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抑製城市成長的傳統原因(2 / 2)

可惜,城市體係作為複雜商業的空間構造,說精巧極精巧,說脆弱又非常脆弱。譬如戰亂對城市的摧殘,總是甚於對鄉村的破壞。很不幸,中國曆史上外患內亂頻仍,戰爭動亂的規模之大、持續時間之長、殺戮之殘酷,曆史上的歐洲怕是沒得好比的。曆史似乎不講對稱,生產力聚集到城市不容易,破壞力以城市為目標卻很自然。僅就此點而論,中國的城市文明即使達到過西方不曾有過的高度(想想馬可·波羅由衷的讚歎),也一定屢遭毀滅性的破壞。令人不堪回首的曆史記憶,甚至凝結為民間智慧,例如在劉心武的筆下就出現過以下字樣:“小亂進城,大亂下鄉。”是啊,一次次的大亂總是先毀掉城市文明,既然身家性命在城裏難保,還不如上山下鄉吧。

和平時期城市發展的最大敵人,則是中央政權持久的抑商政策傾向。過去我總是讀不明白,為什麼曆代中國皇權會一以貫之地敵視商業?有解釋說,那是商業利潤太高,難免令執政者擔心農業生產的根基被瓦解。這是說,擔心“無商不富”動搖了“無農不穩”。可是經濟邏輯並不支持以上道理——商業暴富是因為商業活動的供不應求,唯有興商才能降低其平均利潤,而抑商反倒會永遠維係商業暴利。曆代那麼些個聖賢與明君,為什麼連這麼個簡單道理都不懂?

後來看了20世紀40年代末吳晗和其他多家的著述,才領悟到中央皇權真正擔心的是富商與之爭奪官僚的忠誠。農業大國的財政基礎薄弱,“高薪養廉”很好說,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低薪不養廉,官僚們公權私用的成本很低,一旦富商使錢買走他們的忠誠,即便“貴為天子”,還有什麼意思嗎?這樣看,“抑商”所固的遠不隻是“農本”,而是大一統天下國家的政治國本。

代價就是城市抑製。因為講到底,抑商即抑城。個中道理也簡單:商業活動要聚集在大大小小的城市中才能展開,人口聚集推進經濟聚集(即人均收入顯著增加),反過來經濟聚集再吸引人口聚集,城市化的發動機就安裝上了。可是,抑商政策插進來一杠子,非要把商業利潤人為地壓下去,那麼商業活動的人口聚集就帶不來人均收入更高的結果。失去經濟聚集的刺激,甚至經商還不如務農,人口的城市聚集怎麼可能會有強大的動力?

加到一起,以農業為本的經濟結構、抑商政策傾向以及頻繁的戰亂,一起抑製了現代化以前時代中國的城市成長。據史家估計,1843年在中國商業經濟最發達的長江下遊地區,約有7.4%的人口居住在2000人以上的城鎮,比商品化程度較低的華北地區的4.2%高出了3個百分點以上。但是,1801年的英國,居住在5000人以上城鎮的人口就達27.5%。這說明,早在工業革命之前,城市抑製就拉開了中國與西方國家發展的距離。

19世紀40年代以後的中國,主權動搖、被迫開放。以上海為代表的“五口通商”推進了城市化的進程,卻又被一場場更大規模的戰亂所抵消。正負影響算到一起,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的時候,全國的城鎮化率也就是區區的10%。新的問題是,在結束了戰爭、重建國家主權之後,再加上經濟方麵的強有力的國家工業化,中國是不是就具備了消除傳統時代抑製城市成長的條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