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醜男情有獨鍾
赤朽葉毛毬勇猛果敢,如鋼鐵般百折不撓。卻有一個弱點,就是死人。盡管對個性剛烈的毛毬而言,戰鬥早已是家常便飯,但不知為何她就是敵不過死人。一九七九年,毛毬十二歲的那年夏天,女傭真砂落魄而死,而她就是第一個扯毛毬後腿的死人。
自從被流放,安置到分房之後,真砂帶著女兒百夜天天悶著頭遇日子,生活陰鬱晦暗。隻有一個人能為母女倆的生活帶來興奮。也就是大房的長女毛毬。真砂當時年地四十五歲,灰白的頭發盤成發髻,平日完全不講究穿著。她口裏常常念念有詞,牽著女兒的手來到坡道上,悶不吭聲望著眼前的風景。百夜那年剛滿十歲,小毛毬兩歲,長得和母親很相像,個性陰沉,一頭長發編成辮子垂在胸前。每到傍晚。麵無血色的百夜總是歪著頭和母親一起望向坡道。就為了觀賞黃昏時一定會打這裏經遇的毛毬的英姿。
那年春天,大房的毛毬升上村立紅綠村中學。當時青少年間吹起一股幫派的歪風,血氣方鋼,體毛濃密的「丙午女」毛毬。盡管隻是一年級新生,已經輕鬆擊敗了學長姐;還沒有駕照,就和狐群狗黨在村裏囂張地狂飆摩托車或腳踏車,按響「叭啦哩啦、叭啦哩啦」的喇叭音樂。毛毬有著遺傳自母親的壯碩體格、輪廓分明的眼窩和高挺的鼻梁。美麗的容貌中帶著懾人的氣魄。而她同父異母的妹妹百夜,每天陰沉地站在山坡上。望著綁著馬尾、係鮮紅鍛帶的毛毬騎著摩托車奔馳而過,百看不厭。
這時真砂總會搖著女兒的肩膀。嘀咕著說:「那是你姐姐啊,你的姐姐可是赤朽葉大房捧在手心裏嗬護大的寶貝女兒,我們卻被眨到分房。母子倆相依為命,真可悲啊。你真是個可悲的孩子啊。」真砂的話有如詛咒一般。緊緊束縛著百夜。而毛毬則什麼也沒聽到。隻顧著繼續上緊油門。讓場起的風帶走一切。
「為了把你生下來。媽陪著男人睡了幾百個、幾千個夜晚啊,但為什麼你卻這麼可悲。」
真砂打從心底憎恨著比百夜早兩年出生的毛毬,她經常像個幽靈站在坡道上。忿忿地盯著毛毬,毛毬好幾次注意到真砂。她問分房的親戚:「那個大嬸為什麼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
分房的人總是支吾其詞,但毛毬口中形容的「一個人」卻令他們困惑不已。因為真砂並不是一個人。每次她都會把百夜帶在身邊。一直要到真砂死後。在一次家庭會議上,才揭開了這個令赤朽葉家成員震驚不已的謎。
真砂死於毛毬中學一年級的那年夏天,那天毛毬一如往常囂張地無照騎車,急馳在坡道上,裸身的真砂突然在這時竄了出來,這裏是她十幾年來第一次裸奔。毛毬盡管膽大。畢竟還是個孩子,眼前這一幕把她嚇壞了。她為了閃躲真砂。緊急轉彎。一下小心竟連人帶車飛了起來。
「毛毬!」她的同伴嚇得大叫出聲。
毛毬的摩托車在空中轉了一圈才落到地麵,在地上反彈了一下。幸好人沒有大礙。
真砂見狀趴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那陣子她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幾乎可說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裏。百夜慌慌張張地從分房裏跑出來。陰沉的臉上爬滿淚水。拖著赤身裸體的母親回家,她的臉因羞愧而漲得發紫。「對不起。毛毬姐。」她用蚊子般的細聲道歉。然而毛毬看都不看百夜一眼。死瞪著真砂說:「你為什麼不去死。」說完還發出輕蔑的笑聲。「難看死了!要脫衣服就去脫給你的男人看啦。大嬸。」
當著一票同伴麵前,毛毬強忍著不把疼痛表現出來,其實車子撞擊的力道讓她疼得不得了。那之後她脖子上帶著好一陣子可笑的護具。對於一向以馬尾自豪又愛漂亮的毛毬而言。實在是苦不堪言,但她也不好說什麼。因為自那天起真砂就高燒不退,口中喃喃吐露著對大房的怨恨。沒多久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分房草草為真砂舉行了葬禮,大房隻來了阿辰一人出席,那天黃昏,鮮紅色的落日暈染著天空,阿辰牽著百夜的手回到大宅。
一走進大門。百夜便低下頭,發出竊笑聲。
多年以後小百夜一歲的鞄回想起道件事,形容說:「那家夥發出「喀喀喀」的竊笑聲。」目睹這一幕的鞄心裏發毛,心想家裏來了個妖怪小孩。曜司顧慮到萬葉的感受,看都不看一眼這個陰陽怪氣的私生女,阿辰把萬葉叫到麵前。強硬地說:「這孩子由你來撫養。」
「是……」
萬葉眼底一如往常,透著落寞,木然地點頭回應。她將視線從百夜身上移開。轉而落到正打走廊經過的長男淚。注視著他的背影。淚轉身發現母親正看著自己,也瞇著眼笑了。時間就這樣悄悄地停留在對望的母子身上;類此情景每天都住大宅裏上演。盡管家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一天到晚惹事的毛毬身上。少奶奶萬葉的目光卻總是靜靜地跟隨著淚。彼時他正為了考取戰前鳥取縣首屈一指的升學高中,開始到補習班上課,製服的立領閃耀著深黑色的光芒。而萬葉則繼續日複一日凝視著兒子的身影。
當天大宅的人都聚集在大廳裏。孩子們也都坐定。隻有毛毬說什麼「隊上有集會」。遲遲還未返家。萬葉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見她牽著百夜的手走進和室,曜司顯得坐立難安。
萬夜平靜地向眾人宣布。百夜往後就是其中的一員。淚默默點著頭,但心裏為母親受到的委屈心疼不已。狠狠瞪了佯裝無事的父親一眼;鞄則對這個低著頭,笑容陰沉的女孩,心生畏懼。
「她似乎很高興能和我們一起住,我甚至覺得,脫不定她的母親是被她詛咒死的。當然這應該不可能啦。」鞄阿姨後來這麼和我說。「總之啊,百夜就是莫名的喜歡毛毬姐,明明是姐妹。卻很崇拜毛毬姐,總在山坡上偷看她。她母親裸奔時正巧被毛毬姐撞到。她一定覺得很丟臉。沒想到最後竟然因此能和毛毬姐一起住,我猜她那天一定開心極了。」
不過有人卻澆了百葉一頭冷水,不是別人,正是赤朽葉毛毬。這個因為同伴集會連家庭會議都遲到,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兒回到家時,除了脖子上可笑的護具。全身上下傷痕累累。臉上甚至被人用油性筆畫得亂七八糟。她卻隻說了一句「我贏了!」還一直用手肘頂著縮在一角的麼弟孤獨玩。向他炫耀說「我怎麼可能會輸嘛。」孤獨則嚇得身子越縮越小。
那時候孤獨還在念幼稚園,個性內向,除了上學之外幾乎足不出戶。他很怕毛毬這個怪姐姐。但毛毬卻特別中意這個文靜又怕生的弟弟。隻見她又是用手推搡孤獨、搔他癢、追著他玩了好一會兒。才一身破爛的水手服毫不遲疑地快步朝百夜走去。
全家人都清楚毛毬的臭脾氣,無不心驚膽跳地看著事態發展。對曜司來說,盡管真砂的死讓事情變得複雜,百夜畢竟是自己的血脈,做父親的他這時再也無法坐幌不管。忍不住站起身來。
然而走上前的毛毬看也不看百夜一眼。百夜的臉上此時出現變化,她用出乎意料的甜美聲音喚著:「毛毬……姐……」
毛毬就像睢不見似的,對她的招呼沒有回應,而她的下個舉動,讓全家人都嚇得瞠目結舌。眾人萬萬沒想到她竟轉過身,一屁股就要坐在百夜當時所在的藤椅上。
百夜像一隻被追趕的貓,突地從椅子上彈起來,狼狽地跌在地上。她目瞪口呆地盯著穿著一身破爛的毛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有誰在說話嗎?」毛毬一臉狐疑地問母親。
在場的人頓時背脊發涼,不約而同盯著兩個女孩看。
身材高大的毛毬大搖大擺地靠在椅子上。雖然身上的衣服因為和人打架變得破破爛爛的。依舊不減她女王的風範,美麗的臉龐散發出光輝。而跌落在地的百夜則鐵青著一張臉,就像一隻瘦得皮包骨的骯髒野貓。兩人就像天和地、光和影。百夜抬頭看著姐姐。用力咬著下唇。幾乎快滲出血來。大房眾人膽戰心驚地啊注著這一幕。萬葉指著百夜說:「她就在這啊。」但毛毬的目光仍在空中巡視。像是什麼也沒看見。
不可思議的是。赤朽葉毛毬似乎看不見同父異母的妹妹百夜。
家人們想不透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努力回想著過去。想從幼時的毛毬身上找出端倪。卻隻是徒勞。萬葉不解地歪著頭。鞄也茫然不解地想「這是怎麼一回事……」毛毬完全看不見百夜。就連百夜和生前的真砂站在一起時。她也隻看得見真砂。或許是身處光明中的毛毬。看不見陰暗處的百夜吧。也可能是她小時候曾被真砂捉弄,受過創傷,才在心裏築起高牆,大房的人雖提出了各種不同的假設。卻沒人知曉真正的原因。此刻隻見毛毬坐在藤椅上。一派天真地歪著頭說:「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百夜眯著眼。默默看著這個丙午年生的大房女兒,眼中閃出一道詭譎的光。從那一刻起,百夜對姐姐的仰慕開始扭曲變調,真砂的怨恨就這樣透過百夜,在住後的日子裏繼續糾纏著毛毬。
這就是赤朽葉毛毬和百夜——這對注定糾纏一輩子的同父異母姐妹——的第一次相遇。
那時候。赤朽葉製鐵正致力對抗石油危機和公害問題,像一艘航行在時代大海的大船,持續稱霸紅綠村天界。山坡上的大宅裏一如往常過著豪奢氣派的生活,不遠的山下世界卻因為現代化的腳步*近正急劇變化中。
在萬葉和曜司年輕的時候,紅綠村車站的一帶是最繁華的商圈。站前的拱廊商店街上,清早賣蔬果和海產的小販聚集,下午則擠滿了購物人潮。商店街的出入口一帶都是餐廳,不論想吃中餐還是西餐都找得到。站前還有一棟五層樓高的百貨公司,對當時的小孩子來說。最奢侈的夢想莫過於在百貨公司頂樓吃兒童套餐。
然而經過了製鐵業衰退的打擊後,車站前的黃金地段迅速蕭條。年輕夫婦紛紛從鎮上和山上的住家大樓搬出來。選擇在郊區的新興住宅區置產,貸款購買附有庭院的獨棟住宅。對從前的老百姓而言,能搬進住家大樓,擁有號稱「三種神器」的家電是種憧憬,不過對現在希望有朝一日能攤有土地和房子的年輕夫婦來說,住家大樓的生活顯得既過時又窮酸。住郊外就不必擔心製鐵廠帶來的公害汙染,而且隻要有車,上班也很方便。
隨著在郊外購屋,購車的家庭越來越多,站前的榮景也迅速消逝,商店街有如影像快轉般瞬間黯淡下來,路旁再也不見擺攤的小販,商店也一家接一家結束管業,商家第二代大多不願繼承家業,寧可穿上西裝當個領薪水的上班族。那時還有終身雇用製,退休後可以靠著退休金過著安穩的生活。所以就算要繳上一輩子的貸款,上班族也不至於覺得不踏實。有車的人紛紛轉移陣地到郊外附大型停車場的量販店購物;而總部設在大城市的企業也陸續進駐地方城鎮,無論走到哪都可以看到相同的商店,買到相同的商品,就連消費者也漸漸變得麵貌相似。地方城鎮居民的錢,就這樣開始流向大都市的大財圈。
因為如此,車站前的繁華成了過眼雲煙,徒留褪色的廢墟。天上的赤朽葉家日子風平浪靜。然而下邊的紅綠村裏,時代洶湧的波濤無情地打亂村民平靜的生活。
而十三歲的丙午女赤朽葉毛毬,就在時代的驚濤駭浪中渡過了青春歲月。
如今形同廢墟的站前商店街,盡管在有些時段簡直就像無人的死城,不過仍有一群貧窮的灰色追隨者,就是那些十來歲的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