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戀愛假期(2 / 3)

「當時你就站在那裏。」

妻子輕聲地說,像在訴說一個秘密。

她的臉飽經風霜,歲月在上頭留下了相應的痕跡。盡管如此,那張臉仍然看得出昔日豐采,透著一股不可思議的亮澤。

萬葉順著養母的手勢,看向那口古老的灰色水井。總覺得那個被「邊境人」丟下的小孩,此刻彷佛還忘忑不安地站在井邊。

看在她眼中,隻覺得那個小孩像個不祥、也稱不上可愛的失物。這時的萬葉,總算有勇氣提出這個她一直想不透、也不敢問的問題。

「媽,你們為什麼要收留我呢?那時候你們還年輕,日子也不好過,何況我是被丟在三戶人家外,又不是自家門口。」

「對啊。」養母想了一會兒,接著說:「我還小的時候,戰爭開始了,大家都沒東西吃,生活很貧苦,和那時比較來,這裏的生活簡直像天堂。那時候男人們都去當兵,政府鼓勵大家多生產,小孩越多越好,都說小孩就是寶。跟那時比起來,我們到這裏的生活已經好太多了,而且小

一陣夜風吹來,輕輕吹勤了她們和弟妹所在的蚊帳,院子裏的菜苗和波斯菊隨凰搖擺著。養母坐在睡滿小孩的蚊帳裏,毫不遲疑地說:「當時我想,總有人得把你留下來,我們夫妻倆又最年輕,我一直覺得男人就應該勤奮工作,女人則負責生養孩子,既然如此,是不是自己生的孩子也不重要了。」

又一陣強風吹來,蚊帳晃動得更厲害了。萬葉總覺得這陣風很不吉利。

她心底湧起不祥的預感,覺得養母認定的價值觀有一天或許將會過時。她在風吹的時候常常能得到預言,盡管她不知道那會不會成真。

不過養母似乎沒有感受到這股陰濕的風,任憑笑容在她的眼尾堆起細紋。

「你也要生很多的孩子,好好對待你的夫婿唷。身為女人。你唯一能報答赤朽葉家的,就是生很多孩子。」

「媽……」

此時,萬葉第一次感受到,眼前這個溫柔的女人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而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外人。養母與養子之間,命中注定存在著一道深深的鴻溝啊。母親是村裏的女人,而我是山裏的女人啊。雖然被好心的村婦收養,但是從山裏來的萬葉終究覺得自己沒辦法變成養母那樣的女性。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個頭矮小、身材卻像財神惠比須的赤朽葉夫人會挑選「邊境人」的子孫萬葉當她的兒媳婦呢?萬葉一直想不出答案,而這一夜也越來越深了。從這晚起到三個月後出家的這段時間,她在這間工人宿舍中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

婚禮前三個月,多田家忙得雞飛狗跳,雖然婚禮用品都由山上備辦,但郊居的好奇詢問始終不絕,家人每天忙著將狹小的宿舍打掃幹淨。除此之外,為了讓萬葉看起來體麵一些,養母每天幫她洗澡,洗淨她那頭烏黑的長發,在她身上撲灑香粉,天天帶著疲憊入睡;養父則是心神不寧地坐在簷廊,仰望著山上歎氣。

婚禮前兩個月,赤朽葉家派來了媒人。這人和赤朽葉赤鐵關係密切,聽說任職於政府機關,他和他的夫人將一份結婚契約交給了萬葉。由於萬葉不識字,擠在兩旁的弟妹便大聲替她念出契約內容,念誦的聲音大到連三戶人家外都聽得見,附近居民紛紛聚集到院子來。

婚姻契約一、締結契約之男女雙方將在上帝的見證下合為一體,創造新生,並遵循此一旨意,永生共事幸福。

二、在這一體之中,女以男為夫,男以女為妻。

三、為人夫者有義務盡全力疼惜並保護妻子,為人妻者有義務盡全力尊敬並扶持丈夫。

基於上述三點內容,即日起自公元一九六三年八月,赤朽葉曜司與多田萬葉將締結此一契約,並各自於下方簽署姓名以資證明。

赤朽葉曜司萬葉對於這紙詭異的契約,鄰居議論紛紛,萬葉則在眾人的耳語聲中,努力模仿契約上的字,將名字描寫在指定的位置。年輕夫妻則縮在房間一角,敬畏地見證整個過程。兩個月後,婚禮當日天才剛亮,山上的人就到了,如入無人之境般走進萬葉家,叫醒她,開始幫她梳妝打扮。

仆人們燒了開水幫萬葉淨身,梳頭師傅梳開了萬葉未經修剪的長發,將發尾剪齊至腰際,塗上山茶油向上盤起,不一會兒工夫就梳好了高島田發型。接著有人在萬葉的臉上拍上厚厚的白粉,在嘴唇點上朱紅,純白色的新娘蓋頭幾乎遮住整張臉。萬葉穿上純白禮服,華麗的金草鞋,瞬間化身為高貴的新娘。整裝完畢後,她坐進姍姍來遲的花轎裏,緩慢、無聲地朝著山上前進。

花轎以龜速緩慢移動。盡管清早就出發。來到坡道盡頭的紅色大門已經過了中午。萬葉吹著略寒的秋風坐在花轎裏,她能做的,隻有等待。花轎旁有許多古裝打扮的樂手,清一色都是男性,有吹笛的、敲銅鑼的,還有吹海螺的老爺爺,四周鑼鼓喧天。花轎繼續緩慢移動,接近中午時分時,總算抵達坡道上段的「高見」宅邸區。萬葉從花轎的窗子可以看見外頭,經過山下的工人宿舍區時,引來許多好奇民眾圍觀,熱鬧得像廟會一樣;山上的氣氛卻明顯不同,人們不發一語,紛紛對萬葉投以畏懼的眼光。不管是身著高級西裝、散發都會氣息的男子,或是他們出身高尚教會學校的太太們,甚至是她們懷裏穿著絲絹衣物的小孩,全都誠惶誠恐地看著花轎。

萬葉原以為那是因為她是邊境人的小孩,大家不歡迎她。但事情似乎沒這麼單純。因為她發現有些人競雙手合十,對著花轎喃喃自語,像在禱告一般。眼前的景象真是詭異,這群穿著時髦的有錢人,男性大多留著三七分的短發,女性則多燙著一頭美麗的卷發,然而此刻他們競像虔敬的老人般,朝新娘雙手合十。

「拜托你啊,新娘子……」

萬葉隱約聽見有人這麼念,同時也聽出了對方話裏的急迫。她納悶不已,不知他們要拜托她什麼,等她轉過頭去時,那個說話的白襯衫男子仍是雙手合十,不過碰巧轉過身去,她看見他美麗的銀色袖扣閃耀著優雅的光芒,不禁看得入迷。此時,花轎周圍的天色突然暗了下來,黑壓壓的天空出現了蔓藤花紋的雲朵,製鐵廠揚起的黑煙,以及形體不明的什麼東西,將天空染成詭譎的顏色。夾道的人群這時也消失無蹤。隻剩兩旁係著紅圍兜、數不清的小地藏王菩薩,每一尊都睜著石眼,死盯著花轎。

接著,萬葉又陸續看到了供奉不知名神祉的紅色鳥居、孤零零的墓碑,被水潑濕且綁著草繩的大石頭等等。沒多久這些東西也不見蹤影,取代的是赤朽葉家分房的紅色宅院映入眼簾。宅院屋頂鋪著紅瓦,籬笆上掛滿枯朽的紅葉,由於地處山風交界之處,紅色的籬笆全被山風吹歪。像是指向山下的無數隻箭頭。這時一陣強風襲來,將花轎吹得傾斜,暗紅色的紅葉在空中狂舞,彷佛濺起的血花。這股強風像是在說「不準靠近!快離開!」有著自身意誌似的固執地想吹倒花轎,那股力道就像有個巨人正伸出無形的手指在推著。迎親的鼓樂越來越小。老爺爺手中的海螺被風卷走,吹落坡道上。銅鑼也被吹走一個,再也無法敲出聲響。連笛子也被風吹斷,隻能呼呼吹出風聲。赤腳扛著圓形花轎的壯丁們發出吼聲,簇擁著花轎奮力往上走,樂手趕忙拋下手上的樂器,上前幫忙抬花轎。但風勢越來越大,連分房的男仆們也跑出來幫忙,緊接著從各棟紅色屋舍陸續走出幫手,連一些身材魁梧,綁著吊袖繩的女傭也加入推花轎的行列。眾人口中一齊「嘿咻!嘿咻!」喊著。洪亮的口號聲響做雲霄,似乎想將強風吹散。

新嫁娘呀嘿咻嘿咻八岐大蛇呀嘿咻嘿咻聽著外麵的口號,萬葉的頭都暈了,她沒想到原來嫁人是這麼一件勞師動眾的事。不知不覺間,她也眼著抬轎的唧夫一起喊起口號,盡管不知道為什麼要喊八岐大蛇,但在強風肆虐的現在,她無暇思考這個問題。就在大家「嘿咻嘿咻」聲不絕於耳的同時,花轎的天花板被震壞,轎門也碎了,不久就連轎底也脫落,一身盛裝的萬葉隻好下轎用走的。她踩著金草鞋,跟著大家一起喊著「嘿咻!嘿咻!」爬上坡。

山風總算停了。

簇擁著萬葉上山的迎親隊伍低聲說著:「拜托……拜托……」他們的祈禱宛如一波波聲浪,一邊說一邊退下。萬葉還聽到其中有人說出「怨靈退散」幾個字,但她無暇回頭觀望,忙著打理歪掉的蓋頭、淩亂的禮服。最後,她輕脆地踩響金草鞋,穿過赤朽葉家的大門。

懂事以來,萬葉經常仰望這棟耀眼的紅色大宅,宅邸的庭院寬闊。盡頭聳立著紅光閃閃的大宅。敞開的大廳裏,可見巨幅的拉門,上麵繪著波濤洶湧的日本海,紅色鯛魚群暢遊其間。視力絕佳的萬葉曾從山下看過這幅畫,不過也可能是在幻象中看到的。此刻,華美的拉門沐浴在金黃色的陽光中,迎接萬葉的到來,除此之外,不見任何人來迎接。萬葉有些困惑,感到呼吸逐漸困難。她一個人站在玄關外,片刻之後,一對男女輕飄飄地出現在庭院裏,彷佛從天而降一般。他們笑著對眼前這個沒了花轎的新娘子說:「總算到了,辛苦你了。」

萬葉忙轉過頭去。看到三年前曾在茶屋有過一麵之緣的男子,也就是她未來的夫婿。他和從前一樣蓄著長發,有著細長雙眼和鮮紅薄唇,身材高瘦,手腳很長,穿著絲襯衫和黑色晨禮服。手上還拿了一本讀到一半的厚書。在他身旁的,就是那個長得像財神惠比須的阿辰,今天她換上了隆重的日式禮服。

阿辰一派輕鬆地說:「你果然辦到了,真不傀是山裏來的孩子。」她拍了拍手後,頓時擁入許多賓客和仆傭,著手準備喜宴。

孤身一人來到夫家的萬葉,和曜司並肩行了婚禮,在神明麵前立下誓言。酒宴中,她一直靜靜地坐在一旁,突然冒出一堆親戚。實在讓她眼花瞭亂。

一直到日落時分,萬葉才發現不對勁。她留意到賓客似乎多得出奇。

剛開始萬葉以為喜宴上除了赤朽葉家的親族,還邀請了一些工人,後來才發現並非如此。那些工人隻不過是幻影罷了;出現在喜宴上的,全是將在未來因公喪命的工廠工人。萬葉看到一個熟識的工人,不過看上去要比現在的他老一些,對方少了一隻手,在席間走動著。他發現萬葉在看他,想跟她打招呼,才發現自己的手斷了,不解地望著自己的身體。其中也不乏一些年輕工人。在萬葉注意到的同時,他們的身體也起了變化,不是半個身體燒焦了,就是失去了一隻腳。萬葉也知道製鐵廠裏經常發生事故,很多人今天還工作得好好的,隔一天就失去謀生能力。出現在喜宴上的,全是將來會因公受傷或喪命的人。一直靜靜喝著酒的曜司注意到萬葉的眼神不尋常,問說:「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