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黃峨,楊慎夫人(2 / 3)

兩個多月的舟車旅途中,我們總有足夠的錢吃酒買花。偶爾,遇到心儀的城鎮,還會駐紮一兩天。就這樣,我們初秋動身,抵到京師,已是深冬。在那裏,一場鵝毛般的大雪迎接了我。

楊家在京城的宅院位於孝順胡同,寬大的院落,門前聳立著一對威嚴的石獅,門當與戶對,以及一根表示中過狀元的高大的石製旗杆,無聲地向每一個路過者顯示這家人的華貴與尊崇。

6

回憶總是像一匹無拘無束的小馬駒,它在過往的記憶裏東奔西跑,讓我一會兒想起少女時代的天真爛漫,一會兒又沉入中年期間的寒涼孤寂。回憶要麼由遠及近,要麼由近及遠,這匹任性的小馬駒,它把我晚年的光陰拉扯得格外漫長,恍似一個永遠也過不完、永遠也看不到花開的早春。

現在,我想說的不是在京城的歲月,我想說的是離開京城的日子。

認識郭子奕四年後,我和升庵的船又停泊到了枕江樓下。四年前,我們順流而下,順風順水;四年後,我們逆水行舟,艱難前行。

經過三個多月的將息後,升庵的傷已漸漸痊愈,但人還很虛弱,並留下了後遺症,那就是他的左腳變得不那麼利索了。天陰下雨前,總會準時疼痛。他和我開玩笑說:“有了這本領,日後若能起複,皇上量才錄用,最好把我安置到欽天監,預測陰晴雨雪,想必要比那幾個動不動就占卜的老邁官員靈驗些。”

隨著離江陵越來越近,原本精氣神還算不錯的升庵開始變得焦躁而沉默。我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麼。我隻能柔聲安慰他,每個時辰都不離開他,白天與他共坐閑話,夜晚與他同床共枕。

抵達江陵前的那個夜晚,他忽然從噩夢中醒來。他從床上坐起,緊緊拉住我,把我也從床上扯了起來,一邊拉,一邊失聲叫道:“小峨別走,小峨你別走。”我醒了,摸摸他的額頭,額頭上滲出又細又密的汗水。

“升庵,升庵,你做噩夢了嗎?我在這裏呢。”

升庵終於從恍惚中清醒過來,長歎一聲,又慢慢躺了下去。

過了足足一個時辰,我們都沒睡著。但我們都假裝睡著了。

我們的小船終於還是泊在了江陵城外那座小小的碼頭上,站在船首,抬起頭,我看到枕江樓三個字變得更加暗黑,像一個上了年歲的老年男子飽經風霜的臉。

我問升庵:“天色還早,要不要去找郭先生喝一杯?”

升庵點頭:“正有此意。一眨眼,就四年了。”

我和升庵沿著青石塊鋪就的台階,一級級走上江堤。再沿著木製樓梯,一步步走上枕江樓頂層。短短的路程,升庵已經氣喘籲籲,他的左腳無力地耷拉著。我開始後悔剛才的提議,我應該想到升庵受傷後的左腿,那麼,我其實可以把郭子奕請到船上來。

但升庵不同意。他說:“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船上喝酒沒什麼意思,還是要到最高處把酒臨風,才有詩意。”

然而,令我們驚愕的是,小酒家還在,郭子奕卻不見了。

店家不再是清瘦的中年男子郭子奕,而是一個肥頭大耳的老年男子,說著一口江陵土話。好在,支起耳朵,勉強還能聽懂。

他說他是本地人,三年前從郭子奕手中盤下了這個小酒家。問他郭子奕到哪去了,他說,他當時也問郭子奕日後的打算。郭子奕卻不肯說,再問,便說,家沒了,四海都是家。

家沒了,四海都是家。老年男子的話像一記重錘。我和升庵默然相視。升庵點點頭:“好吧,掌櫃的,請給我們來幾個菜,一壺酒。”

一會兒,酒菜上齊了,卻沒有食欲。我為升庵斟酒,升庵接連喝了三杯。他的酒量一向很大,這三杯酒下去,臉色卻開始潮紅。大半年來,他的臉色總是蒼白的或鐵青的,隻有此刻,酒精催逼下,反倒顯出一種貌似健康的潮紅。

一壺酒剛喝完,楊敬修急匆匆地上來稟報,說是為我租的船已經到了。他說:“小少奶奶,舟子說,這一路都是上水,晚上不行船。現在天光大好,正好跑上幾裏。”

這就是說,我和升庵必須在這裏分別了。我要回四川,回新都,因為年邁的公公病臥在家,家中還有一大攤子事情要打理。而升庵,按照皇上的欽命,他必須於春節前趕到遙遠的雲南永昌衛。現在,他的身份已經不是翰林院編撰,甚至就連狀元,也隻是從前的夢幻。他現在是一名充軍的犯人。從今往後,不但他被納入軍籍,要去效命邊疆,以後就算年邁了,如果有兒子的話,還必須得指定一個兒子編入軍籍。郭子奕的祖上,就是升庵這種犯了罪的犯人,他也才父死子繼,成年後就入了軍籍。

我和升庵都站了起來,升庵笑著說:“夫人,一路保重,我到了永昌衛,馬上就會寫家書回來報平安。父親大人膝前,隻好托付給夫人了。”

我和升庵就在幾年前一同喝酒並結識郭子奕的枕江樓下分了手。我溯流西上,他舍舟登岸,由陸路折向西南,翻越橫亙的眾多山峰,前往雲南永昌衛。

雖然從離開京城那一天,或者更準確地說,在接到充軍永昌衛聖旨那一天,我們就知道分別是早晚的事,但出京後這些天裏,我們朝夕相處,誰也沒有提起過將要來臨的分別。似乎我們不說,分別就不會來。

木船揚起了帆,溯水行舟,行得很慢。我站在船頭,使女春兒小心地站在我旁邊,風很大。春兒道:“夫人,起風了,你身體弱,還是回艙裏休息吧。”

我沒吭聲。遙望著漸行漸遠的枕江樓。一會兒,我看到升庵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枕江樓前的驛道上,他騎著一匹瘦削的驢子,楊敬修牽著另一匹同樣瘦削的驢子跟在後麵。驢背上,搭著幾個包袱。裏麵是幾件舊衣服,一些散碎銀兩和幾十部書,當然還有升庵的詩稿與文稿。

我向岸上招手。落日西沉,一點點金色的暉光投射到水麵,我正在向西而行,升庵大概隻能看到我的小船的輪廓,卻沒法看清我的身影,更沒法看清我在向他招手。太陽的光太猛烈,他隻能眯著眼。我繼續向岸上招手。

後來,我才知道,就在我離開他上船的那半個時辰裏,他找枕江樓的老板借來筆墨紙硯,筆走龍蛇,寫了一首詞。多年以後,當我在桂湖的秋雨之夜,為升庵編定他的文稿時,當年那張稿紙已經發黃、發脆。隻是,上麵的墨跡依然清晰:

楚塞巴山橫渡口,行人莫上江樓。征驂去棹兩悠悠。相看臨遠水,獨自上孤舟。卻羨多情沙上鳥,雙飛雙宿河洲。今宵明月為誰留?團團清影好,偏照別離愁。

7

廷杖令下達之前,我和升庵都不相信。正如災難來臨之前,也沒有人會相信。等到終於相信時,災難已經發生。

一生中,盡管我和升庵情投意合,是人們所稱羨的神仙眷侶。但是,就像我們所處的那個時代一樣,男主外,女主內,在朝為官的升庵其實幾乎不與我談論國家大事。偶爾,我隻能從他的隻言片語中了解到一些蛛絲馬跡。

當然,像廷和公突然以乞骸骨之名辭職,而剛剛登基三年的嘉靖爺竟然一點也不按遊戲規則予以挽留,毫不猶豫地準了公公的辭職折,即便我隻是一個婦人,一個對詩詞的興趣超過女紅的婦人,我也知道對公公來說,這很可能意味著他的政壇生涯已經畫上了一個並不那麼圓滿的句號。

公公致仕後,立即動身回了新都。他給送行的同人們的說法是,身體越來越差了,如果不趁著現在還有一口氣吊著,那就有可能客死京城。這把年紀了,我什麼也不想,我隻想埋在新都的祖塋裏。要是天可憐見,能再吃幾頓家鄉的粗茶淡飯,就算是意外的福報了。

當然,我知道這是公公的誇大之辭。他的身體不是太好,但也絕對沒差到行將就木的程度。我明白,他想以這種方式一方麵盡快離開京師這個是非之地,另一方麵也想以此告訴深宮中的嘉靖爺,他隻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無意於權力,更無心戀棧。大明的天下是萬歲爺您的,在您的手裏呢。盡管我楊某曾總攬國政四十多天,可那隻是為了等您從湖北趕來繼承大位。

公公離京後,位於孝順胡同的楊府一下子門庭冷落。雖不至於門可羅雀,但與從前總是車水馬龍相比,來訪者的大潮一夜之間退去了。

公公那封家書讓我意識到,這個帝國正在發生一場可怕的劇變,而我的丈夫楊慎,他正好處於劇變的旋渦中。

公公雖已致仕,可他畢竟是做過首輔的重臣。按慣例,他的家書,照例可以由公家的驛站傳送。但是,公公的這封家書卻沒有通過驛站,而是由民間組織麻鄉約送來的。

那是一個炎熱的七月的下午,春兒把家書送到我房裏時,封皮上的字表明,公公的家書不是寫給升庵,而是寫給我的。我略略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它拆開了。我想知道公公回新都後的情況,也想知道娘家的情況。我以為,公公一定會在家書裏說說這些別人毫無興趣,我卻極想知道的家長裏短。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家書卻隻有一張薄薄的薛濤箋,甚至,就連一張紙也沒寫滿。

那是一首詞,熟悉的廷和公的筆跡:

百般憂念百般難,一度書來一度寬。經年間阻經年盼。利名途禍患端。端做閑官,隻守閑官。常守三緘口,常懷一寸丹,怕人情翻覆波瀾。

詞作很淺顯,隻讀一遍,意思就十分明了。不過,我還是讀了三遍。一遍比一遍慢。公公是希望升庵謹言慎行,不要為了朝廷的事做出頭鳥。公公做了一輩子高官,先後輔佐四任天子,他自然明白官場的禁忌與規矩,或者說,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所以,他才會突然間辭官歸故裏,息隱於林泉。但是,公公的勸告,年輕氣盛的升庵會聽嗎?公公知道他不會聽,因而這封家書才寫給了我。他是要我勸告升庵。

升庵會聽我的嗎?直覺告訴我,我恐怕得讓公公失望了。不過,縱使他不聽,我也得勸告。不僅因為公公的囑托,還為了我們共同的未來。

那幾天,按規律,正是該來月信的日子。但已經過了好幾天,月信還是毫無蹤跡,早上洗麵時,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忍不住嘔吐起來。午飯時,麵對一桌精致的菜肴,卻毫無食欲。到了下午,卻無比想吃酸東西,最好是遂寧城外五月初剛摘下來的端陽李,皮薄肉厚,咬一口,快要酸掉牙。可是,北京城的七月,哪裏有端陽李呢?

我把春兒叫進來,讓她出去買些水果。自然沒買到端陽李,而是幾個拳頭大的油桃。吃了幾口油桃,又感到一陣惡心,忍不住再次嘔吐起來。春兒嚇壞了,端茶送水地忙了好一會兒。

我卻又驚又喜,看來,我和升庵就快有孩子了。

升庵弱冠之年娶禮部主事王溥之女王氏為妻,一起生活了十一年,直到王氏在新都病逝,他們也沒留下一男半女。因此,趕快生兒育女,是上自廷和公下到升庵的迫切希望。

這一年,我和升庵結婚五年了。五年裏,盡管升庵從不曾提起過,但我還是能敏銳地感覺到,他是多麼希望我的肚子鼓起來,能夠讓他享受做父親的愉悅。

我輕輕撫著肚子,肚子自然還沒有隆起來,還是光潔的一馬平川。但種種跡象表明,我的肚子裏已經有了小寶寶。突然降臨的幸福像一道閃電劃亮夜空,它既讓迷途中的旅人看清了腳下的路,也因這閃電的突如其來而眩暈。

8

非常巧合的是,我的生日與王氏的忌日居然是同一天。知道這一巧合,是在我與升庵成婚後的第二年。

我生在七月初七的晚上。是時的川中盆地,天氣已由暑熱轉向清涼。夜風習習,星鬥滿天。那一天,也就是傳說中牛郎與織女通過鵲橋相會的日子,民間把它稱作七夕節。從漢朝開始,就流傳著年輕女子們在七夕之夜乞巧的習俗。所謂乞巧,就是年輕女子們身著新衣,在庭院裏遙望織女星,乞求它賦予自己智慧和靈巧。

乞巧的方式各地不同,在我老家遂寧,沿用的是最古老的一種。成年後,當我以讀書為快事時,我曾在典籍中檢索到,這種方式起源於漢朝。書上說,東晉葛洪《西京雜記》有“漢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針於開襟樓,人俱習之”的記載。那種專門用於乞巧的七孔針,每年六月底,集市上就有人出售。到了七月七日晚上,照例,使女們在院子裏擺上瓜果和糕點,我和貼身使女春兒一起,用一根彩色的絲線,次第穿過那根有七個針鼻的七孔針。凡是一次性穿過七孔的,就是織女星已答應了賦予智慧和靈巧。

每一年,我總是第一個順利完成,而春兒,有時候能完成,有時候卻需要一連穿三四次才行。

在我老家,七夕節還有一個習俗,那就是舉凡七夕這一天,隻要條件許可的人家,一定會殺一隻大公雞。大公雞不僅是盤中美食,更重要的是,老人們說,殺了大公雞,天亮時就沒有公雞報曉,牛郎和織女就永不分離。

至於我這種在七夕降生的女子,有一個流傳甚遠的說法,說是注定了不僅心靈手巧,秀外慧中,還會因得到織女星的眷顧而一生幸福平安。

那時候,我相信自己的一生必將幸福平安。然而,就像一隻在波瀾不驚的湖麵蕩漾的小船,在被突如其來的風浪卷入漩渦前,它不會相信漩渦的存在。

和升庵成親的第二年七夕節,我們還沒有動身前往京城,我們還在桂湖繼續適性得意的詩酒生活。

那天,楊府上下為我舉辦了一次規模不大卻充滿歡樂的壽宴。那也是我嫁給升庵後在楊府第一次過生日。升庵喝醉了,由家人扶到臥室睡下。到了晚上,春兒就像以往在遂寧娘家那樣,安排下果品糕點,當然還有提前幾天從集市上買回來的七孔針和彩色絲線。

庭院裏,幾株早桂已經吐出米粒大小的花,更多的,還在蓄勢待發。有一彎淡淡的月亮,把滿天星鬥襯托得更為明亮。

我到臥室去叫升庵。臥室裏沒人。他已經醒了,那一定在書房。果然,我輕輕推開書房的門時,看到升庵背對著門,站在書房窗前,望著夜色出神。長長的書案上,橫著一張寫滿了字的紙。哦,看來,他有新作了。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展開桌上的紙。一讀之下,我愣住了。那不是他的新作,而是錄的唐人舊作: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複營齋。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

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

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嶽悼亡猶費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這詩我當然讀過,甚至早就會背誦。它是唐人元稹悼念亡妻的作品,題曰《遣悲懷》。升庵抄錄它,是什麼意思?

他在思念他的亡妻王氏。

升庵與王氏既是結發夫妻,又一同生活了漫長的十一年,他對她的思念,我能理解。或者更進一步地說,那是發生在我之前的事,我不能理解也得理解。可是,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卻在酒後悼念亡妻。我心裏隱隱有些不悅。放下稿紙時,我的手碰到了筆筒上。

窗前的升庵嚇了一跳,轉過身來:“啊,小峨,是你。”

“嗯。”

升庵緩步走過來,大約看出我臉上的些許不悅,他一隻手扶住我的肩膀,一隻手拈過稿紙。

他說:“小峨,請勿介意。”

“我沒介意。”

“不,你介意了。”

“我以為你在睡覺。我請你去院子裏看我們乞巧。”

“好的。我這就去。”升庵把手縮回去,“小峨,今天,是王氏的忌日。”

我渾身一震。

“我們在一起十一年,也沒個一男半女。甚至,我想為她寫首詩作首詞,也總是成不了篇,隻好抄抄元微之的《遣悲懷》,聊表悼亡之情。”

“升庵……”

“走吧,乞巧去。”

那個星涼如水的夜晚,二十多年來,我第一次乞巧沒成功。

9

對我來說,七月總是那樣,既洋溢著七夕的柔美與歡快;也充斥著中元的驚疑與恐懼。在我老家遂寧,千百年來,大概對許多人來說——尤其是對許多女人來說——可能都是這樣。

七月半,鬼亂竄。據說,從七月初一到七月十五,地獄之門洞開,死去的亡靈紛紛從地府跑出來,回到陽間尋找他們的親朋故舊。其中,尤其以七月十五,也就是中元天這天為盛。故此,中元之夜,家家戶戶都要在門前的三岔路上燒一些紙錢,灑一碗水飯,以祭祀那些無親可尋的孤魂野鬼。至於自己家的列祖列宗,則要在家祠裏舉行家祭。當然,這樣的家祭,作為女流之輩,我是沒有資格參與的。

明天就是中元節了。照例,府上要舉行家祭。往年,公公還沒回新都,一應事務,都有他主持。今年卻有些不同,一則公公已走;二則升庵天天早出晚歸,據說在和同人們謀劃一樁大舉動。我隻好吩咐楊敬修,讓他帶兩個家人,從集市上買回了家祭所需的物品,不外乎紙錢、香燭、豬頭。

我斜靠在臥室窗前的羅漢床上,等著升庵回來。我既得提醒他明天晚上要舉行的家祭,更要告訴他,我們有孩子了。我們終於有孩子了。哦,當然,還得找準機會把公公的意思轉告他。隻是,得注意措辭。

孤燈如豆,把臥室照得模糊而溫情。七月中旬的京城,已經有了秋天的涼意。遍地風來,把庭院裏的槐樹葉吹得到處亂飛。

等到春兒敲門時,我已經睡著了。

春兒身後跟著兩個家人,一左一右,架著喝得一塌糊塗的升庵。

升庵醉眼惺忪,眼角布滿血絲。他的酒量很大,我很少見他醉得如此厲害。春兒還沒來得及為他脫掉外衣和鞋子,他就斜著身子歪在了榻上。

一會兒,春兒和家人們離開了,屋子裏隻有我和升庵。紅燭高燒,秋風從庭院上空刮過,能聽到一種輕盈的呼嘯。我推推升庵,想要告訴他我們有孩子了,還想提醒他別忘了明天的家祭。

升庵吃力地睜開眼:“小峨,早點睡,我瞌睡得很。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話到嘴邊,隻好咽下。升庵轉過頭,轉眼間,就發出了輕微的鼾聲,恰好與門外的風聲響成一遍。

我卻睡不著。我開始想象肚中的孩子。我當然希望他是個男孩,這樣,我就能從小教他讀書識字,像升庵那樣,小小年齡就成為聰慧的神童。也像升庵那樣,年紀輕輕就金榜題名。我知道我這是虛榮,但全天下恐怕沒有一個母親不虛榮——我是說,為她的兒子而虛榮。

不過,我不能確定,我還沒來得及隆起的小腹中,是否真的正在孕育著一個男嬰。我唯有耐心等待。答案揭曉之前,我得為他的到來先做些什麼。雖然這些東西都可以安排給下人們去做。但我要親自動手。比如為他縫製繈褓、衣帽、尿片。想到這些,我再也坐不住了。我讓春兒找來一些布匹,湊到燈下開始忙碌。春兒不知道我要幹什麼,好奇地看了半天:“夫人,你這深更半夜的是要做什麼啊?”

“去睡你的吧。”我說,“以後你就知道了。”

春兒打著嗬欠走了。我繼續忙碌。說實話,雖然小時候母親也教過我女紅,但穿針引線卻比握筆揮毫更艱難。好幾次,細長的針都差點刺到了手指頭上。

後來,我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我知道是升庵醒了。果然,他有些吃驚:“小峨,你還沒睡。”

我放下手中針線,升庵站在書案前,他看到了書案上那封從新都寄來的家書。

升庵看了半晌,說:“父親大人現在是越發膽小怕事了。”

我說:“父親的擔憂不無道理。畢竟小心駛得萬年船。”

升庵滿不在乎地打了個嗬欠:“要是他知道我們明天的行動,一定會驚掉下巴的。”

“明天的行動?明天有什麼行動?”我驚問。

但是,升庵卻不準備回答我。這也是楊家一向的規矩,朝廷大事,隻限於男人之間交流。身為女子,即便我和升庵幾乎無話不談,但從不談朝廷大事。

升庵說:“睡吧,天晚了,明天還要早起上朝。”

我卻睡不著。我呆呆地坐在燈前。

第二天,就發生了那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下午,我在房間裏為腹中的孩子縫製繈褓。經過大半天摸索,我已經能夠很熟練地使用針線了。

就在這時,春兒驚慌失措地衝進來,一邊跑,一邊喊:“少奶奶,快出來,少爺出事了。”喊聲帶著哭腔。

我悚然一驚,抬起頭,春兒已氣喘籲籲地進了房間:“少奶奶,少爺出事了。”

“春兒,不要慌,慢慢說,少爺出什麼事了?”

“少爺他,他得罪了皇上,被廷杖了。”

細長的針一下子紮進我的手指,一滴滴血流出來,把手中的繈褓浸成了淡紅色。春兒扶著我,我們一起快步向前院走去。

一群家人圍在堂前,見我來了,紛紛讓路。院子中間,一把竹椅上,伏著一個男人,頭發披散,遮住了原本就埋在椅子靠背上的臉。他一動不動地趴著,下身的衣服血跡斑斑,不時發出一聲吃力的呻吟。

“升庵,升庵,你怎麼啦?”我尖叫著撲過去,輕輕挽起他的頭發,我看到升庵的臉慘白無光。

“夫人,我不行了,夫人。”升庵說。

“不,升庵,你沒事,你一定沒事的。”那一刻,我如同珠子般的淚水突然止住了。我後來也奇怪,我居然能在一瞬間變得那麼冷靜。

“你們不要呆站著,來兩個人,把少爺扶到房間裏。楊爺,你趕快出門去請最好的醫生。”

五十多歲的楊爺叫楊敬修,是楊府的老家人,早年曾是公公楊廷和的書童,一輩子忠心耿耿。

楊敬修說:“少奶奶,京城裏治棍傷最好的醫生是燈市口回春樓的李大夫,我已經叫人去請他了,估摸半個時辰就會來。我看了少爺的傷,傷得雖重,但幸好沒牽涉到筋骨,少奶奶不必擔憂,想必一兩個月就會好起來的。”

果然,不到半個時辰,回春樓的李大夫就坐著一輛驢車來了,後麵跟著兩個學徒,挎著沉重的藥箱。

升庵又連同他趴的那張竹椅一起被抬了出來,小心地擺放在光線最明亮的中庭。中庭裏,金桂銀桂花開滿枝,卻顯得十分不合時宜,就像誰在喪事上穿戴得珠光寶氣。

李大夫客氣地向我拱了拱手,“夫人,小生要給楊狀元療傷了,你還是回避吧。”

我沉吟著不知是否該回避,這時,升庵吃力地抬起頭,“夫人。”

我急忙輕輕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心裏全是汗水,軟弱無力,像一團棉花。李大夫見狀,不再吭聲,喝令徒弟打開藥箱,取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器具。

接下來的整整一個時辰,對我或者說對升庵來說,都將畢生難忘。升庵的下衣被李大夫用剪刀慢慢剪開,他的屁股已被打得血肉模糊。李大夫的徒弟在一旁點燃一盞燈,李大夫用一柄輕盈的小刀,在燈火上反複烘烤。之後,輕輕挑起升庵屁股上被打爛了的腐肉。升庵發出駭人的慘叫,春兒和幾個丫鬟忍不住用雙手捂住耳朵,膽戰心驚地躲到了桂花樹後。隻有飽經世事的楊敬修,皺著眉,青著臉,目不轉睛地看著李大夫。

隨著慘叫的聲音越來越大,升庵的手也變得越來越有力。我的手被他捏痛了,痛得木了。但我沒吭聲,也沒往回收,任由他捏著。仿佛隻要他捏著我的手,他身上的痛楚就可以分我一半。

李大夫從升庵的屁股上和大腿上,接連挖出了三銅碗腐肉,施藥後再用一塊塊白布包紮起來。

做完這些,李大夫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說:“夫人不必著急,小生今天已經治了三位被廷杖的大人了,加上前幾年治過的,至少也有十幾個。楊狀元這傷,看起來很嚇人,其實沒有傷筋動骨,隻是皮肉之苦,將息三五十天,就會慢慢愈合。隻是,這些天千萬不能挪動,否則,今後腿腳會不方便的。”

我謝過了李大夫,讓楊敬修取來診費。李大夫卻無論如何也不收,他說,他坐診的回春堂那三個鬥大的字,還是楊閣老從前寫的呢,“怎麼敢收費?那不是忘恩負義嗎?”

10

然而,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廷杖竟然沒有結束。七月十五的廷杖,執行了四十棍;十天後,還要再執行二十棍。

十天裏,李大夫每隔一天就上門來為升庵換藥。他真不愧是妙手回春,升庵慘白的臉上,也終於有了一些紅暈,雖然還無法起床,但看上去,傷口已好了五分。

第九天晚上,升庵趴在鋪了棉被的床上,他讓春兒為他拿來酒食,喝了半壺酒之後,升庵突然大放悲聲。我和春兒都嚇了一大跳。

“升庵,你痛得厲害嗎?”

升庵不說話,哭得像個孩子。

“升庵,你說話啊!”

升庵還是不說話,一心一意地哭。

過了老半天,他終於一字一頓地說:“按照皇上的聖旨,明天,我還要進宮。”

“進宮幹什麼?”

“你不知道,還有二十棍要打。我怕是回不來了。這四十棍已經打得我隻有半條命了,餘下的半條命,隻有丟在紫禁城了。”

我和春兒目瞪口呆。

我知道,升庵是真正絕望了。人一旦絕望,便沒了求生的本能。我得讓他滿懷希望地活下雲,滿懷希望地接受明天的廷杖。

可是,誰能讓這個絕望的人突然間滿懷希望呢?

想了想,我對春兒說:“春兒,你去把前段時間我縫的東西拿進來。”

春兒取來那些新製的繈褓和衣帽,我接過去,遞到升庵麵前:“升庵,你看到這些東西了嗎?”

“這是什麼?這是小孩子的繈褓、衣服、帽子,你拿這些出來幹什麼?”

“升庵,這是前些時候我親手縫製的。你猜猜這是為什麼?”

升庵還沒來得及回答,聰明的春兒歡叫一聲:“夫人,難道是你有喜了嗎?”

“升庵,”我輕輕地說,“我肚子裏有孩子了,我們有孩子了你知道嗎?”

“啊,”升庵睜大眼睛,張大嘴,“真的嗎?夫人,你說的是真的嗎?我們有兒子了嗎?”

我點點頭:“升庵,你得好好地活下去。我肚子裏的孩子不能沒有父親。”

升庵示意我靠近他,他伸出手,撫摸著我的肚子。其實,肚子還沒有明顯隆起的跡象。算起來,我的孩子甚至還不到兩個月。

“小峨,你最近喜歡吃辣還是吃酸?”

“酸!”

“那一定是兒子了,酸兒辣女。哈哈,我們就快有兒子了,小峨,你是楊家的功臣。”

11

還不到八月,那年京城的秋天來得特別早,幾場冷雨一掃,天空便飄著匆匆忙忙的烏雲和黃葉。

一大早,升庵艱難地拖動著傷後的身子,在家人的照顧下,喝了兩碗粥,趴在轎子裏前往宮中接受第二次廷杖。

當家人扶著他穿過庭院裏的那株金桂時,一些米粒般的小花被風吹落到他頭上和肩上。他站在樹下,仔細地看著金桂。他忽然回過頭來,笑著對我說:“小峨,桂湖的金桂,一定開得比它更漂亮。”

我慌亂地點點頭:“是的是的,那是一定的了。”

“我還記得那年秋天,我們在桂湖泡的桂花酒,又香又糯。可惜,到了京城,反而沒閑心泡一缸桂花酒了。”

我呆呆地望著升庵,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小峨,我一會兒就回來。你進屋吧,外邊風大,不要受涼了。”

說著,升庵向我招招手,示意我把耳朵貼近他的嘴,他嘴裏的熱氣吐到我臉上,麻酥酥的。他小聲說:“為了我們的兒子,你要保重。不要擔心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我也貼在他耳邊,小聲說:“我知道。我和兒子在家裏等你,等你回來。”

然而,我和升庵都沒能見到我腹中還是一團血塊的兒子。升庵走了,家人們也各自忙碌去了。我還站在金桂下,秋風吹來,一些米粒大小的桂花落到我的頭上和肩上,就像剛才落到升庵的頭上和肩上一樣。我拈起一粒金黃色的小花,有一種淡淡的香味。那是秋天的味道,桂湖的味道,當然也是我的故鄉遂寧的味道。

我突然無比想念家鄉。我當然清楚,自從升庵被嘉靖爺下旨廷杖後,他就不再是在籍的官員,而是有罪的犯人。按慣例,兩次廷杖之外,一定還會有另外的處分。哪怕最輕的處分,也是免去官職。

於我來說,這倒是一樁好事。升庵能夠就此離開汙穢的官場,在金桂飄香的秋天回到故鄉,雖不如古人的蓴鱸之思那麼高雅,但自此不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無論如何,我願意。

隻是,升庵,他願意嗎?驕傲的升庵,想想他被不男不女的太監們粗魯地剝下衣裳,按倒在行刑椅上,再用堅硬的木棒一下又一下地廷杖,他曾經的狀元的風光與榮耀,就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無邊無際的皇權麵前,狀元又算得了什麼?隻是,他會甘心就此削官為民,終老林泉嗎?

盡管他不曾和我就仕途理想交過心,可從他的詩文中,從他平時的隻言片語裏,我清晰地知道,他也希望像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公公廷和公那樣入閣拜相,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國朝一百多年來,狀元成為首輔的例子舉不勝舉。或者說,摘取過狀元桂冠的人,離首輔隻有一步之遙。隻要按部就班,首輔的位置早晚是他的。

可是,世事無常,如今狀元卻成了被汙辱的犯人,麵對判若雲泥的前途,升庵挺得過去嗎?

昨晚,如果不是我告訴他我們即將有兒子——其實也可能是女兒,隻是,我們都希望是兒子——他今天還能挺著身子去挨那另外二十棍嗎?還有,他遠未愈合的傷口,還經得起今天這二十棍嗎?如果他被當場杖斃……想到這裏,我心裏一陣哆嗦,眼前一片漆黑。

我聽到一個聲音又遙遠又迫近,是春兒,她在尖叫:“來人啦,夫人昏倒啦……”

我的孩子沒了。

我和升庵的孩子沒了。

我醒來,天已黑。屋子裏亮著燈,庭外秋風吹過,夾著鋪天蓋地的雨。

我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薄薄的被子,春兒坐在床前凳子上,一動不動地望著我,眼神憂鬱而深邃,像秋天裏的井。

看到我睜開眼,春兒低聲問:“夫人,你好些了嗎?”

我的頭有些暈,愣了半晌,才想起我是在金桂樹下眩暈倒地的。我記得,在我徹底失去意識時,一些溫熱的液體從我的私處湧出來。

“我的孩子呢?”

我問春兒。

春兒低頭不語。

“我的孩子呢?你說話呀。”我的聲音加大了。

春兒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聲音從毗鄰的書房傳來:“小峨,你保重身體吧。我們,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的。”

是升庵。

“升庵,你回來了,你怎麼樣,你還好嗎?”

“我沒事。李大夫已經來過了,給我治了傷。大生堂的張大夫也給你號了脈,抓了藥。春兒,一會兒你記得把夫人的藥端來,伺候她喝下去。”

“升庵,升庵,我們的孩子沒了。”

“夫人不要煩惱,我們還年輕,我們還會有孩子的,以後,待你身子將息好了,我們多生幾個,喜歡兒子就生兒子,喜歡女兒就生女兒。”

“升庵……”

回答我的,卻是一陣壓抑的呻吟。

“升庵,你身上痛,你就大聲叫吧。你別擔心我。”

“夫人,你心裏痛,你要哭就哭吧,你也別擔心我。”

那是我生命中最奇特的一個秋夜。我和升庵,一人在臥室,一人在書房,兩間房由一道月亮形的圓門相通,我半倚在床上,他半趴在椅子上。

他大聲呻吟,我低聲啜泣。束手無策的春兒一會兒從臥室走到書房,一會兒又從書房走進臥室。

後來,她幹脆坐在冰冷的地上,一心一意地哭起來。

室外,秋風裹脅著秋雨,把偌大的京城包在了一團沉重的黑暗中。

12

上天給了我冰雪聰明和如花容顏,可上天欠我一個孩子。我肚子裏的孩子還是一團血塊時,他或她就離開了我。一生中,我再也沒有體驗過懷孕的喜悅和忐忑。

好像是為了彌補這種歉疚,在我的孩子離開我兩個多月後,上天又給了我一個孩子。不過,不是讓我懷孕、生產,而是跨過了這些步驟,直接給了我一個四五歲的女孩。

那是在長江邊夔州府下屬的雲陽縣。我們乘坐的船隻溯流而上,一路都是靠光膀子的纖夫,躬下身子拉纖行進。雲陽城下,照例得歇下來。從碼頭到雲陽城,是一段高高的石階,雲陽城如同被托舉到了半空。原本隻歇一晚,但船老大說有兩個纖夫病了,一個纖夫要回家,得重新找三個,找好了才能走。就這樣,我們在雲陽住了兩天。我掐著指頭計算,這時節,升庵大概走到貴州的安順衛一帶了。世事茫茫,他還好嗎?他承受了兩次廷杖的身子禁得住旅途的風霜嗎?船隻停靠在雲陽碼頭時,我坐在船艙裏呆呆地想。

這時,我聽到相鄰的岸上傳來一陣吵鬧。一會兒,十四歲的使女玉兒漲紅了臉走進船艙。“你怎麼了?”我問她。

“夫人,”玉兒說,“我和春兒去岸上買菜,剛上岸走了幾步,一個大嫂手裏牽了個四五歲的女娃娃,請我們幫她看著娃娃,她要進茅房。可等了大半天,大嫂卻不見出來。春兒到茅房一看,早就沒人影了。這明明就是要把那個女娃娃扔給我們啊。這可怎麼辦,夫人?”

哦,我心裏一動:“女娃娃呢?”

“春兒牽著,還在岸上。那些人真討厭,說是要讓我們做那個女娃娃的媽媽。”

我忍住笑:“人家逗你的,你還是個孩子,怎麼可能做媽媽。”

一會兒,春兒帶著那個女娃娃回到船上。女娃娃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像是秋日裏的深潭,小模小樣,長得伶俐可愛。這麼好的孩子,居然有人說不要就不要了。

我問她:“孩子,你叫啥名字?”

“啥是名字?”女娃娃仰著頭問我。

“你媽媽呢?”

“媽媽不要我了。”

“媽媽怎麼叫你?”

“媽媽叫我掃帚星。”

“夫人,你看。”這時,春兒忽然驚叫起來。女娃娃破爛的衣服,露出了她的手臂,手臂上,到處是青紫的傷。春兒小心解開她的衣服,屁股上也是青紫的傷。

我把她抱過來:“告訴我,這是誰打的?”

“媽媽打的。”

“她為什麼打你?”

“她說我是掃帚星。”

“爸爸呢?”

“沒有爸爸。”

說話間,她注意到了小幾上的一盒點心,她看看點心,又看看我,最後低下頭看自己的雙腳。

我示意玉兒把點心拿過來給她,她猶豫著接過點心:“是你給我的,不是我偷的。”

“是的,是我給你的。”

“那你會打我嗎?”

“不會的不會的。”

她還是有些不放心,看看玉兒,看看春兒,又看看我,像是在確認我們是否騙她。一會兒,她終於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那個初秋的下午,我忽然就有了一個女兒。

“你幾歲了?”我問她。她搖搖頭。“你給我做女兒,我做你的媽媽好嗎?”

她停住了吃點心,有些擔心地望著我:“你會打我嗎?像媽媽那樣打我嗎?”

“我不打你。”

我給她取名楊芷。她拍著小手,歡呼起來:“我有名字了,我叫楊芷。”

我給升庵寫了一封信,我告訴他,我們有了一個孩子,這孩子從天而降,突然來到我的世界,我給她取名楊芷,我要把她帶回新都,細心地撫育她成長。我們在新都、在桂湖旁等著你從雲南永昌衛回來。

船上的床很小。晚上,楊芷乖巧地脫了衣服鑽進被窩,像一隻小貓那樣蜷在床上。每年秋天,我總是手腳冰涼。太醫說,這是氣血不足。離開升庵的第一個秋天,這種冰涼特別刺骨,我知道,這不僅是氣血不足,更是心力交瘁。我冰涼的腳不小心碰到了睡在另一頭的楊芷,她坐起來,懂事地問我:“新媽媽,你的腳像舊媽媽一樣,冰涼冰涼的。”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她吃力地把我的腳拉進她小小的懷裏:“新媽媽,我給你暖一下。”

“不要叫我新媽媽,叫我媽媽吧。”

“好的,媽媽。”

13

我的老家遂寧城外,一匹林木青幽的山上,有一座建於唐代的寺廟,叫作廣德寺。寺中的果應禪師,是父親的方外之交。果應禪師九十多歲了,麵目枯槁,卻步履輕健。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他和父親等人在我家品茗閑話,有人向他請教長壽的秘訣,他遲疑了半晌,卻說:“壽高必辱。人活在世上,其實就是來受苦受難的。”

那時我很不解,聽他的意思,長壽似乎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而人生的本質,竟然是受苦受難。

許多年後,當我也漸入老境,我的頭發花白而稀疏,曾經珠圓玉潤的臉龐布滿溝壑般的皺紋,我開始漸漸理解並同意果應禪師當年的結論。

當然,果應禪師早已去世幾十年了。

升庵最後一次回到新都,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夜晚。我記得很清楚,二月二,龍抬頭剛過,紅梅還掛在梢頭,柳樹就吐出了新芽。

那晚,從桂湖裏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蛙聲。才吃過晚飯,冬兒一路小跑著進了後院,小聲而興奮地說:“夫人,老爺回來了。”

我正在一張素淨的夾宣上抄寫《心經》。那些年,一遍遍地抄寫《心經》成了我每日必修的功課。我放下筆,靜靜地看著通往前院的天井。我記得,天井裏有一樹紅梅,淡淡的月光下,紅梅依稀可見。

然後,我看到升庵走了進來。

那一年,升庵七十一歲,我六十一歲。

我們都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天可憐見,升庵身體不錯。

那個春天的晚上,在不斷湧進門的蛙聲中,冬兒到廚房裏為升庵做了幾道家常小菜,溫了壺米酒。

升庵坐在書房的窗前飲酒吃菜,我坐在旁邊陪他。恍惚間,我竟以為這是三十多年前,那時候,我們就是這樣朝夕相對的。可仔細一想,才發現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們的頭發都已經白了。用一句新都的俗話說,泥土已經埋到了我們的脖子上。

我們已然來日無多。

升庵此次潛回新都,正因為他也知道,我們來日無多。

他的最後的願望是死在新都,葬在祖塋。所以,他沒向雲南巡撫和永昌衛指揮使司請假,便和楊敬修悄悄地上路回家。

升庵說:“我已經七十一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更何況,我已經流放了三十多年,我這把老骨頭想死在老家,這不過分吧?雲南巡撫和永昌衛指揮使,當然會知道我潛回家,可他們也隻能睜隻眼閉隻眼。葉落歸根,人之常情了。”

燈光下,升庵須發皆白,仔細看時,他雖然精神尚可,但動作已經遲疑。

比較有緣的是,如同我的老家遂寧,家附近一裏許就是廣德寺;在新都桂湖,離楊府隻隔兩條小巷,就是比廣德寺還要古老的寶光寺。據說,寶光寺建於東漢。那時候,佛法才西來中土二三十年。

廣德寺裏供奉的是觀音菩薩。塑於唐朝的觀音麵目平靜,眼神充滿悲憫,一望之下,會讓人有一種把滿腹委屈講給她聽聽的衝動。寶光寺裏供奉的卻是五百羅漢。五百羅漢表情各異,占據了滿滿的幾間大殿。很早以來,寶光寺就有數羅漢以卜前程的風俗:從任意一位羅漢數起,以自己當年的歲數為限,數到的那位羅漢,其麵前的基座上便有幾句暗示前程的卦語。

回到新都第三天,陽光晴好,升庵興致勃勃地和我前往寶光寺。在羅漢堂,升庵開始數羅漢。

數到七十一,是一位低頭沉思的羅漢,看那基座上,道是:具足儀尊者。

旁邊是四句卦語詩:因名因德如何事,欲恐吉中變化凶。酒醉不知何處去,青鬆影裏朦朦朧。

我和升庵讀了一遍,俱是心中一沉,這偈語也太不吉利了吧。尤其對升庵來講。我知道,他此次潛回新都,雖然表麵還算開心,內心卻充滿愁苦。他到寶光寺數羅漢,大概是想討個彩頭,能得到幾句安慰,以求心寬。

正想著該如何勸解他,身後專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施主看了這偈語便悶悶不樂?”

回頭看時,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年僧人。

老僧又說:“恐怕二位施主的理解有誤。”

升庵的傲勁兒上來了:“哦?大和尚如何便認為我們理解有誤?”

僧人卻對我說:“敢問女施主,看了這偈語,是否心中忐忑?”

我略一遲疑,點了點頭。

僧人也點頭,對升庵說:“施主氣度非凡,卻又麵有倦意,想必長途鞍馬,尚未恢複?”

我和升庵目光相接,不由得暗暗有些佩服這老僧。升庵也收起狂傲:“那依大和尚看,此偈難道並非凶意?”

僧人一笑:“凶吉凶吉,凶便是吉,吉便是凶。塞翁失馬,焉知福禍?”

“請大和尚明示。”

“以施主此偈來說,表麵看,似主凶,實則不然。這偈語之意,原是說吉凶是變化的,人的一生經曆了許多磨難,到了晚境,卻豁然開朗,明白了世事與人生之三昧,因而如同醉酒。以往恩怨是非,統統如酒後忘卻世事,從而得享晚歲歡娛。”

升庵想不到老僧對偈語的理解竟與字麵完全不同。很顯然,這番話深深地觸動了他。

接著,僧人指著佛像說:“二位知道這位具足儀尊者嗎?”

升庵說:“隻知道他是佛祖的十大弟子之一。”

僧人含笑說:“具足儀尊者素以忍辱負重聞名。尊者在舍衛國時,曾經被一些輕薄者打得頭破血流,但他以慈心能忍,從而受到佛的讚揚。尊者十五歲時出家,持密戒行,通曉佛教三千威儀、八萬細行等一切戒律,而且一絲不苟地實行,人稱密行第一,後來終於修成了正果。”

從寶光寺回來,升庵不再歎息。他開始埋頭整理這些年的著作。每天深夜,書房裏的燈一直亮著。

自然,升庵不知道的是,那天在寶光寺巧遇的那位老僧,他就是昔年廣德寺果應禪師的關門弟子,也是我父親早年的朋友。那次去寶光寺數羅漢,是我的預謀。這預謀,隻有老僧和我,以及楊敬修知道。

這也是我瞞著升庵的不多的事之一。

14

寶光寺數羅漢幾天後,天氣愈加晴朗。原本,四川多陰天,陽光極少,故而有蜀犬吠日之說。我記得,三十多年前,閑居桂湖時,升庵曾以蜀犬吠日求對,我對的是吳牛喘月。升庵極是讚賞。我六十一歲這年春天,陽光卻十分大方,幾乎天天豔陽高照。

升庵在家一連整理了幾天文稿,這天清晨,他站在窗前,看著那輪慢慢升起來的紅日,忽然動了郊遊踏青的興致。我自然沒有二話,立即讓冬兒去做準備。無非是備點郊遊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