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A
這一年後來的日子一切相安無事,順利落幕,毛毬升上了高中二年級,淚輕鬆考取了鳥取大學,就此脫下立領製服,換上襯衫和牛仔褲,開始過起大學生活。
淚身為赤朽葉家的長男,相當受到短大女生的歡迎。常有許多打扮入時的女生到大宅找淚。淚嫌麻煩不想應門,大部分都是毛毬負責出麵,凶神惡煞般嚇唬她們說:「大姐姐,找我哥有事嗎?」短大女生嚇得作鳥獸散,可是沒過多久又不死心找上門來。
淚上大學後,加入了正經的登山旅行社。每逢假日便和同好一起到中國山脈旅行。阿辰把女傭做好的便當交給淚,送他出門。站在門口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為止。
「真是個認真的好孩子,沒聽過半點他的流言蜚語。」
阿辰或許是拿淚和兒子曜司同年紀時相比吧,阿辰這時仍是以「赤朽葉大房夫人」之姿掌控大宅裏的一切。不過漸漸的也開始下放一些權限給媳婦萬葉,像是指揮傭人的工作現在就由萬葉負責。有時萬葉忙不過來,阿辰還會替她招待偶爾來訪的黑菱綠,看她變魔術或是說相聲,笑得人仰馬翻。綠仍是打扮得一身花枝招展,她和阿辰一邊捧腹大笑,一邊側眼看著偶爾從房門外走過的萬葉。「她好像很忙啊。」綠說。「是啊。畢竟哪天我不在了,就輪到她當家了啊。」阿辰點頭回答說。不過那時候的阿辰臉色很好,身材依舊圓潤。看來短時間內還不會離開人世。
百夜依舊死性不改繼續和別人的男人上床。高中聯考前,萬葉叫來百夜,和她討論升學的事。隻見百夜用一貫陰沉的聲音說她想早點工作。萬葉問她:「你不想上大學嗎?」她悶不吭聲搖了搖頭。萬葉事後回想起這件事時。歎息著說:「或許她是因為自己的出身而有所顧忌吧。」百夜堅決地表示想念當地的職校。萬葉找曜司商量,卻總是得到「我很忙,一切都由你決定」這樣的答複。讓萬葉非常苦惱。百夜終究還是沒有改變心意,隻報考了一所職校。
時代的風向此時又開始微微改變。此時一九六六年出生的「丙午女」們在國內各地撒野,飆車,那群暴走族女孩被稱做「Ladies」。甚至還有以她們為目標讀者的專門雜誌創刊。毛毬身為中國地方的風雲人物,每個月都會出現在雜誌上,不是手握鐵管揮舞的雄姿,就是揮舞著旗幟在田邊小徑飆車的畫麵。隨著人數增多,彼此的鬥爭也越發激烈;而另一方麵,校園裏則無視這股浪潮,開始進入下一個時代。
一般學生正身處日益激烈的升學戰爭之中。他們從小被灌輸著「坐在隔壁的不是朋友,而是要想辦辦法踩落的敵人」的觀念。一心認為隻要成績優秀,就能成為學曆社會中的強者,貸款買下獨棟住宅的父母們紛紛砸下大把金錢在孩子的教育費上。不隻是男孩子,女孩子們也勤奮向學。這些年,政府通過了「男女履用機會均等法」;數年後,國會裏的在野女議員人數也逐年激增,引發一股政壇的「巾幗風潮」。雖然一切還在起步階段,世人開始逐漸體認到,女性隻要在升學戰爭中勝出,擁有高學厲,同樣能躍升成為社會中堅。每當感受到這股新潮流時,毛毬就會想起那個已經遠去的昔日死黨穗積蝶子。
那個想當外文官、以最高學府為目標的才女蝶子;那個曾經誇下海口要過好日子的可愛的蝶子。然而毛毬隻要想起她,就會想到她說話當時的眼神,那裏頭沒有一絲驕傲或希望的光芒。而是流露著看透一切的世故,冰冷又寂寞的情感。
這時許多用功的孩子承受不住升學壓力的重荷,精神狀態逐漸崩解,原本乖巧的小孩突然發狂似地拿起球棒對著父母一陣猛打。想不開跳樓自殺的消息也時有所聞;在孩子們的世界裏,一股沒有出口的壓力正逐漸蔓延開來。
學校裏的氣氛也大有轉變。以往顯性的校回暴力已不複見,取而代之的是隱性而陰晦的淩霸時代。孩子們不再挑戰成年人,傳而攻擊比自己弱小的個體,毀滅彼此靈魂,展開一場黑暗遊戲。
就從那時期開始,麼子孤獨開始拒絕上學。他每天假裝出門上學,再偷偷折返回來,躲在自己房間裏,阿辰發現後氣得一陣痛罵,萬葉也大聲斥責,然而挨了罵的孤獨隻是鐵青著一張臉,不出聲地哭著。
阿辰和萬葉都問不出個所以然,就連哥哥淚出麵,他也緊閉雙唇,一個字也不肯說。那天晚上,毛毬揮舞著沾血的鐵鏈回家後,從母親那聽說了這件事,便一腳踹破了孤獨緊閉的房門,強行進入。孤獨無助地蜷縮在壁櫥裏,黑暗中的雙眼像貓一樣閃閃發光,瞪著毛毬。
「孤獨,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毛毬放下鐵鏈,對著被櫥裏說。
「嗯……」
「老師知道嗎?」
「老……老……」孤獨哽咽地說。「老師說,被欺負的人也有不對。」說完。他忍不住緊緊抱住衣服染血、個頭高大的姐姐,覺得好像抱著一隻毛茸茸的大狗,讓他感覺好安心。
毛毬抱著弟弟,咬牙切齒地說:「哪有這種事!這隻是大人的借口,說這種話的老師簡直是人渣!」
「真……真的嗎?姐姐。」
「當然是真的!姐姐才不會說謊,孤獨,我們要瞧不起這種大人。啐!老師都一樣,全是些靠不住的老頭子!」
從毛毬那聽到原委的阿辰和萬葉,剛開始還摸不著頭緒,覺得事情沒有這麼嚴重。萬葉想起自己小時候被黑菱綠和她的手下欺負的痛苦回憶,不過後來經過一些波折,她們反而成了好友。毛毬怕被孤獨聽到,小聲地說:「媽,你敢舔小便池嗎?你能當著同學的麵脫掉內褲嗎?教室裏還有女生在唷!」萬葉這才知道嚴重性,而最疼愛孤獨的阿辰更是流淚痛哭。阿辰一向剛毅,這還是萬葉第一次看到婆婆流下眼淚。赤朽葉家的老夫人畢竟也上了年紀,淚隙也脆弱起來,這股襲擊寶貝孫子的惡意,深深傷害了阿辰。
看到阿辰的眼淚,萬葉堅強起來,她梳整好頭發。穿上紅和服,係上黑腰帶到學校去了。孤獨的班導師是個大學剛畢業的年輕女孩,對於赤朽葉家的少奶奶親自來訪,顯得誠惶誠恐,她請校長、學年主任一同出席,向萬葉說明這次的事純粹是誤會,不過是學生吵架罷了,校方基本上不會插手。萬葉聽得出三人話中自保開脫的意圖,她像毛毬那樣惡狠狠地瞪著他們說:「你們敢舔便池嗎?敢在這裏脫下內褲嗎?不要以為這隻是小孩子的事,請你們回想一下小時候,對當時的你們而言這應該不隻是小事吧?」
盡管校方後來做了一些努力,但這股襲擊校園的黑暗浪潮,其影響力早已遠遠超過成人們的想象。
孤獨從此不再上學,成天窩在大宅裏打電玩,看漫畫,晚上一個人無聲的哭泣著。每次孤獨哭。毛毬就會突然冒出來,躺在他身邊看漫畫。
幾年後話不多的狐獨舅舅曾和我提過這件事,他說:「那就像有隻大狗陪在身邊,感覺很安心。」
那年歲末,天空飄*點細雪,一個少年穿過後院來找孤獨。「喂……」他用貓頭鷹般的聲音,小聲地呼喚著孤獨。原來他是孤獨以前的同學,到今年為止一直同班。他也很愛打電玩,同班時兩人常聊天。於是,就這樣,越來越多的同好開始聚集在大宅裏。
孤獨雖然失去了學校,卻沒有失去朋友,每到黃昏,幾個和孤獨氣質相近的內向少年會來找他,開心地一起打電玩。於是毛毬也不再露臉,不過常會晃到他房門外,把自己在伯青哥贏來的零食從拉門的縫隙裏扔進去。少年們一開始都被胡亂扔進房裏的紙袋嚇得「哇!」「好痛!」一陣鬼叫,等到習慣之後,後來隻要毛毬來得太晚。大家還會說:「你姐姐的恐怖零食炸彈怎麼還沒出現?」
對日漸崩壞的孩子們來說,這是個孤獨、焦燥的時代。這時還有一個人,同樣也被卷進了這股黑暗潮流之中。那就是毛毬久未聯絡的老友穗積蝶子。
武器行「赤白椿姬」的店長鄉田忍派人來找毛毬。是在那個冬天即將結束的時候。當時高二的毛毬已經是少女暴走族界的名人,總是用著長及腰際的馬尾,像陣風似的橫掃整個中國地方,崇拜者眾多,甚至還有女孩放話願意為她而死。
想到忍大哥那麼久沒消息,這次突然被他叫去,毛毬心中有點害怕。兩年前忍讓一個從暴走族引退,在宵町巷一家糯米丸子店工作的女孩懷了孕,後來他負起責任娶了對方。現在他常會幫忙帶孩子,讓小孩留起長發、穿上紅色連身工作服,關店時就放小孩在店裏玩。
毛毬很怕這個小孩,漸漸地也就鮮少到店裏露臉。她忐忑不安地騎著摩托車來到宵町巷,沒想到居然看見前男友野島武一臉壓抑、速度飛快地在公寓前麵跳繩。原本健美的身材更顯結實,嘰肉線條有如雕刻一般,毛毬看得出神。武抬起那張醜臉看見毛毬,一邊跳一邊打招呼說:「好久不見。」
「你在做什麼?」
「……跳繩。」武簡短地回答。
不知道他想當職業拳手的毛毬,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低聲說了句「喔,那就加油囉。」走進了武器行。
一定進到處垂掛著鐵製武器的店內,忍的孩子立刻爬到毛毬身上,毛毬一邊喊痛。一邊尋找忍的蹤跡。
忍大哥就坐在店深處的收銀台前,身形比從前豐腴一些。但視線依舊銳利,和他四目相交,彷佛自己的眼球會被斬成兩半似的。毛毬後背升起一陣寒意,必恭必敬地說:「好久不見了。」
「喔。好久不見,我聽說你的英勇事跡了。」
「那沒什麼……」
流著口水的小孩直往毛毬的身上爬,看到她痛苦不堪的表情,多田忍把孩子抱到自己腿上。
「大哥。怎麼會突然找我。有什麼事嗎?出了什麼問題嗎?」
「嗯。毛毬,話說這幾年生活真是越來越方便了啊。連「電話留言」這種玩意都出現了。」
「電話留言?」毛毬反問。
那幾年室內電話已從轉盤式的黑色話機,更換成具備留言功能的按健式新機種。「電電公社」(注1)民營化後改稱「NTT」,大幅增進各項電信服務。那之後不久,「電話交友」服務大為風行;另外還有「留言專機」的服務,隻要撥打特定號碼,在語音信箱留言,就可以和陌生人互動或是交換訊息,此類服務大受好評。隨後「留言專線」又進化為「Q2專線」。將服務對象擴及到呼叫器的使用者;電腦網絡通訊的服務也開始起步。靠著這些服務。開創出前所有的聯係.管道,在串連起陌生特定族群的同時。使用者可以不必透露自己真實身份。而這一連串服務,或許可說全是從「電話留言」服務衍生出來的。
注1/全名為「日本電信電話公社」。日本的國營電信公司。
不過毛毬對流行一向陌生,隻好側著頭附和地說:「嗯。生活的確方便多了。」
忍的表情嚴肅異常,繼續說:「對這類新事物,小孩總是趨之若騖,如果成人、小孩各玩各的,那一點問題也沒有。」
「是。」
「偏偏最近卻出現了一個讓小孩和成人搭上線的傻瓜。」
「是……」
「你真是遲鈍啊,毛毬……我說的是賣春。」
毛毬嘴上的煙掉了,她瞠目結舌地瞪著忍,忍則是一臉嚴肅地回望她。
「啊?賣春……?怎麼可能?你該不會是說「Ladies」的人吧,大哥,這一帶都歸我管,我們是絕不碰賣春和強力膠的,我隊上一向管得很嚴!」
「我清楚你們隻是飆飆車、打打架,頂多有些不懂事的混帳偶爾順手牽羊,毛毬,你聽我說,時代在變,很多事都不能用過去的常理來判斷了,時代已經追地我們了,小太保、小太妹逞凶鬥狠的時代即將成為曆史,你看看武,他變得這麼認真……」
「大哥。我不懂。」
「差不多從去年開始,到我店裏看武器的已經不再隻有那些太保太妹,還多了很多看似乖巧的小孩,而且會在自己房間接上專線,利用留言功能賣春的。也不是那些家庭複雜的小太妹。」
「那麼是誰?」
忍嘴角扭曲,欲言又止,然後他痛苦地說出一所高中的名字。毛毬從喉嚨發出怪聲,向後退了一步。那是哥哥淚之前就讀,縣內排名第一的名門高中。
毛毬回想起自己剛上高中時,曾在路樹下錯身而過的那群女學生。她們的臉頰紅潤,一頭烏黑的秀發像是從沒染燙過,而低著頭打量毛毬的眼神裏透露出輕蔑和恐懼。沒想到賣春的竟然就是那群「virginpink(粉嫩)」的少女們。
「怎麼可能……」
「「電話留言」有匿名功能,她們藉此和中年男子接洽,以很高的價碼賣春,不會錯的。我連她們的身分都查出來了。在宵町巷,秘密是藏不住的,最近這一帶有很多從東南亞的女孩到日本賣春,由於客源有限,競爭激烈得很,這地頭的人可沒這麼好打交道。不可能讓那群小鬼賺走他們的錢。」
「可是大哥,這一定是有大人在背後*控啊。那些乳臭未幹的「viginpink」小女孩怎麼可能有這樣的能耐?她們都是書呆子,還隻是小鬼啊。」
「毛毬……」
「一定是那些肮髒的大人在背後控製,從中抽頭!」毛毬氣憤地地說。
忍搖搖頭,隨手拿了零食哄著膝上開始發脾氣的小孩。
「不是那樣的,主謀者就是那群小鬼中的其中一人,就是這樣才可怕啊。唉,你應該猜到我為什麼找你過來了吧。你是「製鐵天使」的領袖,這雖然不是你的錯,但你總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吧!」
看到忍說得那麼激動,毛毬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她的第六感一向不錯,可是今天和忍的談話中,她卻一直處於狀況外,完全摸不著頭緒。忍這時終於失去了耐性。
「就是那個坐在你後座的小鬼啊,老是哈哈大笑的那個啊!」
「蝶子……?」毛毬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忍同情地看著毛毬,繼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