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豆粉園(3 / 3)

別看我這樣,老張說,我沒有文化的,但是叫我服帖的人也不多的。

錢先生望著豆粉園裏的某一處,總是看不夠的,錢先生已經很老了,他的拐棍的咯的咯敲打在青石小路上。你看看,你看看,錢先生舉起拐棍,東指一指,西指一指,你看看從前的人,這麼一小塊局局促促蹩蹩角角的地方,點綴得天地無限,所以叫柳暗花明的。

螺絲殼裏做道場,老張說,從前的人是會做的。

從前的人有了錢,就造這樣的地方住住,鄰居說,蠻舒服的。

其實也不定非是有錢人,陳從周教授的文章說。

士大夫固然有財力興建園林,然《吳風錄》所栽,“雖閭閻下戶亦飾小山盆島為玩”,這可說明當地人民對自然的愛好了。

錄詞一闋:江城子一盆中梅年年臘月見冰姑,玉肌膚,點瓊酥。不老花容,經歲轉敷腴。向背稀稠如畫裏,明月下,影疏疏。

江南有害問征途,寄音書,定來無。且傍盆池,巧石侍浮圖。靜對北山林處士,妝點就,小西湖。

這是稱讚樹樁盒景的。

蘇州有一位先生,是周瘦鵑周先生,錢先生說,他家裏有很多盆景的。

我曉得的,是有周瘦鵑的,領居說,他是盆景專家,後來“文化大革命”來了,他跳井自殺了。

哦,老張說,我倒沒有聽說過。

從前周瘦鵑說:

我是愛花如命,一日不可無花,除了有一大片萬花如海的亂綠圍成的小園地和千百個大大小小的盆景歡迎廣大群眾隨時登門觀貫外,愛蓮堂和紫羅蘭斤,仰止軒中還在終年不斷的舉行瓶供石供和盆景展覽,隨著時令會經常調換展品,力求美善,務使觀眾乘興而來不要敗興而去,我是作為一項重要任務來認真對待的。此外我又利用臥房含英咀華之室的窗檻展出一批小型的盆景。

我每天在這裏閣報讀書,眼睛花了,就停下來看看這些展品中的蒲石和小竹。寫作告一段落時,就放下了筆,看看那幾個山水盆景,神遊於明山媚水之間。一日三餐,我也是在這裏獨個兒吃的,邊吃邊看那些五色繽紛的瓶花,似乎增加了食欲。在我坐處的右旁,有一座熊貓牌的六燈收音機,我天天收聽各地廣播電台的文娛節目,邊聽邊看盆景,真所謂“極視聽之娛”,心情舒暢極了。在我座後的粉牆上,貼著一張《毛主席在天安門上》的彩色年畫;右邊一座電唱機上,供著一架版畫的毛主席半身像:左邊的一張舊式書桌上,供著一尊毛主席全身石膏像。

蘇州人是喜歡這樣的,老張說,弄點花花草草,在園林裏吃吃茶。

是的呀,鄰居說,蘇州人喜歡安逸的,喜歡太太平平蹲在屋裏,不與人家爭長短的。

宏治時,對門外賣菱老人,性直好義,有餘施濟貧困,後與人爭曲折不勝,自溺於覓渡橋河中。

——摘自《吳門表隱》

因為與人爭,爭不過人家,也許是非是被歪曲了,也許老人是被冤枉了,也許理在老人這邊,而世人偏說他無理,總之老人沒有爭得過別人,一氣之下,投河自盡了。這般的剛烈,這般的激烈行為,使人怦然心動,為之肅穆,為之長歎。

這也是蘇州人。

隻不過,畢竟這是蘇州人中的少數,若蘇州人人人如此,若蘇州人受了冤屈,被人欺負了,個個都以死抗爭,以死明誌,那麼在蘇州的史書上,恐怕也不一定去記載這麼一個無名無姓的賣菱老人。

隻是,大部分的蘇州人,他們不是這樣的,他們性情平和,與世無爭。比如明代畫家沈周,就很好說話,他的畫出了名,求畫的人很多很多,每天早晨,大門還沒有開,求畫人的船已經把沈家門前的河港塞得滿滿的。沈周從早畫到晚,也來不及應付呀,即使沈周外出,也有人追到東追到西地索畫,所謂的“履滿戶外”。沈周尖在來不及了,又不忍拂人家的麵子,有時候隻得讓他的學生代他畫,加班加點,才能應付。這樣一來,假畫也就多起來,到處是假沈周,沈周看到了,聽說了,也不生氣,甚至有人拿了假沈周畫來請他題字,他也笑眯眯地照題不誤。有一個窮書生,因為母親生病,沒有錢治病,便臨摹了沈周的畫,為了多賣幾個錢,特意拿到沈周那裏,請他寫字,沈周一聽這情況,十分同情,不僅題字加印,還替他修飾一番,結果果然賣了個好價錢。號稱“明代第一”的沈周如此馬馬虎虎稀裏嘩啦好說話,按照現代人的看法,這實在是助長了歪風邪氣,支持了假冒偽劣,是法盲,但沈周就是這麼一個人呀。

——摘自《我佛聞之微動容》

嘿嘿,老張笑笑,人家都說,江陰強盜無錫賊,上海烏龜蘇州佛。

慚愧慚愧,錢先生說,蘇州人是聰叫的,我不跟你官場上一見,打不過你我就走,走到家裏去,躲起來,你能奈我何?我躲在家裏幹什麼呢?我造園了,我作畫了,我寫詩了,我幹的事情,比你一個做官的,更能流芳百世。

噢,老張說,噢。

其實,他們心裏是不得安逸的呀,錢先生說,當年,王禦史最要好的朋友說,王禦史,你呀,其實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闕,所謂的“回首帝京何處是,倚欄惟見暮山蒼”。

啊?老張沒有聽懂,但是他曉得錢先生講出話來總是有道理的,所以老張點點頭,是的是的,他說。

錢先生每天都到豆粉園來轉一轉,他出門的時候,他家巷子裏的人會和他打招呼,錢先生走了?他們說。

走了,錢先生說。

你比上班還準時呢,巷子裏的人說。

錢先生笑了一笑。

錢先生來到車站,他上了公共汽車,售票員也認得錢先生的,她說,老伯伯去呀?

去,錢先生說。

雷打不動的呀,她說。

錢先生笑一笑。

汽車到站的時候,售票員說,錢先生慢走。

明天會,錢先生下車後仍然在站台上等候,他要換乘另一輛車再往前走,坐三站,錢先生下車,往南就是長洲路,豆粉園在長洲路的角落裏。

錢先生來了,長洲路的人也認得錢先生了。

來了,錢先生說。

今朝早一點的,他們說。

也不算太早,錢先生說,我是差不多時間出來的。

錢先生在回去的路上碰到個熟人,錢先生停下來和他打招呼,他也認出了錢先生。

是錢老師,熟人說,他好像有些驚訝的,一直是疑疑惑惑的,他說,錢老師,你身體好了嗎?

身體一直是那樣的,錢先生說。

那你現在,熟人又猶猶豫豫,那你現在,也不去醫院的?

不去的。

不打針的?

不的。

不吃藥的?

不的。

那,怎麼樣呢?

就這樣的。

其實,熟人心裏有些難過,他好像說不出話來,但仍然是要說的,其實,他說,有人練氣功的。

我沒有練,錢先生說。

也有人,熟人說,也有人找到偏方。

是的,錢先生說。

你沒有去想想辦法?熟人說。

沒有,錢先生說。

那,熟人又不知說什麼好了,停頓了一會,他說,那錢先生,你現在做什麼呢?

到園林去兜兜,錢先生說。

每天去兜兜?

是的。

哪個園林?

豆粉園。

豆粉園?熟人想了想,沒有想起來,在哪裏的?他說。

在長洲路。

噢,很遠的,熟人說,你怎麼去呢?

坐公共汽車,錢先生說。

要轉車的,熟人說。

要轉車的,錢先生說。

熟人今天有點恍恍惚惚的,錢先生走了以後,他仍然站在原地,看著錢先生離去的方向。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深秋的天氣有一些寒意了,老張打了一個噴嚏。

有人牽記你了,鄰居說。

誰會牽記我呢,老張想了想,要麼是錢先生。

傍晚的時候,隔壁絹扇廠下班的鈴聲響了,樹上的鳥飛起來叫喚了一會,又落到枝頭平靜了。

燒夜飯了,老張說。

燒夜飯,鄰居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