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壽的聲音越來越小。酷熟的陽光曬得兩人心慌。
「我問你。你看到的那個中年的我。當時在做什麼?」
「這個嘛……你當時在空中飛。看起來很愜意地輕飄飄飛翔,你朝下看著我,我也看著你,然後你就飄走了。」
「什麼跟什麼嘛!」
豐壽哈哈大笑,僅存的左眼裏泛著淚光。他轉過身去。似乎不想讓萬葉看見。
天色逐漸轉陰。樹木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赤朽葉萬葉就在豐壽失去右眼的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六四年夏末。生下第一胎。
當時萬葉的肚子又圓又大,連婆婆阿辰都嚇了一跳,那簡直就像個巨大的水球。每當萬葉走動,肚子裏便傳出羊水「嘩啦、嘩啦」的聲響,整座大宅都聽得見。羊水聲甚至乘著山風傳到工廠一帶,每當工人們聽到這股好似水聲般嘩啦啦作響的風聲,便會抬頭看向山上的大宅心想:對了,萬裏眼少奶奶就快生了啊。
「你的肚子這麼大,到底是懷了什麼樣的孩子啊。」
在大房呼風喚雨的女皇阿辰,也坐立不安起來,每天聚跟在萬葉身後,就怕有什麼閃失。後麵還跟著分房的男女家眷一大群跟屁蟲。萬葉臨盆前的兩個月,大宅裏處處回蕩著「嘩啦、嘩啦」的羊水聲。
嘩啦、嘩啦。
嘩啦、嘩啦啦。
一天早上。胎兒就在激烈的水聲中。隨著傾瀉如瀑布的羊水從萬葉的女陰出世了。事後回想起這一天。萬葉隻覺得一場惡夢。那是多麼淒慘的分娩、多麼悲哀的新生啊。因為就在她的孩子——她的肚子會這麼大,其實是因為羊水太多。胎兒本身隻有兩千八百公克。體型並不特別大——出世的同時。她目睹了可怕的未來。
萬葉在長達五個小時的產程中,看見了宛如惡夢的未來景象。那天才破曉,萬葉便察覺自己即將臨盆轉醒過來,她叫醒丈夫說:「老公。我要生了。」曜司急忙叫來母親,當他在長廊上拔腳狂奔時,羊水已經開始流出,房內流淌著帶著腥味的粉紅色洪水。阿辰進房一看,馬上把男眷趕出房,召集女仆幫忙。就從那一刻開始,萬葉看見了那段漫長又可怕的未來——即將誕生的小孩的一生片段。有如晦暗的走馬燈在她麵前閃過。本就是滿懷希望的生產,她卻透過即將通過鮮紅產道的兒子的雙眼,看見了未來。萬葉急忙對阿辰喊說:「媽,糟了。孩子頭上腳下。」
「啊?你怎麼知道?」
「我看到了!」
阿辰相信媳婦說的話。如實轉告了從村裏趕來的產婆。
「頭上腳下?孩子都還沒出生,夫人怎麼會知道呢?」
「我媳婦是萬裏眼啊!」
「這樣?……我來看看。」
幻影中,嬰孩急速通過產道,出世後還轉頭看向一旁筋疲力竭的萬葉,還低頭檢查起自己的身體。看著自己小小的性器。萬葉不禁握緊了阿辰的手。
「媽,是男孩子!」
「太好了,赤朽葉家有後了。不過,你也看得真清楚啊。」
「他長得好像媽啊,好像啊。」
那是因為萬葉透過兒子的眼睛。看到自己對著剛出世的他這麼說,不過接下來,她被牢牢地囚禁在幻像當中,再也說不出話來。萬葉的兒子轉眼間長大了,學會走路。他去上學,認真讀書,談了戀愛。然而戀愛對象竟是隔壁座位的少年。也就是說。這孩子是先天的同性戀者,不過親朋好友全被蒙在鼓裏。兒子繼續成長,但心事重重,萬葉不時在幻影中瞥見年華老去的自己,不過兒子看著自己的眼神很溫柔。她知道兒子是愛著自己的,這讓她感到安慰。接下來幻影流動的時間似乎變慢,越來越慢,甚至不聽得到聲音。「老媽。」一個低沉的男聲說。兒子似乎已經變聲了。這時現實中的萬葉,正經曆艱困的第一胎。她的孩子還沒有出世,陷入難產。大量的羊水讓寢室宛如粉紅色的大海,萬葉不停冒著冷汗。大口吸氣吐氣。婆婆在一旁緊握住她的手。丈夫在走廊上焦急地來回踱步,細長的手腳自晨霧中浮觀。「用力!再用力一點!」不停鼓勵著萬葉的產婆,這時突然低聲說:「哎呀,真的是頭上腳下啊……」女傭們忙不迭將燒好的熱水送進房裏。看著未來的景象,萬葉心想兒子似乎是個注意力散漫的孩子啊,打從心底為他擔心。他過馬路時不會注意左右來車,吃東西時不看保存期限,心不在焉就吃下肚。他看起來很用功。無時無刻都捧著教科書或參考書在讀。這時她的視線出現了些微變化,好像是兒子戴上眼鏡了。萬葉心想。他一定是讀太多收了。盡管自己不識字,兒子卻很優秀。讓她安下心來。兒子上了高中,進了大學,雖然用功讀書,日常生活中卻總是漫不經心。他曾愛上過幾個人,但也隻能將情感藏在心底。後來,從遙遠的國度傳來了傳染病。致使一般大眾視同性戀者如洪水猛獸,在這個封閉的小鎮裏,他曾數度感受到別人像在監視自己的冰冷目光。
兒子沒做壞事,但卻隻能隱藏自己。對社會的反抗、憎惡的情感不時湧出。萬葉幾乎被這股黑色浪潮淹沒,嗆咳個不停。她的兒子就在憤怒、激昂中成長。
然後影像突然在某處「啪!」地中斷了。
兒子當時正在爬山。他深愛著走在他前方的男子,突然,兒子的視野晃動了一下,然後。一切就結束了。
萬葉預知了兒子的死亡。
兒子明明還沒出世。就突然死了。
得知兒子的死期,萬葉絕望極了,鬥大的淚珠不斷湧出。她被羊水包圍。痛苦得扭著身體,止不住的淚水一滴滴滑落。她在為夭折的兒子哭泣。她隱約聽到有人說:「孩子出來了。」接著聽見了嬰兒「哇——哇——」的啼哭。她昏了過去。醒轉過來時已經是那天的深夜了。在枕邊看書的丈夫告訴她,阿辰將兒子命名為淚(注1)。
「因為你哭得太厲害了。」
「啊……」
「你為什麼要哭成那樣呢?爸爸和媽媽都很開心你為家裏生下了繼承人呀。爸爸笑著說,孩子長得很像媽媽呢。」
「是嗎?」
萬葉想起身,卻使不上力。那恐怖幻象的殘影還緊抓著她不放。什麼都不知情的曜司對她說:「你好好休息吧。」
「我得多生幾個才行……」萬葉喃喃說道。
「啊?多生幾個?為什麼?」曜司驚訝地問。
萬葉轉過身去,不發一語、低聲啜泣,曜司輕撫著妻子弓起的背脊。柔聲安慰她。
在那天出生的長男淚,也就是我的舅舅。因為阿辰取的名字並不是常用漢字。所以他戶籍上的名字登記為「波太」(注2),但在赤朽葉家則是使用阿辰取的名字。
淚長得眉清目秀,成績優異。分房也都很喜歡這個大房的小少爺。但他就如外婆所預見。滿二十歲不久就夭亡了。
外婆後來又生了三個孩子,晚年外婆曾告訴我:「自那之後,生產時我總是緊閉著雙眼,我不敢看,我不想再看見這麼悲傷的畫麵了。」至於她是不是真的什麼都沒看見。隻有她本人才知道了。
生下第一胎後,萬葉身上也起了變化,那就是她再也不笑了。眼見心愛兒子的悲慘命運,給了這個山女孩無以回複的打擊。她沒想到自己預知未來的能力。竟以這種方式狠狠給了自己一刀。
兩年後。萬葉再度使孕,即將產下關鍵的第二胎。不過在這件事之前,我想先談談淚的童年和女仆真砂惹出的那件怪事,還有那群眼神晦暗、旋風式席卷日本的年輕學子們。
萬葉已經不太記得淚小時候的事了。在那五小時的產程中。透過淚的雙眼所看見的幻象,比現實生活的兒子更令她印象深刻。後來我聽分房的長輩提起,淚是個很乖巧的孩子,不曾大聲喧嘩,也不曾興風作浪。他很認真,書念得很好。族人都很欣慰能有這樣的繼承人,甚至覺得淚比父親曜司穩重多了。希望他能早日娶親,繼承赤朽葉家。
不過長輩們也異口同聲地說,他有個令人放心不下的壞毛病。就是太心不在焉了。念小學時。他居然被車子撞過三次。
注1/「淚」的日文漢字標記。
注2/「波太」和「淚」在日文中發音相同。
「或許是他運氣不好吧。可是再怎麼說,次數也多了點吧?哪有機孩像他被撞過三次的呢。」
淚七歲那年。有天他一邊想事情一邊走在坡道。突然被一部電動三輪車撞上「咻」地飛了出去,幸好被湊巧經過的豐壽接個正著。如果直接捧到地上可不得了。豐壽一刻也不遲疑,緊緊抱著淚回到赤朽葉家,他擦著冷汗,激動地報告事情經過。「都是少爺不好。把路麵部鋪上了瀝青,雖然行車方便。可是如果小少爺真摔在地上,隻要那麼一下就完了。是不是啊?小少爺。」淚是個愛哭鬼,老是哭個不停。那天也是,因為才被車撞了,又被一個獨眼的陌生人擄走(至少他心裏這麼認為),受了極大的驚嚇,眼淚流個不停。後來看到母親親昵地和這個獨眼男子說話。才終於止住了哭泣。
「叔叔,你是誰?」
「我嗎?我是廠裏的工人。也是你媽媽的朋友喔。懂嗎?」
「是喔,原來是媽媽的朋友。」
「以後你可要小心車子,下次再被撞到。叔叔可不會這麼剛好在你旁邊啊。」
「嗯。」
沒想到才過一個星期,淚又被車撞了。當時他剛離開學校。走在村裏的柏油路上。那條路沒有紅綠燈。什麼都沒有,真不知淚怎麼會被撞上。這次他被送進了醫院。但奇跡似的沒有受傷。反而是撞到他的人,聽說自己撞到的是赤朽葉家的繼承人,嚇得當場臉色發青,腿一軟癱倒在地。肇事的是個農家的年輕媳婦,她的丈夫和公公事後到大宅門外長跪不起,磕頭賠罪了三個多鍾頭。康幸和阿辰為難極了,不停說著:「夠了,夠了。」他們還是不肯起來。
第三次被撞是在他小學畢業前夕,這次車禍的原因很清楚,是淚沒有注意到紅燈。闖過馬路。肇事的卡車司機立刻緊急煞車。但車子前緣還是碰到了淚的頭。卡車司機和貨運行的老板也拜訪了大宅,在門外發狂似地鞠躬賠罪。同樣讓大房家人為難不已。
淚是個優秀到足以在畢業典禮上致答謝詞的孩子,但卻經常被車撞。每次車禍,曜司總是立刻飛奔到醫院,弄得人仰馬翻。但萬葉卻冷靜異常,隻是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分房的親戚看了都覺得納悶。那是萬葉早知道兒子二十歲過後才會離開人世,在那之前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會安然渡過。每次淚被撞。總是哭個不停。黏在媽媽腿邊,哭著說:「我好怕。」萬葉總是慈愛地安慰他:「有媽媽在。不要怕。」多年後分房的人也說,萬葉對待淚的方式和其它小孩不同。麵對淚時,她總是特別小心翼翼。眾人以為那是因為淚是赤朽葉家的繼承人。事實上,除了這點。萬葉不斷地想起那段幻象才是主要緣故。人們麵對即將失去的重要事物時。總是特別戒慎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