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您放心,不管是什麼案子,隻要交到我的手裏,我一定火速辦理。”說到這,他突然想起了,程笠還在旁邊,忙介紹道:“哎呀,忘了介紹了,這是程笠,新分到我們組的心理分析員,複旦畢業的高材生。程笠,這是徐院士,你應該聽說過吧?”
徐又禮擦完了眼鏡,走出幾步,把紙扔在了不遠處的垃圾桶裏,又回來笑嗬嗬地看著程笠,說道:“程笠……哦,我有點印象,你的畢業論文是有關於“單一理論決策”方麵的,我在《心理學報》裏邊見過。你們潘老師可好?他可是我帶的第一屆博士生。”
程笠顯得有點拘謹:“徐教授,您記性真好,連我的名字都能記住。您是心理學屆的權威,可惜我一直沒機會向您當麵請教。”
徐又禮一擺手:“這不,機會不是來了?哈哈,咱們現在是同事關係,比師生關係更好,交流起來更無拘無束啊。你要努力工作,有這麼好的領導,以後肯定有大發展!”
程笠漲紅著臉點點頭。李林謙虛地說:“您快別這麼說。嗬嗬,您看,範小昆還在昏迷,我就先回辦公室部署一下,讓小程陪你在這坐會兒,我先走了啊。”
程笠剛想開口,提醒組長是否要派幾個人看住這間病房。但想了想,覺得這話是多餘的。
李林放心地走了。徐又禮左手扶著眼鏡,隔著玻璃向病床上望了望,說道:“你對他做心理評估了吧?”
“哦,還沒有正式的評估,不過,按照CCMD3標準,他的某些行為十分典型,應該被歸入嚴重抑鬱症的範圍內。呃……我是這麼認為的。”程笠緊張地答道。
“嗯。”徐院士沉思了一會兒,慨歎道:“唉!他的事兒,我大概也聽小薛說了。人身上是有生物性的,但更多的是社會性。現代人在社會中普遍具有一種莫名的孤獨感。溶入社會的程度越深,這種孤獨感就越強烈。沒辦法,這是人在社會中想要達到個性化的必然結果。”
程笠能聽懂這段話,她隱約想起來,這好像是德國精神病學家弗羅姆的某些經典論斷。她讀過弗羅姆的《逃避自由》和《健全的社會》,但這隻是選修課的內容,和自己主攻的實驗心理學有點挨不上邊兒,因此對他的理論也是理解不深。麵前是德高望重的徐院士,她也沒什麼話接下去,隻能坐在椅子上,呆呆地仰視著他。
“又是一顆被摧殘的心。”徐院士繼續說道。他把本來已經很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仔細的看了看病床上的這個年輕人。長時間精神上的折磨,已經令範小昆不堪重負。他的兩腮現在是灰黑色,無力的癟了下去。嘴唇已經幹裂出幾條溝,卻沒人給他喂水。“他這樣的狀態,根本不能再受什麼刺激,但你們組長肯定不會讓他去精神病院治療。沒辦法,中國的現狀,對心理學的重視程度,還是在令人尷尬的境地啊……不管犯過什麼罪,也不能這麼粗暴地對待。一會兒等他醒來,咱們進去,先按照規定程序,做一下簡單的心理安慰,算是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吧。”
程笠點點頭,徐院士主張的,恰恰就是她心裏的想法,也是她給李林的建議,可惜李林有些聽不進去。程笠心裏默默地開始回憶起CCMD3上邊所規定的,對待嚴重抑鬱症患者的一般治療程序。
正在這時,忽然聽徐又禮興奮地嚷了一聲:“快看,他醒了!”
程笠連忙把頭也湊到玻璃窗前,見到範小昆已經微微睜開了眼睛,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不知是他在想什麼事情,還是他的意識還沒有恢複。反正他嘴唇緊閉,眼皮不眨一下。看到他蘇醒過來,程笠頓時覺得很高興:“徐院士,我去通知護士和我們組長。”她掏出電話,一邊撥號,一邊飛快地跑向了護士值班室。
徐院士推了一下眼鏡,看程笠跑遠了,猶豫了一下,自己開門進了病房。他沒有坐在床邊的凳子上,而是站在那裏,慈祥地看著範小昆,後來又用雙手握住他的左手,輕輕地搖了兩下,嘴裏不時在說著什麼,肯定是一些安慰的話吧。範小昆的嘴倒是一直沒動,但那雙很久不動的眼珠慢慢移向了徐又禮的眼睛——充滿憐惜和真誠的眼睛。漸漸地,範小昆的表情看上去放鬆了很多。他看著徐又禮,眼睛裏流露著些許感激的神色。
程笠跟在幾個醫生護士的後邊,走進了範小昆的病房,站在了離床稍遠的地方。醫護人員們倒是沒管太多,進屋就開始忙活起來,一位護士對徐又禮和程笠說:“請先回避一下,我們要對病人進行全麵檢查。”
“哦,好。”徐又禮扶了一下眼鏡,略微嚴肅地說:“小昆,我還要說最後一句話,希望你能堅強麵對人生,重拾生活的信心。肯定自己的存在,對社會感恩,這樣你才不會孤獨。祝你早日康複!”說完,他放下了範小昆的手,轉身走出了房間。程笠也一同跟了出來。
徐又禮剛剛和病人進行了一次心靈上的溝通,雖然這個過程他已經重複過千百次,但作為一名心理學工作者,每次為別人解決了煩惱,他都是很興奮的。他看了看表,說:“我去樓下的吸煙室,一會兒就回來。嗬嗬,老煙鬼了,沒辦法。”
程笠笑了一下,目送著徐院士走進電梯。這時,耳邊病房的門也“砰”一聲關上了,走廊裏又恢複了一片寧靜。程笠坐回了走廊邊上的凳子,回想著剛才徐院士對範小昆的話。“嗯,徐院士真的是比我專業多了。他出門之前幾句話,層次分明,簡明扼要,感染力度強,確實非常適合範小昆現在的心理狀態。”程笠有點興奮,能夠從徐院士那裏學得一招半式,真是三生有幸啊。
突然,一聲狂嘯如同晴天霹靂,從範小昆的病房裏傳出來:“啊!……”
程笠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她循聲望去,範小昆如同剛被捕獲的野獸一樣,發瘋似的在床上亂扭,眼神裏透出了無比的恐懼。“溺死!溺死!啊!……”他驚恐地胡亂吼叫著,幾個人死命的按住他的四肢,但是顯得十分吃力。周圍的醫療儀器警報大作,紅燈狂閃。
“哈哈哈哈……!我太蠢了!哈哈哈哈……!”範小昆又突然變了表情,竟然聲嘶力竭地笑了,如同飲血之後極度狂妄的魔鬼,口水都從嘴邊噴了出來。他眼鏡瞪著天花板,像是突然的回光返照。現在他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兒,他在拚死命地掙脫,掙脫周圍所有的束縛。“我不配做人,我早就被溺死了,哈哈哈哈……!”
這一陣陣毛骨悚然的笑聲,令程笠惶恐不安。她睜大了眼睛,雙手扒在玻璃窗上,嚇得目瞪口呆。又有幾個醫生聞訊跑過來,手上帶來一些其他設備。屋裏現在亂作一團,隻聽醫護人員不斷地喊著,
“血壓正急速下降!”
“快把呼吸器拿來!”
“快,拿一支10毫升腎上腺素!”
“心跳停止了!”
這時範小昆渾身劇烈地抖動了幾下,卻突然像是被噎住,一下子沒了聲音,人也癱軟了下去。有人掏出手電筒照著範小昆的眼睛,又有人把他的衣服扯開,拿著電擊器,“啪、啪、啪”的連打三下,範小昆胸口也跟著劇烈地彈起了三下,就如同想要活命的鯉魚在地上抽動身體,又像是病床旁邊,有個閻王手下的小鬼,正費力地從胸口處把他的靈魂扯拉出來。這中間,他始終雙眼緊閉,沒有一點意識。
監護機裏突然傳來了刺耳的連續不斷的聲音,“滴……”。漸漸地,屋裏的人都先後停了下來,有人開始拔掉範小昆身上的各種管子。
程笠完全嚇呆了,她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一個稍微年長的男醫生緩緩走出了房門,他看了看程笠,摘下了半邊口罩,惋惜地說:“抱歉,我們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
然後醫生猶豫了一下,程笠瞪大了眼睛,聽到了她最不想聽到的一句話:“病人已經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