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體
然而,在萬葉懷上赤朽葉家的繼承人——淚——的那年秋天一直到來年,紅綠村陸續出現許多不祥的征兆。
繁華的表麵下隱藏的各種危險因子,這時陸續顯露出來。在那之前,重工業城市之一的熊本縣,曾因氮氣工廠排放出的廢水,爆發了公共危險疾病「水俁病」(注1);三重縣也傳出石油聯合企業排放的廢氣,導致「四日市氣喘病」(注2);在富山縣,礦山排放未經處理的廢水,而引發「痛痛病」。公害問題開始受到社會重視。
而山陰地方,被高山及海洋圍繞的紅綠村,遲了一步,公害問題也開始浮現。製鐵廠排放的黑煙,使家家戶戶的餐桌覆滿灰塵,就連晾在屋外的白色衣物也被染灰。盡管如此,工人們還是對自己撐起國家經濟,對這份帶來光明未來的工作感到驕傲,時常心懷感激對著陣陣黑煙雙手合十。但是萬葉聽豐壽說,他家隔壁的小孩在陽台養的金絲雀,因為吸入過多黑煙,再也不能唱歌,沒多久就死了。小孩的父親知道後臉色大變,從此不再對黑煙合掌。
注1:一種有機才銀中毒引起的慢性神經疾病,患者會出現四肢癱痹、肢體及語言障礙等症狀,嚴重可導致死亡。於一九五三年左右在熊本縣水俁灣發現病例,化學工廠將含有水銀的廢水排入海裏。附近居民食用了受到汙染的魚貝類而集體中毒。一九六八年,水俁病被日本政府通報為法定公害疾病。
注2:三重縣四日市工業區排放出的廢氣中,含有過量的硫磺氧化物。造成當地中老年人出現支氣管氣喘症狀,於一九七二年被日本政府通報為法定公害疾病.「我們靠製鐵廠掙一口飯吃,實在沒有立場說什麼,但這樣下去我們的孩子們該怎麼辦?他們每天吸著黑煙長大,這樣下去怎麼是好?」
事實上,許多優秀的工人一過四十歲,胸口就開始疼痛,紛紛從第一線退下。隨著天空顏色越來越黑,碑野川也越來越濁了,連錦港的海水也日漸黯淡。
這些現象其實都是日稹月累造成的,但看在從山上俯視紅綠村的萬葉眼中,事態猶如短短一兩個月間急速擴大,而病源就名為「近代化」。
隨風而來的黑煙,使得漁港區的「下黑」人,對「上紅」益發厭惡。綠那個酷似力道山的夫婿,為了解決公害問題挺身而出,同時他也體認到,光靠造船生意不足以橫渡這個平和的時代,開始將觸角擴展到建築業。婚後更顯珠光寶氣的凸眼金魚。曾打過一次電話給山上的萬葉。那是萬葉第一次接到找自己的電話,也是她第一次講電話。她拿起電話。緊張地說:「喂……,是綠嗎?」
「力道山前一陣子死了,你知道嗎?」凸眼金魚劈頭就說。
這一年,曾經風靡電視機前摔角迷的力道山,某天夜裏從夜店走出。被一個醉漢刺傷,才三十多歲便英年早逝。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就這麼奪走了他的性命。萬葉點頭回答:「嗯,我聽到報導了。……你打電話來,該不會隻是要說這件事吧?愛欺負人的小孩。」
「一點也沒錯,撿來的孩子。本來黑菱家正為了黑煙問題,想找你婆家談談,不過這種事跟你說也沒用,還是你知道些什麼嗎?」
「不,我不知道。我還是最近才知道地球是圓的。」
「你果然是個蠢蛋。不過這些事,平常我也是全交給丈夫處理啦。說到力道山,萬葉,撿來的小孩,我真的好驚訝,那麼強壯威猛的男人居然這麼輕易就死了。」
「對啊。」萬葉點點頭說。「畢竟摔角場上不會用刀啊。」
「沒錯啊,萬葉。對了,外國有個肯尼迪總統最近也死了,聽說是被子彈打死的,看來世界真是愈來愈亂了,真是的。」
凸眼金魚劈裏啪啦說了好些話,才掛上電話。
萬葉愣愣地站在電話前。當時正值高度經濟成長期,大家都希望有好日子過,紅綠村裏卻開始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看得見未來的萬葉感到一絲不安,未來真的會比現在更富裕,更幸福嗎?
不久就是萬葉嫁到赤朽葉大房,成為少奶奶的第一個新年,女仆們忙碌地準備過年,大宅裏朝氣蓬勃,分房親戚也紛紛前來拜年。每當碰到這種大節慶,更凸顯了阿辰在赤朽葉家的女皇地位。就連分房親戚那個到都市發展、賺黑心錢的兒子,一見到阿辰也立刻閉嘴,被父親拉著逃離大廳;還有在家中奔跑嬉鬧的小孩。隻要阿辰斥喝一聲,馬上噤口不語。阿辰扭動著矮小圓滾的身子。嘲笑那群驚慌的分房男眷,像貝殼般緊閉雙唇的小孩。赤朽葉家的成員全都害怕阿辰,人人繃緊神經。萬葉卻很仰慕婆婆阿辰,搞不懂大家為什麼怕她。
萬葉這時身體已經出現有喜的征兆,康幸和阿辰不準媳婦做家事,吩咐這對年輕夫婦安靜坐在座位上。分房親戚也陸續前來致意,眾人開心地討論說:「大房繼承人終於有著落了,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
雖然在有如天國的紅色大宅裏,一切和從前沒什麼不同,但隻要來到外頭,公害和其它社會問題讓村裏的氣氛益發凝重。這一年裏,萬葉每天撫摸著日漸隆起的肚子,乖乖待在天上大宅裏。有時豐壽會上山來。和康幸以及穿著白袍的高爐技師討論事情,他看到萬葉日益變大的肚子,總是說:「每次看到你,你的肚子就更大了。」表情就像看著高不可攀的東西,眼神恍惚。
後來豐壽遇上一件離奇的意外,製鐵廠的員工這才發現原來少奶奶萬葉是個能預知未來的「萬裏眼」。
那年初夏,豐壽領著熔爐班的工人,會同技師和高層主管聚集在廠裏,進行高爐的修理工事,以改善夏季產量降低的問題。眾人揮汗如雨,高聲喊著口令,讓高爐運轉。這時高溫熔解的鐵漿流溢出來,和水接觸後造成小型爆炸。高層主管率先逃了出去,幾個技師也逃走了,隻剩下眾多任務人還留在原地守著高爐,這時不知是火星還是鐵粉,飛濺而來擊中豐壽的右眼。
豐壽感受到臉上的熱度,但他顧不得這麼多,一股動地繼續手上的作業。他身旁的工人發現豐壽的臉上有東西滑落。豐壽也察覺到自己雖沒變化位置,右邊的視野卻突然變窄了,一個溫熱黏稠的東西沿著右頰流淌下來。
原來那是豐壽的右眼,眼球裏的水晶體熔化了,閃耀著銀白色的光芒差點滴落地麵,一個年輕工人急忙伸手接住,大叫:「豐壽哥!」豐壽溶化的眼球仿佛化身為另一種生物蠕動著。但豐壽卻大聲斥責他:「喂!不準擅離工作崗位!」
「但是,大哥,你的眼球熔化了啊!」
「高爐比我重要多了!我還有左眼,我們得阻止爆炸擴大!」
「可是……」
「就算賠上性命。我們也要守著高爐!我沒辦法和女人同歸於盡,卻願意為高爐而死,我願意和它同歸於盡啊!」
年輕工人隻好將豐壽眼珠的銀色黏液甩在地上,和他一起高喊著口令,繼續工作。這期間工人們雜踏的腳步,將豐壽的眼球踩踏得消失無蹤。
隨後工人們放聲哭喊著:「大哥!大哥!」手忙腳亂地將豐壽抬往村裏的醫院。
「阿萬曾叫我要注意右眼,對啊,她都提醒我了,我卻忘了這回事。」
豐壽像夢囈般,不斷喊著「阿萬,阿萬」。工人們麵麵相覬。問說:「大哥是說少奶奶?」
「是啊。雖然我從不迷信,但阿萬真不是普通人啊。」
豐壽工作勤奮,對熔爐抱持著高度熱誠,廠裏的工人不論老少都尊稱他一聲「豐哥」,相當敬重他。經過這次意外,他在工廠裏隻有更受到敬重。
盡管村民們對這個力量至上的時代抱持著憧憬,對這段輝煌的過去難以割舍,然而時代在前進,終究榮景不再。地方城鎮在戰後追求繁華的過程中,總是趕不上大都市的腳步,反而以更甚於大都市進步的速度日漸凋零。以往夢想著高度經濟成長帶來的富裕生活、生命力堅韌的工人,竟比愛做夢的都市人,更早一步對眼前的繁華失去信心。
正因如此。為了守護熔爐失去右眼的年輕人穗積豐壽遭受的不幸和懷抱的熱情,更深深擄獲紅綠村工人的心。豐壽成為熔爐的英雄,是工人們的心靈寄托,每當他們需要和高層主管交涉或勞資爭議需要調解時,豐壽就成了工人代表。
豐壽意外失去右眼後,萬葉再見到他,已是*近臨盆的夏日了。這時豐壽的右眼和周圍的皮膚已幾乎合而一體,沒有睫毛,就像一條不起眼的皺紋;左眼則總是透著幾分悲哀。那天他們在坡道上不期而遇,萬葉看到一個獨眼男子直盯著自己看,不禁驚呼一聲。她慢慢靠近豐壽,端詳著他的臉。
看到豐壽受創的臉,萬葉心底湧上一股親切溫暖的情感——這或許也是豐壽如此有人望的原因吧。
先開口的是豐壽。
「真是枉費你還叮嚀我要小心右眼……」
「會痛嗎?」
「一點也不痛,當時隻覺得眼睛熱熱的,沒多想就繼續工作,我根本就不是英雄,我隻是個笨蛋。」
「嗯……」
萬葉低頭不語,看著豐壽手上握的那張紙。豐壽察覺到萬葉的眼光,便將紙張湊到她麵前。
那應該是有關勞資糾紛的文件吧,萬葉看不懂紙上的字。她從不隱瞞自己不識字的事實,但是在豐壽麵前,她卻感覺莫名羞恥,沒說「看不懂」隻默默接過那張紙。
豐壽不覺有異,隻是納悶地問:「阿萬,你怎麼知道我會發生這種事?」
萬葉把玩著手上的紙張,簡單對豐壽說明自己是萬裏眼,許多年前的某個夏天曾看到中年豐壽的幻影。
豐壽看起來半信半疑,他本就不相信這類奇聞異事,但是顧慮到萬葉的心情,他謹慎回應說:「是嗎?那時也是夏天嗎?」
「嗯,那年我才十歲,我也沒想到會看到這麼久之後的事,畢竟幻影中的你年近中年了,我根本想不到你和我同年,還都住在宿舍裏。」
豐壽笑了起來。
「真是奇怪的緣份啊。」
「對啊。」
豐壽瞇起僅剩的一隻眼睛看著萬葉。那天下午難得沒有刮風,天氣很熱,炙熱的陽光毫不留情地照在兩人身上,茂密的油綠樹葉反射著陽光,令人目眩。
「阿萬,隻有你,隻有你早就知道我會發生這種事,這種感覺真奇怪。我還是我第一次遇上這種事。對我而言,你很特別,小時候是山裏人把我老媽帶走的,而你身上流著他們的血。這種感覺真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