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黃峨,楊慎夫人(3 / 3)

那天我們去了新都城外的毗河之濱。河水清澈平緩,河濱平坦的原野上,春草碧綠,其間點綴著一些黃色的、紅色的小花。稍遠處是如同棋盤似的田疇,有農人在地裏忙碌。田疇周邊,是一些竹林或樹林,黃色的鶬鶊站在最高的枝頭,高一聲低一聲地叫。

新都的春天總是這樣柔美而清麗,我不禁隨口吟出幾句《詩經》中的句子:“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升庵聽了,微笑著說:“小峨,《風》中的倉庚好是好,卻是不如杜鵑啊。”

我不解其意:“為什麼?”

升庵長聲吟道:“懶把音書寄日邊,別離經歲又經年。郎君自是無歸計,何處青山不杜鵑。”

我恍然大悟。升庵所念的這首七絕,是我去年懷念他時寫的。那時候,我和升庵之間關河阻隔,空有思念之情,卻無從訴說。我記得那也是一個美麗如同今天的春天,春深似海,花開如泥,桂湖最高的那株香椿樹上,夜來,總有一隻杜鵑叫到天明。李商隱詩說,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傳說,杜鵑這鳥兒,本是古蜀國君王望帝所化,每到春來,總要晝夜不停地啼叫,以提醒他的人民不要忘了農時。望帝的首都,與新都近在咫尺,就在相鄰的郫縣。郫縣城外,花木掩映處,尚有一座望叢祠,祭祀的就是望帝和他的繼任者叢帝。每年陽春三月,望叢祠都要舉行盛大的歌會。那年與升庵閑居新都,我們曾前往望叢祠,見識過歌會。而今,我和升庵都老了,更要命的是,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中間竟然隔著千山萬水。

夜裏,我睡不著,獨自倚坐床頭,聽著杜鵑清麗的聲音似乎也因長久的啼叫變得喑啞,像一塊原本潔淨透明的鏡子,慢慢被歲月撒上了一層灰塵。於是,我披衣下床,寫下了升庵剛才吟哦的那首七絕。那首七絕,它的標題就叫《寄升庵》。

往事不絕如縷。如果說去年我還沉浸在無邊的傷痛與懷念中的話,那此時此刻,這個陽光明媚的春日,這個我和升庵都已垂垂老去的春日,盡管我們經曆過太多的風雨,但隻要從此以後,我們廝守著再不分離,我仍然要感謝菩薩保佑。

中午,冬兒在草地上鋪開一張草席,再擺上家人帶來的幾碟涼菜和冷食,以及一壺酒。我和升庵相對而坐,享受著難得的安寧與幸福。

這時候,有兩隻描塗彩紅的風箏從毗河對岸飛起,慢慢扶搖到我們頭頂,比旁邊那些椿樹、楝樹和搖錢樹都高了。其中一隻風箏,紮成一尾魚的形狀,肥肥的魚身,在風中輕輕蕩漾。宛如一尾真正的魚,正在水裏快樂地遊來遊去。

風箏讓我再一次陷入沉思。我想起了我的女兒楊芷。

那一年,我帶著楊芷回到新都。桂湖的湖水依舊碧綠,柳樹依然青翠。隻是,昔年一同出雙入對的升庵卻不在眼前。公公在官場上沉浮了大半輩子,他一定沒有預料到,在他晚年,竟然會眼睜睜地看著兒子流放雲南,自己卻無計可施。

公公原本是個好熱鬧的人,但幾個月不見,他變得沉默少語。他整天整天地關在書房裏,即使偶爾好不容易走出門來,也隻是呆坐在庭前的樹下,沉思的樣子如石雕泥塑。

公公的沉默,也讓整個楊府上下都變得沉默。所有人不論走路還是說話,都小心翼翼,笑聲仿佛從這座寬大的宅子裏永遠地消失了。唯有不知趣的鳥兒,有時會在湖對岸的小樹林裏,嘰嘰喳喳地吵個不休。

楊芷的到來,讓楊府再一次有了笑聲。

我教她喊爺爺,她就用脆生生的聲音大叫:“爺爺,爺爺。”這時候,公公原本呆板的臉慢慢變得生動。

風日晴好之日,公公令家人搬出一張小幾,備了文房四寶,一筆一畫地教楊芷寫字。楊芷不小心把墨汁弄到臉上,小手一抹,滿臉烏黑,像隻小貓,祖孫倆一齊發出快活的笑聲。公公的笑聲粗糙低沉,楊芷的笑聲尖利輕盈。笑聲中,楊府上下人等終於不自覺地籲了一口氣,生活終於又慢慢恢複了它本來的模樣。

隻是,我卻更加思念升庵。我無數次地想象,那座前半生我從沒聽說過的永昌城,那裏的群山如何起伏圍困,落日如何在林間旁逸斜出,而我的升庵,怎樣與那些粗魯的士兵一起,站在暮色凝重的城樓,向著家鄉的方向極目遠眺。

春天,我帶著楊芷沿桂湖散步。一隻不知道從哪裏飛來的風箏,斷了線,掛在路旁的柳樹上。那是一隻鯉魚風箏,魚身肥胖,誇張。楊芷見了,吵著也要放風箏。下午,我讓春兒為她紮了一隻。微風過處,風箏慢慢飛起來,漸漸高過了柳枝、香椿、碉樓。楊芷仰起臉,一動不動地望著飄搖的風箏。

她忽然對我說:“媽媽,要是爸爸可以坐在風箏上,就可以明天飛回家了。”

那時候,我已經告訴過她,她的爸爸在很遠很遠的雲南。要等很久很久,爸爸才能從雲南回來。

有一天晚上,楊芷睡著後,我坐在書案前給升庵寫信。寫著寫著,不由悲從中來,小聲地啜泣。沒想到,楊芷竟然被驚醒了,她光著腳從床上挪下來,小心走到我身後,伸出小手用力抱住我。

“媽媽別哭。”

“媽媽沒哭。”

“我聽到媽媽哭了。”

“好的,媽媽不哭。”

“媽媽是想爸爸了嗎?”

……

兩年後,當新都城四處回響起鞭炮聲,飄灑出美酒味的年關將近時,公公經常牽著楊芷,一老一少慢慢走到新都城南熏門,長久地站在城門外的驛道旁。

我知道,公公在盼著升庵回來。升庵一去兩年,除了不多幾封家書,毫無例外地告訴我們他身體很好,吃得也不錯,住得也不錯,至多就是抄錄一些他新近創作的詩詞歌賦。

然而,直到臘月三十,驛道上幾乎再也看不到行人時,升庵還是沒有出現。公公牽著楊芷回到家,楊芷的臉蛋凍得通紅。公公陰著臉,走進書房,連晚飯也沒吃。家人們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我強自打起精神,讓春兒貼上春聯,掛上紅燈籠。又讓楊敬修告訴家人們,老爺身體不好,把年夜飯送到書房去,你們也辛苦了一年,好好喝酒吃肉。

就在家人們張羅了兩桌酒席並落座喝酒時,公公突然出現在飯廳門口。按楊府的規矩,楊家人吃飯在東廂房,家人們在西廂房。但自從升庵發往雲南後,家裏來往的客人漸漸少了,到後來,除了一些至親,幾乎再無他人上門。因此,楊家人吃飯也和家人們一起,隻不過各擺一桌罷了。

家人們一齊放下筷子站了起來,恭敬地看著公公。楊敬修急忙上前扶住他,盡管公公已經六十多了,楊敬修仍然像從前那樣叫他:“少爺。”

“少爺,你來了。”

“是啊。”公公大聲說,“今天過年,大家吃好喝好,來,敬修,給我拿雙筷子,我和你們一起喝杯酒。”

家人們沒想到公公竟然要和他們同桌飲酒,除了楊敬修,另外幾個家人都有些拘束。公公不時發出爽朗的大笑,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什麼叫強顏歡笑。他一句也沒提升庵,沒提他的寶貝兒子。他和楊敬修絮絮叨叨地說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為的是讓這冷清的屋子裏多些人的聲音:說話聲、碰杯聲、咀嚼聲和歡笑聲。總之,人的聲音。

就在盤子裏的臘肉已經因天寒而凍住時,一陣寒風突然撲進屋子,眾人一起抬頭,原本關著的飯堂大門此時已然打開,一個人戴著頭笠,披著蓑衣站在門口。

燈光昏暗,那人身上抖落的雪粒似乎在發光。隻見他慢慢摘下頭笠,大聲叫道:“父親,我回來了。小峨,我回來了。”

天啦,原來是升庵。

公公爽朗的大笑變成了會心的微笑,他捋著胡須,樂嗬嗬地看著兒子。春兒拿來一張毛巾,為升庵抹去肩膀上的雪花。楊敬修把爐火撩得更旺。另兩個家人,立即到廚房忙碌,一會兒工夫,便添酒回燈重開宴。

然而,一直念叨著爸爸的楊芷卻躲在我身後。我細細看時,兩年前原本白淨富態的升庵,竟變得又黑又瘦,兩頰卻黑裏透紅。我知道,那是永昌衛毒辣的陽光和幹燥的風給他打下的烙印。難怪,楊芷不敢親近這個陌生的黑瘦漢子。

那年春節,升庵在家待了一個月。升庵不得不再次前往永昌時,楊府所有人等,一起送到了南熏門外。在那裏,楊芷又看到了天上飛舞的風箏,她對升庵說:“爸爸,要是你能坐在風箏上就好了。你就可以天天回來。你天天回來,媽媽就不哭了。”

我假裝沒聽到楊芷的話。升庵猶豫了一下,也假裝沒聽見。楊芷仰著臉,一動不動地看著天上的風箏。升庵慢慢走遠了,成為遠方驛道上的一個小黑點。

桂湖中間有兩座亭子,其中一座叫聽荷榭。亭子位於湖心,小小的亭子裏,有一張桌子和一圈椅子。

春天,總是有許多人在新都城牆上放風箏,與城牆隻隔著一條小巷的桂湖,常常有斷線的風箏掉下來。有的掛在柳樹上,有的掛在亭子上,還有的掛在屋頂上。

那年,有一條鯉魚風箏掛在了亭子邊的欄杆上。那天,我和楊芷繞著湖散步時,她看到了那隻風箏,她說她想去把它撿回來。但正好春兒前來找我們回去吃飯。我告訴楊芷,先回家吃飯吧,吃了飯再來撿。

吃過午飯,我把這事兒給忘記了。回到房間,正好收到升庵一封信。信是托在雲南做生意的一位鄰居捎回來的。看了信,我開始複信。寫完信,才發現楊芷不在房間。問春兒,春兒說剛才還見她在呢。

等我們找到楊芷,她已經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為了撿那隻鯉魚風箏,她趁我寫信時溜出房間,獨自來到桂湖湖心的聽荷榭,並爬到欄杆外。

她滑進了湖裏。我們找到她時,她一隻手抓著那隻風箏,另一隻手抓著一根細細的荷稈。

我的女兒楊芷陪伴了我三年。然後,她以一個令我猝不及防的姿勢突然離去,就像她從沒來過一樣。她小小的身子睡在一口小小的棺材裏,那麼矮小,瘦弱,臉上帶著一絲慌張,恍如剛進入一次甜蜜的午睡。

未成年的孩子夭折後不能進祖塋。我掏錢在新都南門外的五龍山買了一塊地,為楊芷建了一座小墳。墳前樹了一塊青石碑,碑上寫著:愛女楊芷之墓。

那個春天比往年更冷,已過春分,還下了一場小雪,四川人把這種天氣叫作凍桐花。我坐在陰冷的房間裏打盹兒,突然從淺睡中驚醒,大叫:“楊芷,楊芷。”

回答我的卻是春兒,“夫人,你怎麼啦?”

我這才悠悠回想起,楊芷已經不在了。她已經離開了楊府,離開了我,睡進了五龍山腳下那抔濕潤的黃土裏。

我帶著春兒,打著傘,穿過泥濘的田野,來到楊芷墳前。

新蓋上去才幾天的黃土還很新,但已經有草籽從黃土裏發出芽來。一個生命死去的地方,更多的生命卻在生長。

生死匆忙,迫不及待。

春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天地間一片蒼茫。

我要比往年春天更多一些寒冷。

15

那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春天,也是一個死意盎然的春天。

楊芷落水去世後不到十天,娘家老仆人來到新都,帶來父親病重的消息。兩天後,當我風塵仆仆地趕到遂寧時,父親已於前一天病故。果應禪師和他的一班弟子,正在為他做法事。

果應禪師誦經的聲音平靜中卻飽含著悲憫與愁苦:

爾時佛告長老舍利弗,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其土有佛,號阿彌陀,今現在說法。

舍利弗,彼土何故名為極樂?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

又舍利弗,極樂國土,七重欄楯,七重羅網,七重行樹,皆是四寶周匝圍繞,是故彼國名為極樂。

然而喪亂並未終止。安葬父親十一天後,母親起夜時摔倒在地。從那晚到七天後與世長辭,她一直昏迷未醒。

父母隻有我這個孤苦伶仃的女兒,如今,二老竟在不到二十天內相繼離我而去,我已經忘記了悲痛。或者說,我已經悲痛得麻木了。等到把母親也安葬後的那個夜晚,當我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房間時,我才有時間,也才有心思認認真真地痛哭一回。

寬大空寂的庭院,回蕩著我哀哀的哭聲。春天的夜晚,悄無人聲,隻有更聲隱約從遠處傳來。

回到新都,才知道,公公也已身患重病。新都小西街的李郎中,每隔一天就帶著一個徒弟前來診病。然而,十幾服藥下去,如同潑在了石頭上,壓根兒沒有好轉。我不得不給升庵寫信,告訴他公公已經病體難支。寫好信,一時間找不到順路的人捎去,隻好派楊敬修星夜啟程。兩年前,楊敬修陪同升庵到達永昌衛後,剛安頓好,升庵就把他派回了新都。楊敬修是公公的書童,他和公公早就名為主仆實為朋友。升庵怕鄉居的公公寂寞,因此要楊敬修回來陪著。

楊敬修走後十多天,公公已經不能說話。他斜靠床頭,望著窗外出神。我知道,他是在等他的兒子回來。那時,他的兩個兒子,長子流放永昌衛;次子也因受牽連而從兵部職方司郎中上免職,永不敘用,這時卻還在京城。望了半晌,他忽然伸出枯瘦如雞爪的手,尖著食指,在空中揮舞。春兒以為他想要什麼,問他要喝水嗎,搖頭;要吃東西嗎,仍搖頭。

春兒不解其意。我看了半天,慢慢看出他的手指其實在淩空寫字。又看了半天,我發現他一直在反複寫四個字。

那四個字是:豈有此理。

16

毗河之濱的春遊,我和升庵乘興而去,興盡而返。

我們已經多年沒有這樣放鬆了。想到從此可以朝夕相處,可以彼此陪伴著在桂湖慢慢老去,盡管互相看看滿頭白發不無淒涼,但想想與以前天各一方相比,到底還是感到一絲溫暖和踏實。如同一大碗苦澀的藥汁下麵,隱藏了一勺白糖,畢竟也苦中有甘。

然而,這一絲溫暖和踏實很快就成為泡影。

準確地說,從毗河之濱春遊回家,樂極而生悲。

楊家雖然中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至少就楊府的宅院來說,依然巍峨壯觀。門前兩隻石獅子,歲月久遠,卻不減霸氣。

那個黃昏,蛾子飛舞,空氣中遊動著一絲絲殘存的蠟梅細若遊絲的香味。我和升庵在楊府門前下了轎,相攜著正準備走進家門。這時,從石獅的陰影裏突然竄出來三條大漢。其中一個大聲問:“請問是楊……狀元嗎?”

我定睛細看,這三條大漢都是軍人打扮,頭著五色布紮巾,上身著鴛鴦戰襖,衣長齊膝,窄袖對襟。下身著袒朳褲,腳蹬革翁鞋。那鴛鴦戰襖,原是洪武爺定天下之初所定製,表裏異色,可以兩麵換著穿。衣分紅、紫、青、黃四色,這三條大漢俱是紅色,那便是衛所邊軍了。再加上隱約聽出那人的雲南口音,我心裏一沉:他們一定是永昌衛派來的。

升庵拱了一下手,回道:“在下楊慎。敢問軍爺有何吩咐?”

這時,從另一頭石獅的陰影裏,又走出一矮壯漢子,著緋色武職官服,補子上繡著表示四品的虎豹。矮壯漢子也是一口雲南口音:“楊狀元,你倒是過得風流快活。”

升庵聽他言語不善,隻是拱了拱手,沒說話。

矮壯漢子突然厲聲喝道:“楊慎,你不經許可,擅離戍所,潛逃回鄉,今本官奉雲南巡撫王大人之命,特將你捉拿回滇。左右,與我拿下。”

兩名軍人一擁上前,抓住升庵,竟將一麵板枷戴在了他的頸上。我和家人都驚呆了。

升庵還算冷靜,他對矮壯漢子說:“大人,雲南巡撫啥時換人了?”

矮壯漢子哼了一聲:“三個月前。”

“敢問大人,新巡撫名諱?”

“巡撫大人姓王,諱昺。”

“大人,在下得罪聖主,多次大赦不在其中,這是我自作自受。然而依大明律,凡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廢疾,犯流以下收贖;又說,年六十者,許子侄替役。今在下年過七旬,屢次請求收贖或子侄替役,然一直沒有回音。在下萬不得已,才趁此新春,回歸故裏。不知為何卻要如此大張旗鼓,將在下視若凶犯,竟械係押送?”

矮壯漢子和氣了幾分,輕聲道:“楊狀元,非是下官要為難你,乃王巡撫有嚴令,下官隻有依從。到了路上,我自會與你方便。”

我和升庵都明白,他終老新都的願望終成畫餅。他不得不在這幾名軍人的押送下,重又啟程前往雲南,前往永昌衛。他已經七十一,我已經六十一,此日一去,今生恐怕再難相見。

生離,就是死別。

我們卻很平靜。就像知道災難要降臨,在它降臨之前尚自惴惴不安,心懷畏懼,但當災難真的降臨,除了默默承受,夫複何言?

我又想起了果應禪師的話,人生在世,就是為了受苦受難。

“既是如此,大人請容在下略略收拾一下行囊。”

矮壯漢子點頭答允了。

半個時辰後,天完全黑了,家家戶戶都飄出猩紅的燈光。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潤如酥的春雨落到樹上、屋頂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這樣的雨夜,宜飲酒,宜讀書,宜品茗,宜與相愛的人對坐無言,聽更鼓遙響。

然而,在幾名軍人的押送下,升庵踏上了重返永昌衛之路。他佝僂著身子,一襲青袍被夜風微微吹動。楊家人站在大門外,默默地注視著他。

和他同行的,除了四個軍人,還有忠心耿耿的老家人楊敬修。楊敬修年齡比升庵還大得多,升庵不讓他同行,可他堅決要去。他說:“我自小習武,身體不錯。小少爺,你就帶上我吧。不然,過些日子我也會到永昌來找你的。”

升庵隻好答應了。

升庵回過頭來,濃重的夜色下,我看到他臉上露出了一個模糊的微笑。

我突然想起三十多年前,那個燭影搖紅的花燭之夜,他酒醉後走進洞房的爽朗大笑。

從大笑到微笑,是他的大半生,也是我的大半生。

17

我在紙上畫下了從新都到永昌的路線。

我對沿路的地名爛熟於心:新都縣、簡州、資州、富順縣、瀘州、永寧衛、雪山關、畢節衛、烏撒府、沾益州、曲靖府、雲南府、安寧州、楚雄府、鎮南州、洱海衛、雲南驛、大理府、鳳溪司、永昌衛……

三十多年間,這條路,我走過兩回,而升庵則走過十多回。從滿懷悲憤的壯年,走到世事洞明的晚年。當他在桂湖讀書或是在京師做翰林時,他完全不可能預想得到,他的一生,將和最遙遠的永昌如此難以分割。尤其讓人感到命運荒誕神奇的是,嘉靖元年,升庵還在京中做著前途無量的翰林院編撰,公公楊廷和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時,雲南巡撫何孟春向朝廷提出新設永昌府。朝廷很快允其議。何孟春又出麵邀請公公撰寫《新建永昌府治碑記》,公公欣然答應。當然,文章其實是升庵代筆。不想寫碑記才兩年,升庵竟被流放到永昌。

這一次,我和幾乎所有人都明白:這將是升庵最後一次前往永昌。這一次的行程耗時五十餘天。當升庵翻越雪山關時,山頂還覆蓋著冰冷的積雪;等到他途經大理來到永昌壩子時,天氣已經炎熱似夏。

後來,我讀到了升庵最後一次永昌之行所寫的詩作。盡管表麵平靜,但他的內心其實巨浪翻滾。他的委屈、悲憤,隻能在孤燈照影的逆旅裏,化為一顆顆方塊字:

七十餘生已白頭,明明律例許歸休。

歸休已作巴江叟,重到翻為滇海囚。

遷謫本非明主意,網羅巧中細人謀。

故園先隴癡兒女,泉下傷心也淚流。

詩裏,升庵聲明,不顧違反《大明律》而堅持把他這個七十多歲的老叟繼續流放的,並非嘉靖爺,而是下麵興風作浪的小人。有意思的是,升庵到達昆明時,那位疾言厲色要把升庵械係回滇的雲南巡撫王昺,已因貪汙事發被撤職。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王昺不像之前的雲南巡撫,也不像之後的雲南巡撫那樣善待升庵,我和升庵永遠猜不透。

在新都到永昌衛兩千多裏路途中,位於四川與雲南交界地帶的瀘州,是升庵一生中至關重要的地方之一。

早年,公公去世後,升庵回新都奔喪。喪事既畢,我跟隨他一起去了雲南。那一年,對我們來說,先後有四個親人離開。即我的父母,公公和女兒楊芷。

我們第一次迫切地想離開新都這傷心之地。

行至瀘州,時逢盛夏,長江急浪翻滾。瀘州自來以釀酒聞名,整座城市的街巷間都遊動著酒糟味兒,好飲的升庵忍不住時時抽吸鼻子。

我和他開玩笑說:“要是皇上開恩將你量移到瀘州就好了。”

升庵大笑:“是啊。以前阮籍聽說步兵校尉府藏有美酒,便就請求去做步兵校尉。如今瀘州有佳釀,我合該請求量移瀘州。這才符合古人之道。”

然而,升庵一生也沒得到量移,甚至就像他後來質問矮壯軍官的那樣,為什麼按《大明律》七十以後就可以收贖,或是由子侄替襲的規定,到他這裏卻行不通?當然,矮壯軍官沒法回答。除了紫禁城裏的嘉靖爺,恐怕沒人能回答。

18

一生中,我四次經行瀘州。

第一次即與升庵赴永昌,第二次是自永昌回新都,其間是五年的間隔。也就是說,我陪伴升庵在雲南溫暖的陽光下生活了五年。那五年,托張含等人的關照,我和升庵大多時間其實並沒有住在永昌衛,而是在昆明附近的安寧。

安寧是一座小城,隻有窄窄的幾條街道。清晨,附近山上的農人駕了牛車,載著柴火、蔬菜、水果和糧食來城裏販賣。木製的車輪碾在青石板的街麵,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那時候,天才蒙蒙亮,一輪又大又圓的日頭躍上東邊的山梁,把半天雲霞熏得緋紅。

那時候,流放歲月對我和升庵來說,也就是客居邊城。每天上午,照例有慕名而來的尋訪者,安寧與昆明的居多,也有打這裏路過順道拜訪的。升庵依舊還是狀元氣度,坐在草堂裏,就著一杯清茶,和來人坐而論道。興起,也會為來人寫字或繪畫。來訪者真誠或不那麼真誠的讚賞,以及或輕或重的伴手禮,也會為他帶來短暫的快樂。

午飯後,如果不外出,他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開始漫長地寫作,一直要寫到掌燈時分。晚上,就著使女做的三兩盤家常菜,我陪他喝一杯。附近山民釀製的苞穀酒,有一股猛烈的酒勁兒,很衝,才喝半杯就上頭,臉紅得像早晨的雲霞。

這幾年的歲月就如同這座小城的名字,它是安寧的。然而,我也能感覺得到,升庵心靈深處時時俱在的焦躁。我知道,他還沒有死心。他還想象著有朝一日,天使南來,宣讀皇上赦免他,甚至起複他的聖旨。因此,偶爾聽到京師口音,他竟會忍不住渾然一震。

我隻好假裝沒看見。

一直要等上好些年,升庵的焦躁才慢慢消失。我知道,他的心死了。

我是說,他對朝廷、對嘉靖爺為他改正並起複的心終於死了。

這其實也是我想看到的:與其再度回到險惡的官場,不如做個無官一身輕的平民。當然,升庵還不是平民。他還是有案在身的犯人。我最大的夢想莫過於,他能除去罪犯之身,結束流放之旅,自由地回到新都。

當然,就像後世的君子們所知道的那樣,這永遠隻是一個夢想。

我是一個女人。坦率地講,對我的女人身份而言,曾經用陽光和溫泉溫暖過我的安寧,有時也帶給我一種異樣的惆悵。

因為,升庵納了兩次妾。兩次納妾,都在安寧。

我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給升庵生下一男半女。如果這種遺憾可以彌補的話,我寧願少活二十歲;或是放棄衣食無憂的少奶奶生活,做一個粗手大腳,洗漿縫補的農婦。

與升庵客居安寧時,我已年過三十,自從在京師懷孕並流產後,我驚恐而又傷心地發現,月信月月準時來臨。偶有兩次稍晚幾天,還來不及高興,它又來了。我漸漸明白,我大概失去了生育能力。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的那個夜晚,我的淚水打濕了枕頭,升庵被我壓抑的哭聲驚醒。半晌之間,他一下子明白了我為什麼在深夜裏傷心欲絕。

因此,升庵從來沒有提過納妾的事。然而,盡管不情願,我卻不能不主動為他張羅。我想,即便是天底下最賢惠的女子,想到自己深愛的丈夫要和別的女人登堂入室,顛鸞倒鳳並生下兒女,縱使表麵強顏歡笑,內心也不會真正快樂。

至少,我就是這樣。

升庵的第一個妾姓周,比我小十歲,來自雲南臨安府。

為了讓我心裏好受些,升庵很低調,但低調得太過明顯,反讓我有另一種不快。除了張含等幾個最要好的朋友到家裏喝了一場酒,沒張燈,也沒結彩。

周氏是一個健壯女子,臉上有兩團紅暈,一雙沒纏過的天足在家裏走來走去時,總會發出啪啪啪的誇張聲響。納妾後的第五個晚上,升庵來到我的房間。我把他朝周氏房間推。一會兒,外麵傳來敲門聲,開門,卻見周氏漲紅了臉,把升庵往我這邊推。

升庵尷尬地笑道:“你們再這樣推來推去,我隻好睡書房了。”

這年冬天,我起程回了新都。畢竟,新都還有一份楊家的家業,房子、土地,以及城裏參股的貨店,都需要有人打理。升庵既不屑於這些俗務,同時也沒有自由支配的時間,公公又去世了,理所當然地,責任落到我頭上。

臨行,周氏的肚子已經微微突起。想想十幾年前,在京城孝順胡同楊府,我的肚子還來不及突起,我的兒子——或者女兒——就永遠地離開了。我轉過身去,怕周氏看到我的淚光。

次年秋天,升庵的家書報喜說,周氏生了一個七斤八兩的胖兒子,取名同仁。

這年,升庵四十八歲。我由衷地替他高興。當然,高興之餘,也有幾分失落。

更大的失落來自七年後,也就是升庵五十五歲,我四十五歲那一年。

從安寧回川後,漫長的半生裏,除了去過一次瀘州,我一直生活在新都。準確地說,是新都城靠近南門的桂湖之濱,大概兩百來畝的楊府,就是我的全部空間。

讓我失落的消息是家人楊健帶回來的。楊健是楊敬修的兒子。自從楊敬修早年跟隨公公後,他先是做公公的書童;後來一步步成為楊府管家。他娶妻生子,都是公公為他張羅。所以,楊健也像他父親一樣,打小就生活在楊府,是楊府忠心耿耿的家人。

楊健從安寧回來,捎回了升庵的家書。家書裏,升庵告訴我,他又納了一房妾。姓曹,京師人,祖父輩流放雲南,因而自小在安寧長大。

看了家書,我半晌無語。一絲絲失落在心底潛滋暗長。我不是一個愛吃醋的女人,可我還是失落。

在我的時代,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作為正室,我又沒有生兒育女,升庵納妾簡直是天經地義。所以我也曾張羅著為他納了周氏。有了周氏,有了長子同仁。我以為,事情到此就算圓滿了。沒想到,升庵又納了曹氏。

後來,我推測出了其中的原因。那一年,曾經受過公公提攜,並且與升庵頗有些交情的嚴嵩入閣。我知道升庵對嚴嵩以青詞得寵於嘉靖爺其實腹誹居多,但嚴嵩為人機敏乖巧,對升庵一直很友善,時常有書信往來。我猜測,嚴嵩在書信裏向升庵暗示了什麼,比如居中斡旋,讓升庵起複之類的話。

事實上,從楊健零星的轉述中,我印證了自己的推測。那段時間,安寧乃至整個雲南官場,大凡與升庵有些來往的人,都在傳說嚴閣老正在為升庵運作,升庵起複隻是時間問題。

這種傳說並非空穴來風。一是上一年嘉靖爺曾打算把皇位傳給太子,他好專心修道。如果真的新天子繼位,必然大赦天下,升庵至少可以免去罪犯之身。此外,更重要的是,嚴嵩深得嘉靖爺賞識,而他以前又是廷和公的門生,與升庵也友善,有他助一臂之力,事情不就成了嗎?

聽楊健說,那段時間,來安寧草堂拜訪的車馬一下子多了起來。升庵就有些飄飄然,好像明天就要回到京師官複原職。

我曾居住過幾年的安寧草堂一箭之外,有一條幽深的小巷,小巷盡頭有一家酒樓,那是升庵常與朋友們一起買醉的地方。酒樓掌櫃姓曹,升庵所納曹氏,便是曹掌櫃的侄女。

據楊健說,升庵與曹氏認識已久,在曾嶼的撮合下,成就了這門親事。曾嶼是與升庵來往最多的幾個密友之一,做事精明,善解人意。那麼,或許他早就看出升庵對曹氏有意思了?

那天,我沒吃晚飯,還不到掌燈時分,就上床睡覺了。

寬大的床雕花刻朵,我卻難以入眠。

次年,曹氏為升庵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寧仁。這一年,升庵五十六歲,我四十六歲,曹氏二十三歲。

不過,之前人們紛傳的升庵即將起複的消息漸漸平息,升庵和他的密友們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失望。

嘉靖爺也沒有傳位給皇太子,嚴嵩繼續以青詞侍奉他,並一步步成為權傾天下的首輔。他和升庵之間越來越遙遠。一個居廟堂之高,一個處江湖之遠,如同兩條互不相涉的線條,再也不會交集了。

19

與升庵在新都楊府門前相別不久,凶訊從雲南傳來:升庵在七十二歲那年七月病逝。

接到消息,已是中秋節。桂湖周邊的金桂銀桂競相開發,整個楊府都罩在一層層溫潤的香氣中。那個晚上,月亮早早升上天空,把整座城池映襯得素淨明朗。

如此美好的夜晚,楊府並沒有多少過節的氣氛。偌大的府邸中,隻有我、冬兒和另外三個使女,以及四五名長年。唯一有節日氣氛的,隻是晚餐時桌上多了兩道菜。另外,每個人還發了幾個月餅。與早年楊府過節的盛大隆重相比,實在寒磣愴簡單。

接到凶訊,我並不格外震驚或悲痛。該有過的悲痛在這三十多年裏已經悲痛過了。至於震驚更談不上。自從那個春天的傍晚與升庵一別,我就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

現在,它終於來了。

我平靜地令冬兒趕緊收拾些行李,我要親自前往雲南,迎接升庵。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我帶著冬兒和月娘,主仆三人,踏上了前往雲南的路。我們穿過清晨涼風中還在沉睡的街巷,逆著早起進城賣菜的農人出了南熏門,順著驛道進入了原野。回頭望時,新都城原本高大的城樓矮了,小了,不見了。

四天後,我們到達了瀘州。我們是從新都附近的泥巴沱碼頭坐船順沱江而下的。沱江在瀘州彙入長江,兩水交彙,是一個商賈雲集的繁華之地。我依稀記得二十多年前隨同升庵一起前往雲南和幾年後自雲南回新都時所見到的那座臨水的酒城。站在客船上,但見一級級石梯爬伸到高處,瀘州城就在石梯的盡頭,像一座巍峨的古堡。隻不過,這古堡四時都飄逸出濃烈的酒香。

主仆三人帶著簡單的行李,沿著石級一級級往上爬。到了瀘州,便要從相對舒服的水路轉為艱難的陸路。翻越距瀘州百餘裏的雪山關後,便進入苗區。在苗區,要走上好幾百裏,才能到達昆明府。臨行前,一個姓王的老家人試圖阻止我,他說:“從新都到永昌,兩三千裏路,還有好些地段荒無人煙,夫人三個女流之輩,恐怕太過冒險。”

我說:“你可能忘記了,楊家的女人千裏獨行迎奉夫君遺骸,這並不是第一遭。先輩們做得到,我也做得到。”

老家人愣了半晌,他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事,隻有冬兒和月娘卻一臉茫然。

一路上,我給冬兒和月娘講述了楊家女人千裏獨行迎奉夫君遺骸的往事。

“冬兒,月娘,你倆來楊家,也快十年了吧?如今的楊家,一天不如一天,可說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至少還有幾百畝田,幾十間鋪子,還有那一座大宅院。可你們不知道的是,我公公廷和公在世時,曾經輔佐過四個皇帝。有一年,老皇帝病死了,新皇帝還沒到京,就由他代為處理國家大事。那時候的楊府,每天車水馬龍,賓客盈門。現在呢,除了偶爾還有幾個親戚或是佃戶來叩門,真是門前冷落鞍馬稀。我給你們講這個是啥意思?就是說啊,人這輩子,意想不到的事情多得很,三窮三富不到老。

“楊家是從湖北麻城遷到新都的。到升庵這一代,已經有六七代人了。一開始,楊家也隻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也靠租地主家幾十畝地種田過日子。男耕女織,起早摸黑,勉強混個肚子圓。

“楊家是從什麼時候有起色的呢?是從美玉公開始的。美玉公單諱一個玫字,算起來,我和升庵要叫他曾祖父。美玉公白天在田裏忙農活,晚上回到家,再晚也要讀書作文。皇天不負苦心人,後來美玉公終於以明經入貢太學,然後朝廷授他為貴州永寧吏目。吏目是個八品小官,比芝麻官還芝麻官,不要說無法和後來廷和公的內閣首輔比,就是和升庵的翰林編撰比起來,也差得天遠地遠。可你們要記住,萬丈高樓平地起,這個八品的吏目,卻是楊家仕宦的肇始。美玉公不僅被授的隻是吏目這種卑微的小官,任職的地方離新都也遠得很。永寧有兩個,一個是瀘州附近的永寧衛,升庵從永昌衛回新都,那裏是必經之地。早些年,我和他一起去永昌,也經過了永寧衛。還有一個是貴州下屬的永寧州,地處苗嶺,整個州隻有幾百戶人家,還絕大多數都是苗人。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人無三分銀。可美玉公知道,要是拒絕這個任命,今後恐怕就隻有老死田畝了。咬咬牙,他把妻兒老小留在新都,自己一個人騎匹驢子就去上任。

“美玉公是窮苦人出身,最能體恤下情。他在任上,為官清廉,敢於任事,政聲很好。後來地方誌上稱讚他‘卻土官之賄金,正州民之地界’。可是好人命不長,美玉公到了永寧州,沒兩年,就因生病去世了。

“美玉公一生娶了三位夫人。原配郭夫人,生了兩個兒子,可還沒成年竟都夭折了。再娶羊夫人,無子。再娶熊夫人,生了三個兒子,老大就是升庵的爺爺。美玉公死時,三個兒子中最大的也才八九歲,可他的遺骸還遠在千裏之外的永寧州。怎麼辦呢?

“熊夫人和其他兩個夫人一商議,決定年紀大的郭夫人留在新都照看孩子,熊夫人和羊夫人結伴前往永寧迎奉美玉公。從新都到永寧州,雖然路程比新都到永昌衛要近些,可從瀘州附近分路後,前往永寧州的路比前往永昌衛的路還難走。其中幾百裏,都是連綿不絕的大山,大多地方荒無人煙,縱使有人煙,也是夷人,語言不通,風俗不同。可憐的熊夫人和羊夫人從小就不曾離開過新都,可也沒辦法,隻有硬著頭皮風雨兼程。

“兩位夫人到了美玉公任所,把美玉公的遺骸裝在一隻壇子裏,帶上美玉公留下的幾卷書,兩件衣服,踏上了回鄉之路。不承想,歸途中遇到苗人叛亂,道路不通。對了,我還要給你們講的是,早年升庵從京城流放到永昌衛,路上既要經過苗人地盤,也要經過美玉公客死的永寧州。

“作亂的苗人把兩位夫人抓起來,押到寨子裏關進土牢。兩位夫人聽人說,被抓住的女子,不是被賣到南粵做奴仆,就是胡亂許給年老或殘疾無妻的苗人。兩位夫人當然害怕,在土牢裏放聲大哭。一個苗人女子看她們可憐,就來問她們怎麼回事。她們就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那個苗人女子是苗王的女兒,把這事告訴了苗王,苗王深為感動,這才把她們放了,還派人把她們護送出境。

“回到新都,孤兒寡母,又沒個生活來源,熊夫人隻好取下頭上一根祖傳的金簪,變賣了做喪葬費用,這才勉強把美玉公安葬進了祖塋。以後,以後嘛,三位夫人靠著給人洗漿縫補,牙縫裏擠出幾文錢,也要送三個孩子上學。後來,升庵的爺爺考中進士,做了京官。楊家就此漸漸發達。

“我如今比當年熊夫人和羊夫人年紀都大,可如今是太平盛世,路上雖艱難,卻無匪徒賊子作亂。再說,還有你們倆年輕人陪著我,我還有什麼可怕的?再再說,即便和當年熊夫人羊夫人一樣惱火,我還是要去。誰也攔不住我。”

20

我終於還是沒有在暮年時重返雲南。

瀘州寶來橋碼頭上,我和冬兒、月娘慢慢地爬著一級級石梯往城裏走時,路旁突然有一個滿麵風霜的老人站起來,向我施禮並叫道:“少奶奶。”

竟然是老家人楊敬修。

“敬叔,你怎麼在這裏?”

楊敬修雙眼眯成一條線,臉上皺紋密布,如同一株飽經風霜的老桑樹。他說:“少奶奶,小少爺去世後,新任雲南巡撫居敬居大人令我奉了他的遺體回川。我一路從永昌衛回來,三天前到了瀘州,估摸著少奶奶肯定要來迎接小少爺,因此這三天都在碼頭上守候。少奶奶你果然就來了。”

碼頭旁邊的一間客棧裏,我和升庵終於又見麵了。

麵對那口柏木棺材,我淚如雨下。

棺材旁,立著一個文靜的年輕人,不到二十歲的年紀,看上去,和年輕時的升庵有幾分神似。

那就是升庵和曹氏所生的兒子寧仁。

晚年,升庵和曹氏以及兩個兒子同仁、寧仁都在雲南。也就是說,這一家人裏,隻有我一個人孤苦地守在新都桂湖。有時候,想想他們在溫暖的雲南廝守,我也會生出七分惆悵三分妒忌。隻是,這惆悵和妒忌最終都會化為傷痛:我為什麼就沒能生下一男半女?甚至,就連上天看我可憐賜給我的楊芷,我為什麼也沒能嗬護好?

意外的是,幾年前,升庵的長子同仁竟突患疾病去世,年僅二十二歲。當年,升庵的弟弟楊惇也去世了。兩位親人的死,對升庵的打擊是毀滅性的。我以為,這也是他從此鬱鬱寡歡,不到三年就去世的最大誘因。

長子同仁的早逝,使升庵做出一個令我詫異的決定:他張羅著給還不到十六歲的寧仁娶了一門親。女方是瀘州人,姓滕。滕家在瀘州藍田壩開了老大一家酒坊,出產的滕氏老酒遠近聞名。升庵是個著名的酒徒,而瀘州又是他往來於新都與永昌的必經之地,因而逗留瀘州時,經常喝滕氏老酒。一飲難忘,竟跑到酒坊去拜訪,從而與滕父相識並成為好友。一日酒後,兩人大包大攬,決定結為兒女親家。

婚禮當然在瀘州藍田壩滕家舉行。升庵寫信告訴我此事,卻沒有讓我也前往的意思。我知道,我的出現將是不合時宜的。那種喜氣盈盈的日子,我這個畢生無兒無女的老嫗,隻是新郎名義上的大媽而已。我托人給寧仁捎去一塊玉佩,給滕氏捎去一隻玉鐲。

客棧裏見到寧仁時,我一眼就認出,他戴在帽子上的玉佩,就是我送給他的結婚禮物。

從瀘州上船回新都,人數一下子增加了一倍。我和冬兒、月娘之外,還加上了楊敬修,寧仁和他的妻子滕氏。當然,還有升庵。

瀘州到新都是逆水,必須依靠纖夫拉纖才能前行。我站在船頭上,江風吹拂,初秋的河水清冽而碧。不知不覺間,我突然想起三十多年前,我和升庵在枕江樓告別後,他騎著驢子前往永昌衛,我坐著木船回新都。那是在長江上。那也是逆水,也是一群纖夫彎著腰,踩著亂石的纖道艱難前行。一邊拉纖,一邊喊著低沉的號子:

長不過路來,短不過錢。高不過帽兒頭,掙不到的是錢。爬不完的坡坡坎坎,流不完的血汗。挑不斷的楠竹扁擔,穿不完的是草鞋。天天挑的油和米,頓頓吃的是鹽泡飯……

回到新都,為了如何安葬升庵,我和楊家的幾位至親意見相左。

按他們的意思,升庵流放雲南,苦了大半輩子,如今葉落歸根,又是狀元出身,理應厚葬。

我卻堅持薄葬。薄葬的意思,不僅不能穿戴他當翰林院編撰時的衣冠,還要穿戴流放的軍籍人員的號服。

幾乎所有人都不同意。寧仁委婉地說:“即便不著朝服,也不能穿號服啊。”

隻有老家人楊敬修支持我。這個為楊家三四代人服務了幾十年的老家人,年近九旬,卻世事洞明。

他應該明白我這樣做的苦心。

升庵的遺體運抵新都時,距他去世已有四十餘日。但據楊敬修說,因為使用了張含提供的一種據說來自西洋的藥水,當棺材蓋打開時,升庵並未腐爛,他麵目安詳,恍如入睡。

那是我最後一次麵對他。以後,隻有在夢中和思念中再見了。

在我的堅持下,升庵換上了戍卒的號服。號服換好後,偶然間回過頭,我瞥見了寧仁怨恨的目光。

靈前,隻供奉了簡單的祭品。

親朋致祭告辭後,隻有我和寧仁夫婦以及楊敬修,冬兒和月娘守著升庵。

楊敬修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蒼老疲憊,他說:“在雲南永昌衛,一年多前,有一個姓王的公公前來拜訪升庵。聽他的意思,嘉靖爺直到今天,還是不放心小少爺。”

寧仁不解:“我父親隻是個流放的犯人,他是皇帝,有什麼不放心的?”

楊敬修笑道:“你父親不僅是個流放的犯人,還是會寫詩作文的狀元啊。”

瀘州客棧裏,楊敬修親自把一個包裹嚴實的布袋交給我,裏麵是升庵的文稿。我知道,餘生的日子,我將交給這隻布袋,交給布袋裏那數以百萬言的詩文。

幾年後,當我整理完升庵幾百萬字的遺稿時,嘉靖爺已經龍馭賓天了。升庵的大多數遺稿終於得以刊印行世。那天,我帶了一套嶄新的書,在他墳前焚化。

當初安葬他時栽下的柏樹,已經亭亭如華蓋。這是後話。

安葬升庵前一天,我猜測中的不速之客終於出現了。

是錦衣衛的一位指揮僉事。他向我們出示了他的火漆牌,並要求我們把棺材打開。悲憤難平的寧仁要和他理論,我喝住了他。

指揮僉事看到了沉睡的升庵。他原本板著的臉變得柔和,點點頭,示意把棺材蓋上。

臨走,他甚至還朝升庵的牌位拜了三拜。

指揮僉事走後,楊敬修對寧仁說:“現在,你該明白你大媽的一片苦心了吧?”

寧仁兩眼含淚,百感交集地叫了一聲:“大媽。”

21

安葬升庵以後的十年裏,我說過,我搬到了桂湖一角的碉樓第五層,和我一同搬進去的,還有使女冬兒。

花了差不多七八年時間,我整理並刊印了升庵留下的詩文。把這些事情做完後,我覺得這一生也差不多了。

一切都該結束了。

我是在一個春天的早晨離開人世的。

那是平原上最美好的季節。陽光燦爛,大地清朗。梨花、桃花、油菜花、胡豆花、豌豆花,所有應該在春天開放的花都開放了,空氣中全是花的酥軟和溫柔。

我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陽光透過深深的瞭望窗,落到我臉上,以及書桌上。

要等到冬兒從廚房取了早餐回來時,她才會驚慌地發現,我已經走了。

“夫人,夫人,你醒醒,你醒醒啊夫人……”另一個世界,我聽到了冬兒悲痛欲絕的哭聲和喊聲,還聽到她的哭聲和喊聲中,突如其來地插入了杜鵑的啼叫。一準是年年站在桂湖最高的香椿樹上夜夜悲鳴的那一隻。

書桌上,是臨走前我親手抄錄的一首詩。那首詩是三十年前我寫給升庵的。那時候,他在永昌,我在新都,我們隻能依靠思念取暖。

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盡管遭遇如此大難,我們也還堅信:以後,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雁飛曾不度衡陽,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詔風煙君斷腸。

曰歸曰歸愁歲暮,其雨其雨怨朝陽。

相聞空有刀環約,何日金雞下夜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