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兒五歲六歲七歲這三年變作姑姑家的常客,連一向不常走動女兒家的爺爺也破天荒接送桃兒三四次有罷,爺爺是個駝背的小老頭,不苟言笑,喜歡抽煙喝白酒,吃飯時也不講話,四角方桌定要坐上位,廉價白酒的度數倒也不低,肉眼可見爺爺的臉在酒精作用裏由黑轉成黑紅,本就彎曲的背漸漸垂了下去,連帶頂著花白頭發的腦袋也垂直停留在離桌麵一厘米的位置上。
手裏的筷子分成八字型,筷子的一頭挑著片綠菜葉子,慢慢的倒了下去,隻聽嘩啦一陣響聲,盛菜的盆子打翻了,瓷碗打著轉轉磕在了酒瓶子上,敞著口的瓶子順勢竄了出去,這是一係列連鎖反應,任憑眼疾手快也不能解救,
“別喝了,睡去罷。”奶奶聞聲從外小跑著進來,眉頭是皺著的。
爺爺不需要攙扶,踉踉蹌蹌起身,每一步子都不在線上,最終卻能尤為熟練的先將頭放在枕頭上,身體重重壓住床沿,一秒鍾後呼嚕聲響起,沉悶的呼吸聲嚇的蒼蠅嗡嗡叫了三次才落在那雙沾滿泥土的腳丫,摩挲著細細的四肢像是要飽餐一頓的架勢。
爺爺的日常很簡單,早起用涼水洗臉,帕子沾濕從頭抹到脖頸子,用臉盆裏的水漱口,擤鼻涕的聲響巨大,恨不能將腦仁一並呼出來似的。會在奶奶將早飯端上桌子前掃幹淨門口及周邊,會用茶葉沫沏一杯濃濃的茶水晾涼帶去地頭作解渴用,
一個肩頭扛鋤頭,另一隻肩膀挑擔子,脖子上頂著桃兒,這莊稼地並不像姑姑家種水稻麥子,分時節收割播種,爺爺的土地上,是應季的蔬菜瓜果,需要翻土耕種除草施肥,是需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無休止的勞作。爺爺去了地頭是要脫鞋子的,一壟壟的土地打理的整整齊齊,腳踩著鬆軟的泥,就像是心髒穩穩放進胸膛,萬物才有了氣色。
喝酒前的爺爺是最稱職的農民,不惜從十數公裏外的城裏挑大糞,也要保證他的黃瓜是直的是綠的,豆角是長的是脆的,雨時拿一把黃油紙傘蹲著拔草,旱時頂著破沿邊草帽澆水,冬季裹著軍綠色長大衣給瓜棚鏟雪。就這薄薄幾塊土地,爺爺從不怠慢,他供養了四個孩子,也將桃兒從不能成活的魔咒裏搶了回來。
桃兒每去姑姑家的第一晚一定是會醒來的,那時月光如水,姑姑家十分貧乏,泥磚的房子僅一間供睡覺用的,姑姑及姑姑的頭胎兒子並著桃兒睡一頭,姑父睡在另一頭,桃兒的弟弟比桃兒隻小一歲,瘦瘦小小的,夜裏總是哭鬧,
“媽,嗚嗚嗚…”弟弟呢喃著,也許是做了妖魔鬼怪的噩夢,
姑姑用手輕輕撫摸著弟弟後背,語氣溫和的重複著不怕不怕的話,直到弟弟平穩睡去。寂靜的夜,月光從沒有玻璃的木窗框裏灑下銀灰,桃兒睜著眼睛看這高聳的房梁,疙疙瘩瘩的牆麵是癩蛤蟆的表皮,床腳的門縫裏堆著掃把,還有叫不出名字的農具,
桃兒想起依偎在奶奶懷裏,用手撫摸奶奶柔軟的肚子,那是一種無比安全的感覺,即使遇狂風驟雨作祟,奶奶對著門外罵著髒話叫無頭的鬼怪走遠些,桃兒連一絲恐慌也不曾有,眼下姑姑一家呼吸聲此起彼伏,桃兒的眼睛就開始發酸,想哭,想鑽進奶奶的懷裏像小貓兒打滾,想起被扛在爺爺肩頭上如騎高高的大馬。
姑父是個急脾氣,騎二八自行車上門做木工,摸黑趕早走,夜幕沉沉的才回來,姑姑家的電燈黃黃的十分昏暗,以至於太陽下山的時候就要急急忙忙洗了澡躺床上玩剪刀石頭布的小遊戲。有時候姑父不回家,桃兒就獨自睡在姑姑和弟弟的腳尖上麵,聽蟋蟀低低叫著,夢裏回到奶奶家的瓜棚下麵,桃兒用鏟子在泥裏撅個口子,當作煮飯的大鐵鍋,
撿起掉落的絲瓜花,撕碎了假裝是黃澄澄的煎雞蛋,拔了小草是韭菜,自顧玩起了過家家,奶奶問餓了或是渴了的時候也沒空抬頭作答。夢裏的爺爺從城裏的遠方親戚家討要了幾雙八成新的小皮鞋,紅紅的顏色十分喜慶,桃兒坐在家門口的矮坡上用棍子杵地,畫亂七八糟的線條,爺爺便老遠拉著板車從遠處走來,像頂著聖光的白胡子仙翁,他炫耀今日多守了二三個小時的光景,菜價是貴了好幾分的樣子,買菜的人圍成了圈子你挑我拿好不熱鬧。
剛巧遇見遠方三叔家的後代,混成了人上人,在城裏安了家,爺爺僅剩幾把有些蔫巴的小菜給了,那後生倒不嫌棄,央扯著半晌熱情邀請去家裏吃個中飯,爺爺定然不肯,老實巴交的生怕被嫌棄,可這後生自顧將板車拖在身後,任憑駝背白發老者嚷著停下也並沒有半分用處。
姑姑家有個瞎眼的婆婆,幾乎一整日隻倚著牆坐在門口的石墩上發呆,生火時也能摸索著將柴扔進灶裏,有時候想著起身端個菜盤幫忙盛飯時,正巧同煙熏火燎氣裏忙碌擀麵皮的姑姑撞個滿懷,
“你這個沒用的。”姑姑繼而十分生氣的叫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