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照鏡裏,豐壽一個人走在坡道上,身形越來越小,小得像顆豆子。這對年輕夫婦沒什麼對話。車裏非常安靜,沒多久,車子駛進了赤朽葉家大門,停在玄關前。
曜司抱起整疊新書下車。在玄關脫鞋時,他就像捧著過多零食的貪心小孩,書一本一本掉了下來,但曜司卻毫不在意,繼續往前走。萬葉隻好跟在後頭,一本一本撿起來。曜司停下腳步,回頭望著抱著一堆書。腳步蹣跚的萬葉,露出微笑。
「萬葉。」
「什麼事?」
「我實在想不到自己娶了個不看書的女孩。別說看書了,你甚至還不識字呢。」
「我也……」萬葉也覺得好笑起來。「我也沒想到會跟個成天看書的人結為夫妻啊,我根本沒見過這麼厚的書。」
她和曜司將書搬進書房裏,窄小的書房裏到處堆滿了書,曜司坐下後拿起書便讀了起來,像被淹沒在書海裏一樣。萬葉悄悄起身離開。
她突然間想起幾天前男人談話的接待室。今天接待室裏似乎沒有人,她走進去,試著坐坐看沙發,入迷地看著桌上的玫瑰花。
房裏擺著山貓標本,花瓶看似價值不菲;蓋著蕾絲桌布的茶幾上。擺了一個球狀物,上頭畫著奇怪的圖案,球下麵還有支架。萬葉碰了碰,發現這球還會轉動。她像貓玩著逗貓棒一樣,轉著這個怪東西玩。這在這時,康幸匆匆忙忙拿著文件走進房裏,正要坐下才發現萬葉,嚇得驚叫一聲。
萬葉也嚇得跳了起來,忙低頭道歉:「對不起,父親……看到裏麵沒人,我才進來……」
「沒關係,沒關係。」
康幸原想離開,卻一時興起想和這個怪媳婦說說話,於是又轉回身來。他歪著頭想話題,低聲問說。「你……喜歡地球儀嗎?」
「這叫地球儀嗎?」萬葉問。
「你不知道嗎?」康幸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是……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就是縮小了的地球啊。」
「地球?」
「你……你……你居然連地球都不知道嗎?」康幸不禁啞然。
萬葉向後退了幾步,感到自己似乎說了什麼傻話,但她還是不了解康幸為什麼這麼震驚。
康幸推了推眼鏡,不可置信地盯著萬葉,想開口又閉上了嘴,一臉挫折地發出呻吟。
「簡直比阿辰還誇張,你怎麼連地球都不知道呢?對了,曜司!曜司!」
聽見父親的呼喚,曜司拿著一本厚重的書走進來。
「什麼事?喊這麼大聲。」
「你的媳婦不知道地球是什麼,我不知怎麼跟她說,你負責把她教會吧。」
「不好意思。我太沒學問了……」萬葉惶恐地說。「雖然我念到中學畢業……但是上課都……」
萬葉小時候比現在更容易見得到幻影,上課總是恍恍惚惚,幾乎都沒在聽課。「科學」或「物理」這類現代名詞全與她無緣,雖然這情形日後還是沒有改變,至少那天她總算認識了地球的存在。曜司興致勃勃地坐在沙發上,讓萬葉坐在自己腿上,伸出蛇般的細長手臂摟著她。
「真沒想到我竟然會娶一個連地球都不知道的女孩呢。」
「曜司,快教她,隻要你跟她解釋清楚,這事就有個了斷,這丫頭才能變成認識地球的女人。曜司,快!」
康幸焦急地說完,不時扶著眼鏡。雙腿抖個不停。曜司一手撫摸著萬葉的頭發。另一手則伸得老長撥動著地球儀。他的手停在地球儀上某一點,指著一個細長的圖案。
「這就是日本。」
「嗯……我不懂。」
「日本是個島國,四周都是海,這就是日本的形狀。」
「我不懂,為什麼要把地圓畫在球上呢?」
「因為世界也是圓的啊,萬葉。」
「你騙人!」
「我沒有騙你。」
曜司開始向萬葉說明宇宙的誕生、銀河的形狀,甚至是地球的構造。他口沫橫飛地展現自己豐富的學養,興奮得呼吸急促。火紅的夕陽射進接待室裏,和燈光混合成一種暗沉的粉紅色,房裏的空氣不可思議地漸漸潮濕起來。
康幸感到不自在起來,說了聲「交給你了。」便腳步蹣跚地離開了。待廉幸的身影消失,曜司一邊繼續說明手一邊解開萬葉的腰帶。萬葉感到一陣寒冷,淺黑色的皮膚頓時起了雞皮疙瘩。
伴隨著知識,宛如赤朽葉家化身的曜司同時進入了萬葉的身體。後院傳來沙沙作響的雨聲,空氣益發潮濕,就連將世界縮成一顆小球的地球儀表麵,也浮現了一顆顆水珠,滴答滴答落下。萬葉終於知道「每天的功課」並不隻是女人的義務。感受到那股伴隨而來、有如浪潮般的苦悶快感。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裏,世界知識的種種。就從曜司的唇間不斷灌入萬葉此刻一片空白又空洞的腦中。
這一天,萬葉同時認識了「每天的功課」真正的意義,以及地球的形狀是圓的。由於異常興奮的曜司。遲遲不肯將萬葉從每天的功課及地球漫談中放開,等到他們離開接待室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曜司若無其事地踏著輕快的腳步回到書房;而女仆真砂則一如往常地露出大半個身體,躲在柱子後麵。
萬葉一個人搖搖晃晃地來到後院,到小瀑布下喝水。她站起身來,像夢遊一樣,不辨方位地走個不停。她抬頭望向天空,看見滿天星鬥閃耀,這一刻,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隻屬於一個男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她不停地顫抖,覺得很悲傷,同時又為了能找到身為女人的棲身之處而感到安慰。頂上的夜空,也讓萬葉膽怯,她一直以為夜空就像很高很高的天花板,就在自己頭上,萬萬沒想到天空竟然隻是個無邊無際的空洞。
終於來到後院的盡頭,萬葉推開木門往外走。夜晚的坡道兩旁,處處可見施工中的四方形水泥塊。從山上到山下,點綴著萬家燈火。就像點了燈的雛偶木台一般。
萬葉望著山下,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她想起從前年幼無知的自己,還以為世界是由階梯組成的。
階梯有上和下,每個下層的人都想往上爬。這就是戰後日本的縮影。隻要努力,就可以過更好的生活,未來將會大放光明。就算是為了子孫們,大家也要拚命往上爬。往上!繼續往上!
萬葉突然覺得害怕極了。世界根本不是可以一路往上爬的階梯,這是當初隻知道日本海、港口、村落和山上的萬葉無法想象的。世界像球一樣圓,因為是圓的,根本沒有上也沒有下,如果真是這樣,真是這樣的話……
「如果真是這樣,」萬葉不自覺脫口而出。「我們以為在向上爬,不知道自己其實隻是在一個大球上頭,結果跑了一圈,竟又繞回到原點。世界真是這種虛無的形狀嗎?啊!我好想見母親!如果把這件事告訴在山坡上生養了好幾個小孩的母親,她會怎麼說呢?」
婚後,萬葉和多田家顧慮到彼此,再也沒見過麵,她想起養育她的雙親和弟妹,懷念不已。從階梯的頂點,也就是赤朽葉家的大宅,可以俯視整個紅綠村,看得見山間的大工廠、宿舍區,村裏的農地,緊臨從前風箱煉鐵坊的大河,還有綿延的港灣城鎮。再過去則是日本海。
從山上往下看,海平麵的確呈現弧度,大海證明了地球是圓的。世界是圓的啊。不管大家怎麼跑,或像萬葉曾經夢過的那樣——工人、穿西裝的上班族和戰後歸來的男子,大家相信有光明的未來,渾身是勁地往上跑——可是繞了一大圈後,終究還是回到原點。萬葉想起很久以前黑菱綠的哥哥死後被裝進的木箱,每個人最終還是得回到那隻悲哀的所在啊,難道我們終究哪裏也到不了嗎?
赤朽葉家的「萬裏眼夫人」萬葉,畏懼著自己看到的那個虛幻飄渺的世界,一動也不動,流下了和海邊女子不相上下的鹹眼淚。
當時是一九六三年秋天,戰爭結束沒多久,社會朝氣蓬勃,仍是崇拜力量的時代。
貌似財神惠比須的婆婆阿辰發現萬葉一個人在哭,走出院子來到她身旁。
「萬葉,怎麼了?」
萬葉強忍著啜泣,將剛才在接待室裏看到了地球儀,以及自己不知道世界是圓的事情告訴了阿辰,隻見阿辰驚訝地回說:「地球是什麼?世界是圓的?你是不是做了什麼怪夢啊?」
然後她挺著腰,麵色凝重地將手擱在萬葉的額頭,看她是不是發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