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戀愛假期(3 / 3)

「沒什麼……」萬葉搖搖頭。

宴會一直持續到日落。天黑了以後,有些男賓客陸續前來向阿辰告辭;而未來的亡魂們也一一來到萬葉麵前,鞠躬致意後消失無蹤。

喜宴結束後,裝飾著鯛魚拉門的大廳裏,就隻剩下盛裝的曜司和萬葉這對新婚夫婦,以及阿辰和她的夫婿康幸四人。阿辰沒什麼變,硬要說的話,她似乎比十年前更矮了點。也更胖了許多。康幸則戴著眼鏡,身材枯瘦。一副學者派頭的他時不時幹咳兩聲,好奇地打量這個初次見麵的怪媳婦。

紅色大宅裏靜得出奇。就連空氣都特別清新、冷冽,感覺和山下不同。山上人說話的語氣就像漣漪般輕柔,高尚極了,宅邸裏也沒有四處亂跑、臉上掛著鼻涕的小孩。萬葉心想,這裏是天上的世界啊,我已經穿過了紅色的天國大門了。又想,自己該下會嫁到一個怪地方了?由於大宅接近山頂,她不斷地看見幻影。抬頭看向天花板,上頭有數根和頂梁柱一樣粗的大梁,她在梁柱之間的陰影處。居然看見了久違的獨眼龍!他的右眼雖然瞎了,左眼卻透著溫柔。在已經成人的萬葉來看,他的年紀大約四十出頭,相隔多年又看見他,萬葉不禁露出微笑,但又馬上想起自己已嫁作人婦,盡管對她而言,今天的婚禮就像朦朧的夢境,一點也不真實。正當她微笑著仰望天花板時。阿辰打破了沉默:「真開心你終於嫁到家裏了,我還真擔心你上不了這個坡呢。」

聽到阿辰的話,萬葉這才回過神來。她低著頭,雙手並攏擱在榻榻米上。

「是。山風實在太強了,連花轎都給吹壞了,我就自己走上來了。今天的風真強。」

「可能是怨靈來搗亂吧。孩子的爹,你說是不是?」

康幸伸手扶了扶眼鏡,低聲回答:「我才不相信什麼怨靈、山裏人的小孩這一套。都已經是科學時代了,還說這些做什麼。」

「可是我相信啊。」

「……要是真有男人敢忤逆你的意見。我倒想見識一下。總之,這丫頭的事由你全權負責,我隻想管好工廠。」

萬葉掃視著三個新家人:康幸別開視線苦著一張臉,而阿辰則像毫不介意,笑*地回望她。至於她的夫婿曜司,正翻著從懷裏取出的洋文書,似乎對眼前的一切毫無興趣。

「請問您指的怨靈是什麼!?」萬葉問。

剛才上山的路上,眾人也是八岐大蛇,怨靈退散的喊著,萬葉一直很在意。曜司這時抬起頭來,溫柔地替困惑的新娘解說。

「因為製鐵廠容易發生意外,熔爐雖是現代科技的產物,卻像生物一樣難以捉摸,在那裏工作久了,反而容易迷信。隻要發生意外,就會有人說是怨靈作祟。」

「原來如此……」

「在技術的發展的過程裏,常會破壞舊東西,整地做新用途,就像把曆史悠久的風箱煉鐵坊拆掉,蓋起新式熔爐一樣,很多人因此惶惶不安。蓋工廠的時候也是,因為土地不夠,拆掉很多曆史悠久的神廟,在舊址上蓋起現代設備。」

萬葉想起剛才沿路看見的地藏王菩薩,受人供奉的大石,點了點頭。接著阿辰開始向她說明嫁入赤朽葉家後必須知道的規矩等等。

最後,他們終究沒告訴萬葉,堅持娶她進門的理由。祖母晚年也說,在往後的日子裏她自己理出了頭緒。八歧大蛇是本地自古以來的傳說,古事記裏也有相關記載。據說八岐大蛇有八顆頭和八條尾巴,口能噴火,風箱煉鐵坊裏滾燙的火紅鐵漿,常被視為為八岐大蛇的化身。相傳赤朽葉家先祖來自朝鮮半島,定居於紅綠村的山林之間,將製鐵技術引進日本,自古以來都是當地翹楚。不過如果將這段典故和古事記中八岐大蛇的傳說進行比對,這段曆史將大為改觀,因為這麼一來,這群新移民代表的就不是八歧大蛇。而是收服八岐大蛇的須佐之男命。那就表示在他們從朝鮮半島渡海而來之前,此地已有了八條鐵漿。亦即當地原住民早就會製鐵,風箱煉鐵就是原住民賴以為生的技能。

從這個角度來看,赤朽葉家便搖身一變成了侵略先人,毀壞舊神,帶入新神明的入侵者。他們將原住民趕到深山,占領土地,蓋了新的風箱煉鐵坊,從此稱霸本地。就這樣,漫長的時間過去了,到了近代,他們又搗毀了風箱煉鐵坊和神明的土地,蓋起近代科學文明的產物——德國熔爐,成立赤朽葉製鐵廠。而這段過去,或許可說是日本曆史、甚至是近代產業的縮影。

每當製鐵廠發生意外,便會有惡靈作祟的謠傳,或許可以看作村民心裏對近年無條件接受西化行為的愧疚心理。因為這些年來近代化的發展,邊境人躲進山裏,不再出現,赤朽葉家認為那群不受國家管控,偶爾下山來的「邊境人」就是那些原住民的後代。而將繼承他們血脈的棄嬰萬葉娶進門,或許就是為了鎮住怨靈。也稍能紓解自己對怨靈的畏懼吧。

這個結論是萬葉多年後和孫女話當年時提出來的,因此也不知事實為何。總而言之,就在一九六三年秋天,萬葉從一個中下階級的棄嬰,通過山風的考驗。嫁入紅色大宅,搖身一變成為「赤朽葉家的萬裏眼夫人」。

那晚萬葉一邊在心中複誦阿辰的叮嚀,一邊退下。由於房子實在太大,萬葉分不清東西南北,任由曜司牽著她的手走出大廳,來到長廊上時,她瞥見一旁的大柱子後有個三十上下,身材嬌小的女子盯著自己看,那人似乎是家中的女傭。萬葉對她點點頭,女傭卻隻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沒有回應。這個女傭名叫真砂,是曜司的*,當時的萬葉尚未經人事,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等她發現這件事時,已是許久之後的事了。而當時什麼都沒察覺的萬葉就讓曜司牽著手,彷如夢遊般走在光可鑒人的走廊上,不時欣賞著左手邊看不見盡頭的拉門上花朵造型的采光窗,或是右手邊廣闊的後院。赤朽葉家聘請好幾個自宮廷退休的園丁,每天細心照料。將後院打造得有如藝術品。

注1/日本現存最古老的書籍,完成於公元七一二年。

萬葉聽見了竹筒添水擊石的聲響,看見後院裏用白色細沙排出了火焰圖案,曜司用他低沉的嗓音,說明這是仿照鐵漿的造型設計的。

曜司將書收進西裝內袋,一手牽著萬葉,另一手鬆了鬆領口,加快了腳步。萬葉身上還穿著禮服、頭戴新娘蓋頭,動作不方便的她拖著雙腳,盡可能小跑步跟上。然而不管走到哪,她總覺得剛才那個女傭的視線一直跟隨著他們,她加快腳步,想閃躲女傭的目光。就在她覺得已經在這條長廊走上一輩子時,那種被監視的感覺總算消失了。終於來到長廊盡頭。他們沿著後院右轉,這裏似乎有一道結界,阻擋了真砂的視線。曜司帶著萬葉又拐了幾個彎,她轉得頭都暈了,曜司則繼續在這個巨大迷宮裏穿梭自如,朝深處走去。萬葉走著走著,開始喘不過氣來,她這才發現原來長廊是有坡度的,依山而建的後院原來是一片緩坡,院裏可見清澈的流水和小川。甚至有像模型般的小瀑布。萬葉連連發出驚歎。她一向喜歡園藝,畢竟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可不適合蒔花弄草,但隔天起,她便迫不及待地成天往後院跑。兩人繼續走在光滑的長廊上,萬葉覺得像爬山一樣。氣喘籲籲,好不容易來到盡頭。抵達一間小和室;這裏就是新婚夫婦的洞房。

兩床冰涼的棉被並排鋪在寢室裏,枕邊還有個刻花的紅色玻璃水壺。萬葉忍不住回頭看向庭院,竹筒的敲擊聲聽在耳裏就像在聲援她一般。

曜司粗暴地拉上紙門,將外文書拋在攝榻米上,藍白色的月光彷佛冰冷的焰火,穿過花朵造型的照明窗,落在棉被上。

萬葉的蓋頭被夫婿取下,抹上山茶油梳起的高島田發型也被拆散。

下一秒,萬葉發現自己竟浮在空中,原來是夫婿將她抱起,拋到棉被上,鬆脫的長發散開,萬葉情不自禁地朝天花板伸出雙手。許多珍貴的回憶片段自心中湧出,在漆黑的房裏飛舞,一一浮現腦海。她突然驚覺:我的身體不再是屬於我自己的了。我已經是這個男人的媳婦,已經是這個家的人了。「再見」兩個字浮上心頭,但她不知那是對那個曾是她獨有的孤獨小宇宙說的,還是向那個占據她心頭一個重要地位的幻影男子道別。她想起那個十年來依舊無緣相見的獨眼男子,心中焦急不已。這一刻她終於理解,說不定自己是希望和他在一起的,不過她旋即拋開了這個念頭。

她落在柔軟蓬鬆的棉被上,長發散成巨大的黑色蒲扇。房裏的燈放射出濕潤的橙光。萬葉從未體驗過如此柔軟的觸感,躺在這床高級的朱紅色棉被上頭,讓她宛如置身雲端。萬葉彷佛被這床被子吞沒一般,整個身子都深陷在裏頭。被鮮紅色的世界包覆。棉被像在對她說:「你已經是赤朽葉家的人了。」

曜司褪下了禮服,萬葉看見他身上長了一個黝黑,凶猛的怪東西。她想起幾年前在沿海的廢棄工廠撞見綠的哥哥時,也看過一樣的東西。可是不同於綠哥哥的那僧垂頭喪氣的小兵,曜司身上的是一個威猛的士兵,仿佛高聳的熔爐,就要噴射出鮮紅的火焰。

萬葉做好了心理準備。

當她閉上眼睛,接下來的一切。便進入了朦朧的夢境之中。

這一夜,她從剛結為夫婿的曜司身上感受到狂野的節奏,曜司的動作彷佛要持續到天長地久,遲遲不肯結束。萬葉承受著痛楚和苦悶,進行到一半時累癱了身子,她抬頭看著夫婿,疲憊不堪地問道:「啊,這股騷動究竟是什麼……?」

曜司停下激烈的動作,目瞪口呆地看著新婚妻子,望著萬葉疲憊、羞怯的臉龐好一會兒後,才放鬆表情,笑了出來。

「這不是什麼騷動,是每天的功課,以後也會一直持續下去。」

「如果是這樣的話……」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沒辦法了。萬葉心想。同時她也感受到,現在抱著她的不隻是眼前這個男子,還有整個赤朽葉家的力量。盡管她不懂這股騷動究竟有什麼好,痛楚和苦悶也沒有消失,不過一想到自己受到這棟紅色大宅保護,想到自己待在山裏。心情便莫名地平靜。

天亮時曜司總算停下動作,萬葉拿起水壺咕嚕咕嚕地大口喝水,不管怎麼喝還是覺得渴,仿佛變成永遠承受口渴之苦的地獄小鬼,咕嚕咕嚕喝個不停。而疲憊的曜司手拄著棉被就這麼睡著了。

就在這天晚上,也可能是隔天晚上或後天晚上。萬葉懷上了第一個孩子「淚」,也就是赤朽葉大房的繼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