了養父母,夫妻兩人聽了納悶不已。
養父搔著頭說:「我們完全摸不著頭緒,他們叫我們上山,說要娶你當媳婦。我說自己隻是做工的,家裏沒錢辦嫁妝,但他們說沒關係,隻要帶你過去就行了。當然,如果你不顧意,我們就回絕掉。」
「我沒有不願意。」萬葉點頭說。
萬葉長這麼大,從沒談過情歌裏描述的那種煙火般的戀愛,也認為浪漫的戀情與自己無緣。她想起三年前躲雨的那個黃昏,少爺說過的話:我會娶你的,到死都跟你在一起,希望我們合得來……
萬葉不自覺地說出:「希望我們合得來。」
「這是當然了,都要當夫妻了。」
年輕夫妻相視微笑,弟妹們也在一旁觀望事情的進展。既然萬葉本人不反對,那麼她嫁入赤朽葉家的事就成定局,這件喜事自然也成為這一帶前所未聞的大新聞。當晚,丈夫立刻動身上山,正式答應了這門親事。
妻子歎著氣說:「再過不久,你就要成為好人家的媳婦了,現在還讓你洗尿布。」說完拿走萬葉手上折到一半的尿布。「前一陣子黑菱家的女兒結婚,辦了一場豪華婚禮,那時還覺得這種事輪不到自己家呢,沒想到你就要嫁到赤朽葉家了,而且是大房的少爺,這麼一來婚禮可就不隻黑菱家那種規模了,他們隻是一夕致富的造船行。上紅可是貨真價實的豪門世家呢。怎麼辦?我從沒想過可以高攀上這種大戶人家啊。」
弟妹們都睡了,家中隻剩大人還醒著。養母望著院子。三戶人家外,有口公用水井,最近因為自來水工程普及,那口井也荒廢了,頂多隻有夏天時拿來冰鎮西紅柿、西瓜、汽水,或是衝涼時才會派上用場。當初萬葉就像個人偶般站在井邊,不過當時盛開的牽牛花早已枯萎,現在隻剩半枯的長春藤陰森地纏繞其上,不時被風吹得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