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洪武爺定基之初,留有《皇明祖訓》,白紙黑字:凡朝廷無皇子,必兄終弟及,須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雖長不得立。楊廷和立嘉靖爺之意,蓋正德爺無子,乃上推至成化爺。成化爺長子次子早死,三子即位,是為弘治爺。四子即興王,興王即嘉靖爺之父。依理,正德爺既薨,當由興王繼,然此時興王已逝,故由嫡子倫序當立。是以嘉靖爺得以位登九五。然依禮製,楊廷和以為,嘉靖爺當繼嗣弘治爺。即古禮所謂大宗不絕嗣之義也。若依楊廷和之說,則嘉靖爺當稱父為叔,稱伯為父。嘉靖爺自幼慈孝,堅決不從。是故君相之間,已有大隙。
諸位爺,你道那嘉靖爺與楊廷和不睦,端的僅為楊廷和要其遵循禮製,以父為叔,以伯為父?呔,自古天威難測,那嘉靖爺繼位時雖才一十五歲,然已知楊廷和曆仕四朝,首輔多年,門生故吏,遍於天下,皇權要張,必削相權。是故,為父母爭大倫乃一端,欲打擊楊廷和乃另一端。那見風使舵之徒,紛紛站將出來,欲博取功名。旬月之間,張璁與桂萼等人,交疏上章,彈劾楊廷和,嘉靖爺如獲至寶。
話說楊廷和見嘉靖爺一意孤行,於是上書乞骸骨。嘉靖爺竟不顧顏麵,準了奏。楊廷和雖氣惱,卻也無法可想,隻得含恨回了故鄉四川新都。
說話的一張嘴,表不下兩處事。那嘉靖爺與楊廷和君臣因大禮議生隙咱暫且放過不表。卻說楊廷和之子狀元楊慎,原是個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之大才子,更兼年輕血性,時時欲以天下名教為己任。
那一日正逢端午,楊狀元在府中後花園擺下酒宴,邀了張衝、王元正、豐熙等一班朋友飲酒。名為飲酒,實乃商議應對之策。
有分教:這番商議,百名官員痛哭宮門,大禮議終成大悲劇。
原來,楊狀元乃與眾友商定,趁著來日上朝,眾人一擁而上,將張璁與桂萼兩個奸賊打殺,再到宮門外哭諫。
次日,天不明,楊狀元即入朝去。不想張璁與桂萼已事先得到風聲,隻是不來。楊狀元無奈,趁著散朝之際,鼓動百十名官員,齊到左順門外,拍著宮門大哭。
諸位爺,你道楊狀元一眾人等,緣何痛哭宮門?原來,成化爺時,百官曾哭於文華門,爭慈懿太後葬禮,成化爺不得已,從之。自此成為國朝故事,舉凡有不平者,哭於宮門外以求申訴。楊狀元熟讀經史,悉諳典故,是故有此一舉。
話說嘉靖爺剛下了朝,正在文華殿喝茶休息,忽聽得左順門外人聲鼎沸,隱隱有哭喊聲,遂問宦官何事。宦官不敢隱瞞,回說翰林院編撰楊慎,聚了一撥官員,在門外號哭,爭大禮事也。嘉靖爺雖是惱怒,猶自強壓怒火,令司禮監張永傳旨,令群臣退朝回家。然而此時此勢,若箭在弦,眾官誌在必得,豈有中途而罷之理?楊狀元請張永告知皇上,眾官必得諭旨乃敢退。他又見號哭人中,並無閣臣,便對眾官道:“國家養士,在此一舉,輔臣尤宜力爭。”豐熙乃快趨內閣,將首輔毛紀遊說至左順門外。
嘉靖見溫言勸解無效,龍顏震怒,令錦衣衛將楊狀元等人逮下詔獄,下獄者竟達一百三十四人之眾。那楊狀元乃楊廷和之子,又是帶頭號哭之人,嘉靖爺視為眼中之釘,肉中之刺。兩番廷杖,原想取他性命,不想天可憐見,竟僥幸撿得一條生路。與楊狀元同哭宮門者,編修王相等十六人,傷重不治,先後慘死。
楊狀元雖不死,嘉靖爺卻放他不過,廷杖罷,流放雲南為軍,永不敘用。
桂萼又上疏請逐楊廷和私黨,嘉靖爺聞言甚喜,對左右曰:“知我者,桂萼也。”準其奏,下旨稱楊廷和羅議禮罪,法當戮市,然皇恩浩蕩,削籍為民;子楊惇斥為民,媚餘承勳去職。至於有功之張璁、桂萼,封賞有加。不兩年,張璁進位少傅兼太子太傅、禮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桂萼加少保兼太子太傅。一時間,滿朝趨炎附勢之徒,無不以痛批楊廷和父子為快,冀得張、桂賞識,直上青雲。世道人心,端的如此險惡。
再說楊慎以狀元之令名,相府公子之尊貴,竟兩番遭廷杖,氣息奄奄,幾度將死。傷未愈,兵丁打門,暴喝上路。楊狀元不得已,強拖病軀,計日起程。數月後,方到雲南永昌衛,便是在下如今說書諸位爺聽書的這座小城。
楊狀元在滇中垂三十餘年。依國朝規矩,縱使流放,若遇天恩,尚可大赦;縱未大赦,若年過六旬,亦可申告回鄉,或由子孫接替。然楊狀元凡遇大赦六次,均在不赦。年過六旬,也不準以子相替。諸位爺,你道此中有甚緣由?呔!隻因嘉靖爺恨其入骨也。
諸位爺,我國朝自洪武爺開基,到崇禎爺自縊,舉凡一十六帝,多的是聖明端方的天子,如洪武爺、永樂爺、洪熙爺、宣德爺、成化爺皆是;可稱昏君者,正德爺是也。然正德爺雖好淫樂,人品尚且不壞。嘉靖爺雖然不好淫樂,然性情陰柔,心多猜忌。諸位爺若不信,說書人且舉一例證明。
話說國朝諸位皇爺,自從永樂爺遷都後,皆起居於紫禁城,唯正德爺另建有豹房,隻為供其窮極耳目之娛。內中卻也還另有例外,那便是嘉靖爺。嘉靖爺自嘉靖二十年起,移居西苑,視禁城為畏途。何也?畏懼當年宮婢之亂也。
原來嘉靖爺有一妃,即曹端妃。嘉靖爺好服丹藥,每服藥後,必禦曹端妃。雖是天子人主,行的卻是禽獸行為,那曹端妃不勝蹂躪。曹端妃宮中有宮女楊金英等,屢為曹端妃鳴不平。嘉靖爺察之,勃然大怒,若非曹端妃苦求,已杖殺楊金英也。雖未杖殺,亦幾番廷杖,將息半年,方才未死。是故,楊金英等十六名宮女,暗中勾結,陰圖弑帝。
一晚,嘉靖爺服藥後又來曹端妃宮中。楊金英等人預備花繩、手絹,趁嘉靖爺寢後,一擁而上,或騎帝身,或執帝手,或捂帝鼻,或塞帝口,次後以花繩係帝頸。嘉靖爺眼球外凸,行將做鬼。不意謀逆宮女中,有張金蓮者,臨陣膽怯,私奔急告方皇後。方皇後大驚,立率人赴曹端妃宮。嘉靖爺由是僥幸不死。
諸位爺,宮女謀逆欲害皇帝,此乃三皇五帝至今所僅有。端的可見嘉靖爺之涼薄未得人心。那位爺要問,楊金英等人又如何處置?且聽說書人慢慢道來。
其時,嘉靖爺尚昏迷,方皇後令太醫急救,徐徐方蘇,乃令方皇後處置。方皇後諭旨:不分首從,悉數淩遲,並收斬其族屬十人,給付功臣家為奴二十人。財產籍沒。
那楊金英等人願賭服輸,死則死矣,可歎者告密之張金蓮,亦同時淩遲。更有那曹端妃,事前並未知曉,金枝玉葉,同赴法場。可憐青春曼妙,化作南柯一夢。
諸位爺,說書人插講這宮婢之變,你道隻是閑話?焉知於嘉靖爺之心性,不可略窺一斑?是故那楊狀元流放雲南三十餘年,嘉靖爺終未解恨。隻是迫於天下口舌,未便將其處死。楊狀元七旬以後,潛歸故裏,仍被雲南巡撫派兵押回永昌。七五之時,終至不起,死於衛所。
楊狀元在滇中,多遊名山,好作詩文,國朝三百年間,著述之豐,以其為第一。
這正是:
天上烏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沉吟屈指數英才,多少是非成敗。
富貴歌樓舞榭,淒涼廢塚荒台。萬般回首化塵埃,隻有青山不改。
4
說書人說書已畢,有的茶客起身回家,有的茶客在交頭接耳。
朕傷感地想,看來,縱使滿洲軍隊暫時還沒打到滇西,可在這些平頭百姓眼裏,大明朝的確已經覆滅了,這說書人說起正德爺、嘉靖爺才如同說起前朝舊事,任意評價,毫無顧忌。
跟隨出來的司禮監太監盧方也看出了這點。他悄聲問:“陛下,這說書人誹謗朝廷,要不要把他抓起來,治他個大不敬之罪?”
朕搖搖頭:“山野之民知道什麼。由他去吧。”
登基之前,在王府時,朕有過一段如今想起來仍充滿向往和惆悵的藩王生活。國朝故事,之國的藩王,不問政事,不理軍政民政。朝廷每年下撥一大筆豐厚的資金。在封地,藩王們有的是時間享受生活。那時候,朕是一個酷愛讀書,酷愛寫點詩詞的年輕人。
朕的書房裏,便有楊慎多部著作。當然,朕最愛的還是他的《二十一史彈詞》。許多精妙之句,記憶猶新。不承想,有朝一日,朕竟然以帝王之尊退到這山窮水盡的邊地小城,而這小城,偏又是楊慎的流放地。
“盧方,你且把他叫過來。”
“誰?”
“他啊。”
盧方恍然,起身向說書人走去。
說書人走過來,長揖行禮。
“何先生不愧滇中柳麻子,請坐,看茶。”
“謝先生鼓舞。小可別無長處,唯有能說幾句書,因此靠它混口飯吃,倒令先生見笑了。”
茶博士上了茶,說書人端起茶碗,吹著氣,喝了兩口,兩人相對,卻無甚言語。
“何先生對楊狀元故事甚是熟悉,剛才所說之書,史耶?說部耶?”
說書人麵色凝重,徐徐道:“回先生,小可雖是個說書人,但所說的楊狀元故事,卻無一不有出處。小的世居滇中,楊狀元故事,卻是自我爺爺的爺爺起就代代相傳,後來小可又遍查史料,多訪名家,因此縱然一飲一啄,亦有所本。”
“先生緣何對楊狀元如此用心?”
“實不相瞞,小可與楊狀元頗有些淵源。”
“哦?是何淵源?”
說書人遲疑了一下,字斟句酌道:“楊狀元流放永昌衛,或居永昌,或居安寧,或往來於雲南與四川,時間長達三十餘年。小的祖上,卻不是漢人,而是苗人。狀元公當年,與苗人之間,來往頗多。”
正說話,忽然一個小太監過來,附在盧方耳邊低語。盧方聽罷,臉色大變,把頭伸到朕的耳朵旁,小聲道:“萬歲爺,剛才李定國派人來報,吳三桂的前鋒已抵達永平前所,距此隻有幾十裏地了。萬歲爺,永昌衛不是久留之地啊,咱們得早作打算。”
朕長歎一聲。看來,得告別永昌衛了。就像之前告別肇慶,告別安龍,告別昆明……朕人生的最後兩年,永遠是無休無止的告別。直到有一天,朕將告別大明萬裏江山,顏麵掃地地寄居到緬甸。
說書人又行了個禮:“先生,恕小的直言,你不是普通人。”
“哦?為什麼?”
“先生,小的學過相麵之術。先生的真實身份,說出來隻怕嚇殺山野之人了。”
“你既然會相麵,那為我相一相。”
“先生,天機不可泄漏。如今,吳三桂勾結滿洲,兵鋒西進,這滇南,這永昌衛,怕要易主了。”
朕還未及答話,盧方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大膽,你如何說這種大逆不道之言。”
盧方跟隨朕多年,原本也是個老成持重的人,然而隨著局勢越來越壞,他的脾氣也越來越急躁,急躁到似有幾分不顧朕的顏麵了。而朕,也隻有假裝沒看出來。朕知道,大明的江山已隻有這山窮水盡的巴掌大一塊地方了。
朕知道很快就會曲終人散。有時候,朕甚至希望它來得早一些。朕已經不願意再忍受了。
說書人並未被盧方嚇到,他竟笑了笑,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上麵寫了些字。
他把紙片遞給朕:“先生,天機不可泄漏。楊狀元這首詞,倒仿佛有幾分預言呢。先生不妨帶在身上,以後有機會再看。”
半個時辰後,朕又騎在了那匹棗紅馬上。前麵是一群麵有菜色的軍人,打著火把開路,後麵是後宮眷屬、太監和幾十名追隨的文武官員。洪武爺開基的大明曾擁有萬裏河山,而朕,大概也就隻有這幾百名追隨者了。
在馬上,朕掏出說書人送的那張紙片,就著閃爍的火把和天上的月光,朕依稀看到,那是一首詞,的確是楊慎的作品:
一片殘山並剩水,年年虎鬥龍爭。秦宮漢苑晉家塋,川源流恨血,毛發凜威靈。白發詩人閑駐馬,感時懷古傷情。戰場田地好寬平,前人將不去,留與後人耕。
一年以後,當吳三桂手下那幾個高大的士兵步步向朕緊逼時,朕看到了暗黑色的弓,朕再一次想起了永昌城外的月光和火把。朕喃喃地說:前人將不去,留與後人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