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豆粉園(2 / 3)

——摘自《玉淵潭憶往》

錢先生的祖父錢世澤從小生活於優厚的經濟和文化環境,所以命中注定他也是和他的父親一樣是要好好讀書的。從前蘇州這樣的人家甚多,有個二三百畝地,沒有衣食問題,就集中到科舉上去了。

練小楷,作八股文和試帖詩,父以此教,兄以此勉,每個讀書人都希望他由秀才而舉人,進士,翰林,一步步的高升。所以滿清一代,蘇州的三元一人,狀元多至十八人,有的省份還不到一個呢。走進府學的明倫堂和北平吳縣會館的敬止堂,以及舊家的二門,看那重重疊疊的匾額,“狀元宰相”咧,“父子會狀”咧,“祖孫父子兄弟叔侄翰林”咧,真要看得頭暈。這並不是蘇州青年的特別聰明,隻是環境好,引他們走上這條路。

——摘自《蘇州的文化和曆史》

錢世澤埋頭讀書,後來果然考取功名了,朝廷把他放到山東去做官,正好這時候,錢先生的父親出世了。說起來這已經是錢世澤的第四個兒子,但是錢世澤抱著自己的小兒子在家裏走來走去,左看右看,越看越歡喜,越看越滿意,哪裏也不肯去了,好在家裏也沒有人覺得錢世澤是應該到山東去做官的,蘇州這麼好的地方不住,跑到山東去,有毛病啊?他們說,連錢老狀元也這樣認為,既然功名已得,就是有出息的子弟,於是錢世澤就心安理得地做棄了前程,安心在家裏吃吃白相相了。

蘇州這塊地方,是最高度的農業文化,又是全國商業的交通中摳。所以,一家隻要有了幾百畝田或幾十間屋,就一生吃著不盡、不必到社會上去奮鬥立業,更不必到外地去尋求生活的出路。一個孩子讀書應舉,隻要得了科舉,就可以做個鄉裏中的紳士,戴著頂子去見官員,全家和他的姻親都滿足了。如果想要出門去,像範仲淹這樣,以天下為己任,大家就會要笑他:他這個人仿佛不會死的。就是考中科舉,到朝廷上做官,親戚朋友們也要勸道:伴君如伴虎,何必冒這個大危險,而且爬得越高,跌得越重,你現在有這點功名已經夠了,再爬上去幹什麼!如果得不到科舉,隻在家裏看看書,寫寫字畫畫山水花卉,或者唱唱昆曲,聽聽說書(評彈),隻管自得其樂,者輩們也就把他當作“佳弟子”,不加責備。在這般情勢之下,一個席豐履厚之家,經不起兩傳三傳,消費數字超過了生產,就漸漸地沒落下去了。舊家沒落,自有新興的代替。這新興的大都不是土產,而是外方人挾了較雄厚的資本來做買賣的。例如一二百年以前,安徽人,尤其是徽州,來得真多,像出汪士溶的汪家,出潘祖蔭的潘家,出吳大微的吳家都是,他們先富後貴,占了各方麵的上風。但是盛極必表,他們的子孫也就踏上了蘇州人的覆轍。近百年來,浙江、江西、廣東、四川等省人也踏著安徽人的足跡而享受蘇州的安富尊榮了。

——摘自《玉淵潭憶往》

錢先生的家世就是那時候開始走下坡路的。這也是難免,一家子那麼多的人口,要吃要喝要享受,卻沒有進賬,坐吃山空,錢家果然就慢慢地空了。到錢先生出世的時候,還勉強硬撐著,這是餓死的駱駝比馬大,虎死尚有餘威,空雖然空了,排場仍然是要講的,架子仍然要撐著的。

錢先生的母親接連生了三個女兒,他的父親有點生氣了,他對太太說,你要是再生女兒,我就要娶姨太太了。這句話一說,錢先生的母親就生下了錢先生,被大家傳為笑談的,所以錢先生很小的時候,家裏有傭人背地裏偷偷叫他“嚇生”,有時候老爺聽到了,也不生氣,反倒蠻開心的,笑眯眯地說,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錢先生滿月的那一天,錢家是熱鬧非凡,庭院裏擺了幾十桌酒席,又有牌局,又請戲班子來唱戲,是轟轟烈烈的。錢家四代同堂,狀元老太爺、錢世澤、錢先生的父親,還有小小的錢先生,被大家簇擁著。有一個人看到天上劃下顆很大的流星,他說,不曉得哪家人家要敗落了。

很可能就是錢家。

小品添案之精巧,包工一人,僅可裝三四品,一席之盛,至數十人治庖,恐亦大傷古樸之風也。

——摘自《閱世編》

現在錢先生坐在豆粉園的門口,他回憶著往事:我們家從前也有花園的,不過我已經不記得了,花園賣掉的時候,我六歲。

後來呢,老張說。

後來呢,鄰居說。

錢宅和錢園後來歸了劉老太爺,劉老太爺脾氣毛燥,火氣很大,日本人來的時候,他已經很老廠,又氣又恨,使中了風,寸步難行,無法出去了解情況,隻有向XX打聽,每天在家裏大罵日本人,罵著罵著,一口氣就上不來。子女既怕老爺子氣死,又怕被人聽見告了密,引來殺身之禍,便編出謊話米騙他,今天說日本人敗退了,明天說日本人逃走了,後來說日本人投降了,說得老爺子心情好起來,要到後花園去散散心。哪知子女堅決不允,將去後花園的門封閉堵死。老爺子本來是倔脾氣,哪裏肯罷休,乘子女不在時,一個人摸到後花園,老眼昏花,透過漏窗一看,竟然看見滿花園穿黃衣服的日本人竄來竄去。原來他的後花園早已被日本人占領,老爺子大叫一聲,跌倒在地,悶了半天,實在是於心不甘,爬了起來,憋下一口氣,熬到半夜,顫顫巍巍點了一把火,放火燒了後花園,劉老太爺自己也同歸於盡了。

嘖嘖,老張說。

嘖嘖,鄰居也說。

白經理和小劉走了出來,小劉向老張揮揮手,轉向白經理說,這是老張,他一直在這裏看守小園的。

嗅,白經理說,辛苦你。

不辛苦的,老張說。

老張是很忠於職守的,小劉說,好多年一直在這裏。

噢,白經理說,等我造了豆粉別院,仍然請你做事的。

做保安了,鄰居說。

物業管理,白經理說。

他們慢慢地走遠了,仍然能夠聽到白經理的聲音。

會不會真的?老張說,白經理來過好幾次了,外國人也來過的。

方方麵麵,還要做工作的,白經理對小劉說,他笑了笑,前些年,日本人要一個兵馬俑,交換條件是幫我們修一條路,也沒有同意的,其實——

嘿嘿,小劉笑了笑,拿你買一個豆粉園的錢,他們可以修複好幾個豆粉園的。

白經理是關心這些事情的,最近他注意到了關於《百年敦煌》,正在引起一場大的爭論。

有一篇文章介紹說:

一些老專家憤怒地說,王道士明明是賣國賊,斯坦因和伯希和是來掠奪敦煌文物的,怎麼成了功臣?著名考古學家、北大教授宿白說,這個案無須再翻,斯坦因是個英國特務。要不他到敦煌、新疆,又測繪又搜集地圖幹什麼?誰能說王道士保護和維修文物?他把洞門打開了,把東西都賣了,破壞比所謂的保護要大得多。說他不懂,不懂就可以賣國家珍寶嗎?!

但是,南京大學教授高國藩日前對記者說,王道士在保存敦煌文物上犯了許多錯誤,但是他在保護石窟上的確盡了努力。關於斯坦因,高教授說他不像日本的探險家桔瑞那樣野蠻發掘和破壞珍藏文物,也不能將斯坦固簡單地說成是“強盜”,他在蔣孝琬師爺的幫助下被引到藏經洞挑選文書經卷的,沒有這位國學基礎深厚的“顧問”,斯坦因不可能取得這麼大的成就。

很有意思的,白經理說,小劉,你有沒有注意過這方麵的討論?

我看過報紙的,小劉說。

你對斯坦因怎麼看?白經理說。

我說不清楚,小劉說。

一方麵,說他足掠奪敦煌文物的強盜另一方麵,認為他是把文化當作全人類財富對待的,他是把自己的一生用在人類考古事業上的,連老婆也沒有討。白經理說,我在新疆克孜爾千佛洞看到許多壁畫被外國人鏟走了,聽說在英國的博物館裏,都完好如初地保存著的。

所以有人說,如果當年不是斯坦因拿走,這些東西早就沒有了,小劉說,這種說法早幾年是根本沒有市場的,但是近些年來,市場越來越大了。

都是賣國賊腔調了,白經理說。

他們一起笑了笑,穿過窄窄的巷子。

白經理和小劉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盡頭,老張給錢先生泡一杯茶,他說。我是服帖錢先生的。

嘿嘿,鄰居笑眯眯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