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過客之愛(1 / 3)

“每個男人都需要兩個媽媽,一個是母親,一個是情人。我已找到了我的第二個媽媽,她是我唯一可以撒嬌的地方,而且怎樣撒嬌也不過分。當我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喊她時,我喊她喂,當我不需要喊她時,卻一千遍一萬遍地喊她媽。這兩年來,我是在這位媽媽的溫懷裏,一點一點成長的。”--在三汊港中學的那間寒氣逼人的破房裏,我給朋友D寫信時,寫過這樣一段話。這話並不表明我正處在幸福之中,相反,我是意識到即將失去她,才覺得彌足珍貴,才用這種似含欣慰的筆調,掩飾我即將失去她的恐慌。

她是小斤。

她沒想到,畢業以後會被命運逼使來到這樣一個與世隔絕滿目瘡痍的死地方。她為此狠狠哭過幾回。熟識我以後,她感到一絲慰藉。對於她來說,我是那個世界僅有的一絲輝光。同時,她也是我的慰藉,因為總算有一個人不但不把我看作異端,而且會投來欣賞和尊敬的目光。我們的相親相近是非常自然的。

她待我很好,各個方麵都好。食堂的夥食總是叫人失望,我又從不願意動手做菜,她便常常在開飯前的幾分鍾對我說:“我剛燒了菜,你來吃不?”

剛開始時,我是有時去,有時不去。我總是在即將達到太親近時又故意拉大一點距離。我因為出身於最最底層,整個生活浸埋在深重的恥辱之中。這種生活培養了我超乎尋常的野心。我從小就渴望著實現自己的尊嚴和價值,後來又想創造一種使每個人都可獲得尊嚴和價值的新生活。我不但感到重任在肩,同時感到總有某個聲音在對我呼喚。無論身處何地,我都覺得自己全然是一個過客,總有匆匆忙忙的感覺,因為我也許明天就會離開這裏,甚至在今天夜間就有可能拔腳遠涉。有很長時間,我一直生活在《拜謁中山堂》中所寫的那種輝煌的體驗之中。我不但對於自己結婚成家之類懷著深深恐懼,連別人夫妻雙雙從我眼前走過,我也會生起厭惡之心。我覺得那種生活是醜惡的,一切理想一切想象力都會在一個大紅雙喜字下徹底完蛋,整個生命就會因此而終結。這種心理一直是我與女人交往的大障礙。因為在我的生活環境中的女人,她越是尊敬你越是喜歡你,就越是對你懷有結成伉儷白頭偕老的期待。滿足這種期待顯然扼殺了我,粉碎對方的期待又刺傷了她,而且會因為刺傷了她而同時刺傷自己。

我對小斤正是有著這雙重的刺傷,兩個人的心都因此受到種種折磨和痛苦。

在保持了兩年君子風度後,雙方都向前跨進一步。這段時間我們是相濡以沫,她給我的溫情令我終生難忘。

她不像一般的知識者那樣,隻在挨別人批評時才感到壓抑,隻在沒評上先進時才感到不滿。她在觀念、價值準則、感情方式等諸多方麵,都一定程度西化了。她總是想逃離這個環境,可又無力掙脫。有一回,也是在黃昏,沒什麼具體事情的觸發,她的那種壓抑感絕望感突然升到頂峰。她無力自持,埋頭在我懷抱裏哭了起來,而且是號啕大哭。她抽搐的身子使我想起了在茫茫大海中顛簸的小船,凶惡的波浪隨時都可能將小船吞沒。她顯然希望與我連為雙體船以求多一份安全。

這正是使我感到恐懼的。我在生活中掙紮得已經夠累。我從荒山野嶺走來,那是絕對的文化沙漠。我先天地文化營養嚴重不良,一切都得靠自己重新建設,而且仍然是在與世隔絕的文化沙漠中孤立無援地建設。別人輕而易舉即可達到的目標,我卻必須付出十倍的努力百倍的艱辛。而且底層人的正義感使我把什麼使命自覺攬到自己肩上,似乎越沉重越好。生活中的倫常責任,則是我必須逃避和拋棄的。我總想如薩特那樣遇上一個波伏娃,雙方都有足夠的力量獨立自持而不必依賴對方,更想如盧梭一樣遇上一位仁愛的華倫夫人,我們這些最底層的征戰者,每一次出師都會被打得披頭散發精疲力盡,我們多麼需要一位至愛至仁的保護神啊,哪裏還有力量去保護別人。父親母親在呼喚我的保護,弟弟妹妹在呼喚我的保護,這足以使我狼狽不堪焦頭爛額,哪裏還能騰出一隻手來摟抱嬌妻弱子。也就是說,我隻能舍棄一切獨自向驚濤駭浪挺進,我寧願檣折桅斷葬身海底,也不願跟別人連成一體,我不能連累著毀了別人,也不能讓別人毀了我。所以,當小斤哭了一通,對我不能成為她的精神支柱表示失望時,我不是予以溫情的撫慰,因為我不敢以這撫慰來加強她對我的期待心理。她所得到的是我的批評。我那批評也的確出自真心,因為那時我常常自以為處於呼吸宇宙吞吐河山的宏大氣勢中,我對她的囿於個人困境不能自拔不能升華老感到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