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時的淚除了麵目清秀、經常被車撞之外,並沒有釀大家留下深刻印象。族人都期待優秀穩重的赤朽葉淚能成為獨當一麵的繼承人。在一旁默默守護。而知道他會早年夭折的,就隻有「萬裏眼夫人」萬葉。她就這樣獨自守著這個秘密二十多年。
淚隻有發生車禍時,才會引來眾人的目光。除了生性文靜之外,也因為在他漸漸懂事之後,萬葉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這個孩子成功地轉移所有人的好奇心和注意力。寡言、和車子犯衝的繼承人淚幼時雖然愛哭,不過上中學之後,他就不在人前哭泣了。那之後就算碰到想哭的事。想必也是躲起來偷偷哭泣吧。而到了現在。已經沒什麼人記得淚了。
將時間倒回到淚出生的一九六四年吧。當時位處雲端的紅色大宅生活一如往昔,然而山下的紅綠村卻刮起了象征戰後繁華的奧運旋風,首次在日本舉行的東京奧運轟動了全村。因為經濟起飛,彩色電視也迅速普及。隻要白人選手在男子柔道無差別級比賽獲勝,家家戶戶的客廳便籠罩在一片愁婁慘霧之下。同時間。女子排球隊則屢戰屢勝,獲得「東洋魔女」的封號,風靡全日本。
另一方麵,年輕族群則興起了一股頹廢風氣。當時紅綠村的年輕人最熟衷的。便是電吉他、猴子舞、學院風打扮等吊兒啷當的次文化。國外的披頭士樂圈讓年輕人為之瘋狂,讓戰後撐起社會經濟的成年人不免皺起眉頭,盡管生活在同塊土地,同個家庭裏,年輕人和成年人之間卻出現巨大的鴻溝,不知不覺間,兩代夢想的未來已經大不相同了。
日本與美國簽署了新日美安保條約之後,年輕學子的叛逆搖身一變為反越戰運動。這個運動如野火般迅速在東京等大都市蔓延開來。不久也擴展到地方都市的大學生。年輕學子們多數肌膚黝黑,身形瘦弱,每每聚會展開激辯。不過這種緊張氣氛隻存在於大學之中。隻要年齡或虛境稍有不同,便無法產生共鳴。那是一個詭譎、青春的晦暗年代。
豐壽對這群與自己年紀相仿、不斷發動鬥爭的年輕人感到不解。他說:「阿萬。這些人到底想做什麼?想尋求什麼答案?」萬葉不知該怎麼回答,隻能嗯嗯地發出低吟,那群頹廢的年輕學子最初隻在電視新聞裏、在遙遠的都市裏現身,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也出現在紅綠村了。遊行的人群占據了村裏的產業道路。錦港裏也回蕩著年輕人慷慨激昂的呼喊——「鬥爭勝利!鬥爭勝利!」載滿漁獲的卡車受困於人群,無法運貨到市場。魚兒一隻隻斷氣。
年輕人為自己的年少苦惱,他們想要掌握未來。因而否定了眼前的現實。
那是屬於新世代的晦暗青春。以豐壽為首的年輕人,對日本戰後經濟滿懷信心,大步邁進;而新世代的年輕學子,則對政府宣泄黑色的怒火。這兩種青春仿佛出自兩個國家,截然不同。
當時鳥取大學的學生領袖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學生,總是頭戴白色的貝雷帽。這個二十歲的青年名叫多田肇。身材瘦削,麵無血色。他正是萬葉養父母家的長男。工人出身的年輕夫婦盡管生活不寬裕。但希望至少能供長男讀書。省吃簡用湊足學費,讓他一路讀到大學。肇的成績雖好,但也沉浸在這波時代熱潮裏。「大學裏淨是些靠學費過好日子的既得利益者,念什麼大學?白癡才念大學!」說完還把教科書摔到地上。父親氣得把他趕出門。他顫抖著瘦削的身子,喃喃地說:「你是不會懂的……」說完跑著離開,此後便流連於女學生公寓之間。他擺出一副頹廢的派頭,常到車站前的爵士咖啡廳,點杯泡泡茶消磨一整天。從早到晚和朋友談論政治和哲學。
肇的長相和俊美沾不上邊,卻意外地很有女人緣。每晚總是在不同女孩的住處過夜。
每當大學生們高喊著「鬥爭勝利!鬥爭勝利!」展開示戚遊行時,常和調派來鎮壓的機動部隊起衝突,主謀者肇因此成了紅綠村警察眼中的問題人物。剛開始雙親還會到警局保他出來,但次數一多,連他們也不肯出麵了。
養父母不想給嫁到赤朽葉家的萬葉添麻煩。沒和她說這件事。不過因為豐壽和萬葉的養父是同事。走得很近,知道了以後偷偷告訴萬葉。她瞞著丈夫曜司和婆婆阿辰,趁夜到警察局把肇保出來。肇說他拒絕赤朽葉家的權勢重獲自由。萬葉斥責說:「你不聽姐姐的話了嗎?」仗著高大的身材和蠻力把弟弟強行帶回養父母家。兩姐弟年紀雖然差距不大,但肇是萬葉帶大的。在她麵前便總是矮她一截。離開拘留所前,肇戴好骯髒的貝雷帽。低聲說道:「姐姐是資產階級份子。我的所做所為全是為了對抗社會矛盾。那姐姐知道自己在對抗什麼嗎?」
白色貝雷帽沾染了血跡,肇的眼神比赤朽葉製鐵廠排放的黑煙更為暗淡。萬葉害怕起來,肇的眼神看起來如此悲傷,再也不是她熟悉的那個好勝心強的小弟了。她把肇送回改建為住家大樓的工人宿舍,養父一臉疲憊地出來廳堂,年紀較小的弟妹弟妹應該已經睡了,水泥屋瑞安靜極了。
「麻煩你了,萬葉。」
萬葉聽了隻是搖搖頭。
在大門關上前。萬葉聽到肇低聲地說:「我否定國家和家庭的存在。」而養母則無奈地應了聲:「……隨你便吧。」萬葉看著緊閉的大門。感到背脊一陣發涼。
對當時的成人而言,國家和家庭是自己的依靠。然而萬葉心想這種價值觀未來可能會改變。這也是預知能力讓自己知道的嗎?不信任國家、不成家的時代即將到來。這種不祥的預感讓萬葉顫抖不已。
水泥大樓處處透著冷冽。萬葉發著抖,走回山坡上的家。
就這樣。年輕學子持續點燃那把晦暗的野火。在此同時。也有許多沒有搭上經濟發展潮流。出身農村的年輕人。因為貧窮艇而走險。引發層出不窮的社會問題。像是肉票慘遭殺害藏屍廳中的「吉展綁票案」,窮困的年輕人槍殺警衛等四名受害者的「永山事件」、犯人至今尚未落網的「三億圓搶案」等案件。世界開始分裂,有憤怒的知識份子、日漸富裕的近代產業勞工。還有貧困的農村。東京奧運使得大都市蓋起了一棟棟新大樓,持續創造新貌;地方鄉鎮卻遭到時代遺忘,毫無進展。
萬葉當時所處的社會瞬息萬變。無法逆料,世人隻能緊緊攀住這個世界,希望不被甩落。
不過那時期赤朽葉家的人談論的,莫遇於繼承人淚和他妹妹的出生。以及女傭真砂在兩件喜事之間,幾次在大宅裸奔的事。
光看真砂年輕時的照片。還真是個美女。身材矮小,細腰,再加上烏溜溜的大眼睛和長睫毛,五官如洋娃娃般精巧。照片中的她盤著黑發。身穿簡單的女傭服——和服上腰間係著一條小圍裙,不過因為胸部和臀部很豐滿,朱唇微啟,看起來風情萬種。不過這張照片是真砂二十二、三歲時拍的,萬葉嫁進來那年。真砂已經年過三十。萬葉印象中。每當走在大宅裏。隻要感覺到視線,一定會看到真砂躲在柱子後麵偷偷看著自己……。這是她對真砂僅有的印象。真砂雖然自以為躲在柱子後麵,其實大半個身體都露在外麵,緊盯著萬葉的目光具常執著。萬葉嫁進赤朽葉家頭先兩年。她對真砂的印象就隻停留在「躲在柱子後麵的人」。事實上,除了涉世未深的萬葉。大家都知道真砂是曜司的*。每當豐壽或其它人和萬葉聊天,順著她的視線。發現露出大半身體的真砂在盯著他們。總是嚇得大驚失色。語無倫次。外婆晚年時曾說,真砂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像是被漲潮打散的砂堡,有種支離破碎的感覺。真砂十七歲那年到赤朽葉家幫傭。那時的曜司大約十三、十四歲。出落得像朵花的真砂。就在少爺的染指中度過青春歲月,不過這些都已經是過去式了。萬葉認識的真砂像是行將枯萎褪色的花朵,僅存的幾片花瓣正緊撲著花萼不放。
一九六五年秋冬,天氣比住年來得冷。但真砂卻在這種酷寒中裸奔了五次。第一次是在早上。年輕夫婦和孩子正在和室用早餐時。真砂竟一絲不掛地走過和室外的走廊。萬葉嚇了一跳。像破損的水管般噴出口中的味噌湯,少爺當時正專心取下柳葉魚的魚頭——他嫌魚頭的味道苦。不想吃——並沒有察覺走廊上的異狀。事情發生前,萬葉正看著丈夫奮力剔除魚頭。想起從前看過丈夫死時身首具慮的慘狀,傷心得食不下咽。可是看到中年女傭的裸體之後。不知為何卻突然食欲大開。還多添了一碗飯。納悶著剛才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想不透的萬葉隻知道,那絕不是幻象。平常真砂穿著衣服時還看不出來。但她的裸體已經呈現老態,令人看了不勝晞噓。她腹部的贅肉下垂,原本豐滿的胸部像兩根法國麵包一樣耷拉著。臉部像能劇麵具一樣麵無表情。
真砂第二次裸奔發生在白天。當時大廳中有賓客來訪。透過拉開的紙門。看見後院較遠的那一側。有個裸體的女人正手舞足路地從右邊跑到左邊。賓客和待客的康幸都嚇得說不出話來。因為距離太遠,賓客和公公都誤以為裸身跳舞的是那個異於常人的少奶奶。不過萬葉難得地在眾人麵前示弱,熱淚盈眶地堅持自己雖然怪,但是絕不會做出光屁股跳舞這種事。萬葉都這麼否認了。大家也相信她的說法,他們也知道這個媳婦怪雖怪,卻很老實。這麼一來。那人到底是誰呢?許久後,眾人發現真砂光溜溜地坐在接待室的沙發上,還爬上後院的水杉樹下不來。隻得請園丁搬梯子救她下來。
最後她甚至鑽進年輕夫婦的被窩哭個不停。這下子家人實在受不了了。隻好請分房收留她,其實也不是不能把她趕走。隻不過她和少爺有過一段情。阿辰認為這麼做實在太不通人情。
然而真砂這種舍身式的古怪愛情似乎感動了少爺,之後曜司又開始到分房去找她。可能也是他察覺到可愛的新婚妻子在生下長子後,似乎多了幾分從前沒有的陰鬱。當時萬葉已經懷了第二個孩子。婆婆代替了曜司在她身旁看顧她,陪她度遇嚴重的害喜。
被裸奔的女傭搶走了丈夫的萬葉。在一九六六年,順利生下了毛茸茸的第二個孩子,也就是長女赤朽葉毛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