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導向驅動的高速經濟增長,遮蔽了中國經濟的一條軟肋,那就是城市化滯後。大量中國製造品源源不斷地外銷全球市場,其實是利用了現成的境外商貿、物流以及金融等方方麵麵的服務,也就是借現成的境外城市達成了中國製造的出海。一路順風順水走下來,中國作為世界工廠,經由世界城市向世界市場外銷產品,十分順理成章。
衝擊才顯露出掩蓋在成就下的薄弱環節。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波及中國,使以往每年20%~30%正增長的出口,驟然降為20%以上的負增長。東部沿海出口主導的中國經濟增長引擎,突然失速。那年10月間我先後在沿海一些工業區裏打轉,看到上下班人潮依舊洶湧,但訂單大幅度下降的情況卻普遍出現了。年底,農業部門發布的一項調查說,出現了2000萬農民工的回鄉潮,為1962年以來所僅見。
形勢當然嚴峻。須知中國的出口在最興旺的年份,幾乎相當於國民生產總值的40%。外部衝擊一到,中國的出口增長率裏外裏下跌了50%,倘若找不到另外一駕馬車頂替一下,經濟增長斷然難以持續。
這就逼出了一個新動向:當龐大的出口工業能力遭遇外需疲軟時,一些外向型廠家率先向內轉型,希冀通過開拓內需市場來擺脫困境。從道理上看,向內轉具備可行性,因為外需走弱明顯改變了中國產品在內、外市場上的相對價格,“看不見的手”終究會牽著廠家之手向國內市場的方向走。雖然購買力的絕對水平還是外高內低,但這些年國內消費市場擴容也不小,加上人民幣兌美元的真實彙率不可阻擋地升值,風助火勢,“中國製造”部分轉內,應該大有可為吧?
恰恰是2008年10月的溫州之行,教我懂得中國製造轉內絕不容易。那次訪問的由頭,是溫州市請到2004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愛德華·普雷斯科特,要他為溫州產業界指點全球危機的迷津。不知出於什麼考慮,主辦方還點上了我作陪。我自己是剛看了東莞的幾家工廠,很樂意利用這個機會再看看溫州。於是,在論壇開始的前兩天我先行到達,請當地朋友安排看幾家溫州製造企業。
轉來轉去,就轉出了名堂。印象最深的,是紅蜻蜓的老總錢金波在他的辦公室裏給我上的那一課。記得剛坐下來,錢總就報了一個數:今年銷量下降了15%,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問:行業怎麼樣?他說降得更凶,怕30%還不止。也是因為外銷收縮嗎?是的。怎麼會呢?溫州總不像東莞那麼依賴外銷吧?
聽到我的問題外行,錢金波決定從頭細說。溫州鞋業原本是內向為主的,大約六七年前開始大規模轉出口。當時的情形是國際大公司拿著大訂單來,看上哪家,全部生產線都要了,條件就是為外需貼牌生產。那時,國內鞋的市場競爭激烈,殺價無情,還要跨地域管理龐大的營銷網絡,遇到經濟景氣波動,收貨款都難。比較之下,外銷訂貨數目巨大,回款的信用好,特別是交易簡便,簽了合同、發個傳真就可以做生意。別看國際訂單壓價狠,毛利率低,可是走貨量大,麻煩很少。權衡利害,大批溫州製鞋企業轉為外向。傳統的溫州商業模式,即“做市場、帶工廠”,也一路轉為“接單工業”。老板倒是再也不用那麼辛苦了,特別是不用為國內商路上那層層疊疊的麻煩勞神了。
紅蜻蜓算一個另類。2003年,一家國際連鎖巨頭公司要紅蜻蜓接單。錢金波在談判中才算明白了接單模式的利與弊。這位楠溪江邊的農家弟子,認定還是要創自己的牌子,所以看到了“舒舒服服貼牌”中隱含的代價。他認定,紅蜻蜓遍布全國城鎮的1000家自營門店和3000家加盟店,才是自己真正的核心競爭力。尤其是看到業內那麼多廠家亦步亦趨轉接單,他把心一橫,不但謝絕了超大訂單,而且把當時已占公司30%產出的貼牌生產,也轉為通過自己的渠道銷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