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說“浩劫”》
徐雲尚後來老了,退休了,他的故事被寫小說的人了解了,就寫了一篇小說,因為是寫小說,是虛構的,所以把名字改了一改,把徐雲尚改成蔣鳳良。
評彈老藝人蔣鳳良退休以後就在家裏歇歇,每月五號到單位去領工資,大家見了,仍然很尊敬地稱為“蔣老師”或者“蔣先生”,有些小青年是蔣鳳良離開以後才進團的,不認得蔣先生,就有人介紹這是蔣風良蔣先生,然後總是要把蔣風良先生形容一番,比如有“享譽中外”,有“功力深厚”,還有“膾炙人口”等等的說法。其實許多小青年雖然沒有見過蔣風良的麵,但都是久聞大名、十分敬重的,所以小青年們也一律恭稱為“蔣老師”,蔣鳳良很開心。他有時候甚至想一個月的工資倘是分作兩次發或者分作三次四次發,都是很有意思的。但是蔣先生也明白他的這種想法不切實際,因為他現在?然很空閑,但別人仍然是很忙的。不說其他的人,倘是一個月的工資真的分作幾次發,財務上的同誌做賬就忙不過來了。
——摘自《清唱》
許多人都曉得季小玉的身世的。季阿姨,他們說,聽說你從前也是唱評彈的。
是的,季小玉說,後來我倒嗓子了。
經過這裏的人他們和季小玉打招呼,季阿姨,說書呀。
說書,季小玉說。
今朝說什麼?
今朝說《奪園》,季小玉說。
噢,他們說了說話就走開了,聽書的人仍然在裏邊聽著,秋風輕輕的吹過了。
徐先生中氣很足的,他的聲音可以傳得很遠很遠,加上驚堂木一拍,很吊人心境的:
那麼王先生看中的這個南園,到底是啥人造起來的呢?這個人也娃王,同王禹傅是五百年前一家門。這個南園王先生,倒是正宗蘇州人,明朝辰光,也是做了官的,做禦史。禦史這官有多大,也不要去管他了,反正是朝廷裏的人,在皇帝身邊的,也就免不了爭爭鬥鬥,吵吵鬧鬧。這個王禦史,原先在朝中大概也想有一番作為的,隻是爭來鬥去,搞不過朝中權責,官場失意。怎麼辦呢?有辦法。此處不留爺,自有爺去處,憤然辭職,老子不幹了,也可能是瀟灑而去,挽一挽袖子管,再會再會,總之是回老家了。還是老家好呀,金窩銀寓,不如自家的狗窩,何況老家哪裏就是狗窩呢?一點不比你京城推扳的。這王禦史雖是失意回來,銅鈿銀子多少還是有一些的,拿些出來,遣它一座園林。做什麼呢?不做什麼,種種花兒,的釣魚兒,消消停停,養養老罷。至於這園林,該怎麼個違法,造成個什麼樣子呢?王禦史是有眼光的人,他選中的固址,不會是一塊普通地方,總要是風水地氣十分的好,才能看得中。這地方最早是三國時鬱林太守陸績宅第,到東晉也是名人住處,再到唐代,大詩人陸龜蒙又住過,北宋時,又是一個做官人胡稷言在這裏建了“五柳堂”,接著他的兒子胡峰又建了“如村”。許多年毀毀建建,這地方仍然秀麗俊逸,清靜雅致,以至於最後被出家人看中,成了大元寺,供了金身佛像。王禦史回來故鄉,這麼大的個蘇州,東看西看不滿意,偏偏相中這塊地方,就毫不客氣拿來給自己造園了,這叫作虎死尚有餘威呀。你一個王禦史,不是已經辭職不做官了嗎,不是已經失意失寵了嗎,回到故鄉還這麼不講道理呀,你要造園,和尚怎麼辦呢?統統趕走。燒香趕出和尚,金身佛像怎麼辦呢?移開。老腳本上講,王禦史在移佛像時,皆剝取其金,所以人稱為剝金王禦史。苦真有其事,那麼王禦史比較起比他早一千多年在此地落腳生根的陸績來、就好像就有點兒不上路了。陸績為官清正廉潔任滿從廣西回蘇州老家時,兩袖清風,—船空空,要走一段海道,陸績惟恐船身太輕,便搬取一塊普通巨石作鎮船之物。此石運回置於家中留作紀念,為後人所稱道,稱之為廉石。
王禦史剁金那時候想到陸績,曉不曉得難為情呢?不過話說回來,今天的人,對從前的事,隻是從書上看來看去,抄來抄去,從口頭上說來說去,傳來傳去,到底誰真誰假,孰是孰非,也難以弄得很清楚了,此話說得遠去了。話說王禦史選定了團址,心中自是大喜……
茶館外麵的外地人,站得腿腳有點累了,他說,奪園,就是奪的南園嗎?
你聽下去,季小玉說,聽下去你就曉得了。
我要走了,外地人說,到後邊的大殿去看看。
南園後來歸了王禹偁,旁邊的一個老人說。
後來又被王禦史奪回去了,另一個老人說。
是王禦史的孫子奪回去的。
後來又賣給別人了。
後來又換了主人了。
嘻嘻,外地人笑了笑。
後來就不叫南園了,一個老人說。
改名叫豆粉園了,另一個老人說。
豆粉園?外地人嘀咕說,我聽說過蘇州有拙政園,網師園……
還有西園、留園,一個老人說。
西園留園我也曉得的,外地人說,但是沒有聽說過豆粉園,外地人沿著茶館繞了一會,慢慢地離去了,豆粉園,他說,沒有聽說過,豆粉園。
不要說,一個老人看著外地人離去的背影,不要說,我也沒有去過豆粉園的。
我也沒有去過,另一個老人說。
蘇州城裏像豆粉園這樣的小舊很多很多的,它們部躲在很深的巷子裏,又小又隱蔽,足不大有人曉得的。有關園林的書上有記載和介紹,但是一般的人他們也小大夫翻書的。這些小園就像一把散落在沙灘上的珍珠,時間長了,都被沙子埋起來了,人家也看不到它們的光彩了。
說書先生仍然在說著:
蘇州好地方啊,平常日腳,約三兩好友,在小城的街上轉轉,踏一路潔淨光滑鵝卵石去,隨便走走,就到了園林。蘇州的園林真多,人道我居城市裏,我疑身在萬山中,疊石環水,蒔花栽木,亭台樓閣精心布置得如同信手拈來,你看幾片太湖石隨意堆砌玲瓏透剔,欣賞清靈的山水,體味平靜的人生,走累了嗎,好吧,我們到依街停水的清幽的茶社裏,用製作精細的小茶壺泡著清香的綠雪般的茶,品嚐美味清爽的點心,清風輕輕拂麵,清淡的日腳輕輕飄過,好一個清靜悠閑的去處,好一塊清新自然的地方呀。
如王禹偁般不是蘇州人的人尚且對蘇州這樣癡速,那許多從蘇州走出去的人,每日每夜的故鄉夢,做得多麼的悠悠長長,也是可想而知的。或者科舉登第的功成名就,年老歸家;或者做了禦史的官場失意,隱退回來;或者踏遍山河,又回到出發點,等於是昨天夜裏的一場夢,今朝呢,回來了,醒轉來了,幹什麼呢?重造一塊山清水秀的地方修身養性以娛晚境,再辟一個自然清幽的角落,遠離塵世靜坐參妙,所以王禦史回轉來頭等大事就是選址造園……
走掉的外地人又走回來了,他立在窗口又聽了聽,臉上笑了一笑,囉嗦的,他說,講到現在,園子還沒有造起來。
說書就是這樣的,一個老人說。
說書就是野野豁豁的,另一個老人說。
豁出去雲裏霧裏十萬八千裏。
到時候再收回來。
不是講奪園麼?外地人說,園子不造起來,怎麼奪法?
早呢,一個老人說。
一扇窗要講三天的,另一個老人說。
話說王禦史選定固址,心中大喜,開心得不得了,拿了潘安的一篇文章,說:“庶浮雲之誌,築室種林,逍遙自得,池沼足以漁釣,喜稅足以代耕,灌園鬻蔬,經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候伏臘之費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此亦拙者之為政也。”喔喲喲聽不懂了,讓我來翻譯翻譯。說的什麼呢?大概是說,算了罷算了罷,既然官場蹲不下去,不蹲也罷;既然從政從不下去,不從也罷。回老家來,尋一塊地方,造個園林,就在這裏邊了,澆澆園子,種點兒蔬幕什麼的,比起在官場的爭鬥,這裏可是清靜多啦。從前做官時照顧不周全的事情現在也能照顧周全了,像盡孝道啦,對兄弟的友情啦什麼的,都能好好地做起來,一年四季,也不用愁什麼,有的吃有的穿有的玩,有什麼不好的呢?蠻好。所以,把浮雲彀不值得一提的誌向拋開一邊去吧,沒有什麼意思。像我這樣的人,就以種種花呀養養鳥啦這樣的生活代替從政的誌向罷,從前在官場上狠天狠地,現在看起來,真正沒有意思的。諸位聽眾,聽聽聽聽,這個王禦史、真是蠻想得開了,得道啦,出世啦,但是你再仔細一辨滋味呢,像是有點酸溜溜,打翻醋缸了。假使你在官場蠻得意,阿會說自己是浮雲之誌呢?假使你狠霸霸狠過別人的頭,恐怕也不願輕易就退回老家的。即使老家有南園這般的好地方。再聽聽呢,又好像有點心有不甘的滋味,你看透了官場嗎,看透了政治嗎,看透了人生嗎,看透了那邊卻看不適這邊呀,報國無門呀,滿腔的政治熱情怎麼辦呢,往哪兒投呢,自己撲滅掉吧,於心不忍呀。想一想古訓,讀一讀潘安,有了有了,轉過來吧,拿你的政治抱負移到了“造”園上來了,要拿個園林遣得……怎麼說呢,好極了,獨具匠心,獨樹一幟,獨一無二,獨占鼇頭,獨出一隻角……蘇州園林的主人,以官場遭眨、隱退回家的為數最多、所謂的“主人無俗態,築圃見文心”。從前的人,極推崇“人品不高,用墨無法”的說法,正如今人所說文如其人。其實,文不如人、人不如文的大有人在,大有文在,這又是另外一個話題,隻知道從前的意思流傳至今,使今朝的人都相信,像蘇州園林這般的神來之筆,平庸之輩是點不出來的,心境不平和的人是造不出來的,看不透功名利祿的人是築不起來的,總而言之,俗人是不能和蘇州園林沾邊的。
嘻嘻。
嘿嘿。
在聽眾的笑聲中,徐先生敲一記驚堂木,今日到此,明日請早,徐先生說。
大家就笑眯眯地慢慢地散開了。季小玉走過來,她把台子凳子擺好,掃掃地,有人幫她一起弄一弄,季小玉說,謝謝你們。
不礙事的,他們說,回去也是燒夜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