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永昌城的城樓全是十多斤重一匹的青磚砌成不同,永平前所的寨牆很寒酸,它用泥土夯成。永平前所四周,林子不像永昌城外那麼幽深,大山變成了小山坡,山坡上全是黃土。從一箭之地用竹筐把黃土擔回來,放進兩長兩短四塊厚木板架成的方框裏,再用一種像舂杵的東西用力地舂得緊實。如此一框框、一段段、一層層地舂上去。
千戶所的長官盧千戶是個隻有一隻眼的武夫,據說他的另一隻眼是在與夷人交戰時,被夷人的箭射瞎的。他喝醉了酒向人誇口說:“老子就像三國時的猛將夏侯惇一樣,那箭插在我眼眶裏,老子一把扯出來,眼球還掛在箭上,老子一口把眼球放進嘴裏自己吞了下去。那個射中老子的夷人頭人嚇得目瞪口呆,老子拍馬上前,一刀把他砍成兩段。”聽的人都不住口地恭維:“夏侯惇算得了什麼?他要是生在咱大明,恐怕和盧大人還過不了兩招呢。”盧千戶哈哈大笑。
是故,盧千戶看不起文人。甚至,他連大名在外,連他的上司劉指揮使和周同知都禮讓三分的楊狀元也不放在眼裏。
第一天,他訓話。訓完,分派活計。我和楊狀元都以為,就像以前走過場一樣,不會給楊狀元分配具體事務,縱然要分配,也不過讓他核計一下各人完成的額度罷了。他盡可以像往常那樣住在客棧裏,喝喝茶,曬曬太陽,要不四處走走,隔三岔五到工地上看看就成。
可是,盧千戶看了楊狀元幾眼:“你這病漢,讓你夯土,你怕是夯不紮實,到時那牆連風都要吹倒。你就去擔土吧。”
楊狀元有點意外,他輕聲說:“千戶大人,我是楊慎。”
盧千戶漫不經心地用僅有的那隻眼睛瞟了瞟楊狀元:“我知道你是楊慎。若是從前,你還是狀元還是翰林編撰,我這個千戶自然管你不著。不過,你如今不僅無官無職,還是我永昌衛管轄的軍戶,你不去擔土,難不成讓老爺我去替你擔?”
楊狀元麵色通紅,卻又不好發作。我靈機一動,上前向盧千戶施了個禮:“盧大人,楊狀元體弱有病,你看能不能讓我替他擔?我每天擔兩人的量就是了。”
盧千戶冷笑一聲,手裏的馬鞭“啪”的一聲抽到我臉上,火辣辣的,像被毒蛇的芯子舔了一下。
“你他媽是誰?你有資格跟老子說話嗎?”
“回大人,小的是長崗嶺的獵戶丁黑牛。”
接下來幾天,楊狀元也隻好挑了一副竹筐,和我一起挑土。我跟在他身後,趁人不注意,把他竹筐裏的土倒一些在我的竹筐裏,到了寨牆下,又把土還他。
即便如此,不到十天,楊狀元已累得不成樣子。我建議他趕緊給張含大人寫封信,讓他出麵給劉指揮使說說。楊狀元卻搖搖頭:“算了,我楊慎幾十年不稼不穡,幹幾天重活,也算是古人所說的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吧。咬咬牙,就過去了。”
我聽不懂他說的啥意思,隻好跟著他擔土。
出事是在擔土的第十五天。本來,看樣子,最多再有十來天,工程就要結束了。
那天,我正低頭彎腰,揮動手裏的鐵鍬,把一鍬鍬泥土往竹筐裏塞。我忽然感到身邊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勞作,一個個拉長了脖子,就連同樣低頭揮鍬的楊狀元,也抬起身子。
我也抬起身子,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
我看到一個年輕女子,手裏挎著一隻竹籃,背上背著一個青布的包袱,從山坡上走過來。幾乎每一天,都有民工的家眷送衣服或食物到工地上來,但大多是些土木形骸的中老年婦人。這一個,卻是年輕女子,洗得發白的青色布衣,難以掩飾其姿色。
我一下子就認出,那不是我的林二妹嗎?我放下鐵鍬,看看盧千戶並不在周圍,於是向林二妹飛奔過去。林二妹也看到了我,急急忙忙迎過來。
林二妹為我帶來了換洗衣物,以及竹籃裏的酒食。酒是長崗嶺下的長崗鎮糟房的苞穀燒,下酒菜是兩隻臘豬腿。林二妹匆匆地說了幾句話,把東西交給我,就得往回趕。太陽已快偏西了,她必須得天黑之前回到家。否則,天一黑,山上的野物就要出來害人。
誰知道,不等天黑,野物就出來害人了。那時候,我天真地以為,隻有四條腿的野物才害人,不知道兩條腿的野物害起人來更瘋狂。
林二妹走後,我拎了竹籃和藍布包回到工地上。那天盧千戶一直沒來,其他兩個負責監督的百戶,為人和氣,眼見得牆已築得差不多了,比原計劃至少能提前十天半月的,因此大多數人都放下手中的鐵鍬和竹筐,或坐或躺,十分悠閑。
我回到楊狀元身邊,把他拉到旁邊一株銀杏樹下。剛入秋不久的銀杏,葉子將黃未黃。我自竹籃裏取出酒食,請楊狀元一同坐下享用。看看兩個百戶在旁邊不遠,楊狀元朝他們努努嘴,示意我將他們請來。兩個百戶客氣一番,上前來吃了兩片肉,飲了半壺酒走開了,樂得我和楊狀元頂著滿頭將黃未黃的銀杏葉,慢慢地喝。
太陽西沉,像一枚沒煮熟的雞卵,蛋黃浸散出來,把西邊天際的一抹山峰都染得有幾分昏黃。那裏,就是我熟悉的長崗嶺。估摸著,我的林二妹應該走到半山腰了。
“狀元公,小的敬你一杯。”
“同飲同飲。”
“狀元公,你吃些臘肉。這是內人的手藝。”
“黑牛,你可是討了個賢內助啊。不僅人漂亮,臘肉也熏得恰到好處。難得的是,她一人走這麼遠的山路,巴心巴肝地給你送來。”
“嘿嘿嘿,狀元公過獎了。”
就在這時,住我家山腳下的二狼從遠處飛跑過來,一邊跑,一邊氣喘籲籲地喊我:“黑牛黑牛,你個小雜種在哪裏?”
我站起身,大吼:“二狼,你叫魂啊,老子在這裏。”
二狼比我小兩歲,從小一起長大的,這次也被征來築牆。
二狼跑到麵前,直喘粗氣。
“二狼,你個日膿包跑啥子,見了狀元公也不曉得打個拱作個揖。來,拿著,喝幾口。”
“喝,喝個卵。你婆娘,你婆娘被盧千戶弄到黑屋裏去了。”
“啥,你小雜種說啥?”我一把抓住二狼。
“黑牛,快去看看。”楊狀元低沉地吼了一聲。
我放開二狼,撒腿就跑。跑了幾步,才發現手裏還捏著那個陶製的酒壺。
二狼說的黑屋,是城牆門洞裏的兩間屋子,據說打仗時可以伏兵或是屯放兵器;不打仗時呢,千戶所有時把抓到的他們認為犯了法的人關進去。屋子沒有窗戶,小門一關,裏麵漆黑一團,幸好凹進去的一麵牆上,常年點了一盞油燈。
我拉著風箱一樣跑到城門洞裏時,城門洞邊有兩個兵丁在站崗,他們把手中的長槍一順,擋住去路:“幹什麼?”
“我……我找盧千戶老爺。”
“千戶老爺正忙,你走開些。”
“軍爺,我有急事,我要見千戶老爺。”
“走開。千戶老爺豈是你想見就見的。”
“咦,你不是那個長生寺雲光和尚的侄兒嗎,我是丁黑牛啊,說起來,我們還有點遠親,我看,你得叫我黑牛叔呢。”
那個兵丁歪著頭,好像也認出了我。趁他猶豫之際,我把手裏的酒壺遞給他:“來,你們站崗也累了,不如喝幾口。我馬上就出來。來來來。”
我跑過城門洞,在城門洞後邊的甕城裏,找到了那間黑屋。黑屋前有一條陰暗的過道,黑屋的門半掩半開。我聽到林二妹的聲音從黑屋裏傳來,像是溺水的人在無望地掙紮呼救。
我的身子顫抖起來,完全不受控製。我用力咬緊嘴唇,推開黑屋的門。一盞昏黃的燈,把室內照得晦暗不清。唯有兩具白色的肉體,發出刺目的光。我的頭被它們的光一刺,立即眩暈,必須扶住牆,才不會倒下去。
盧千戶光著身子,我的林二妹也光著身子。肥大的盧千戶的身子,把我的林二妹苗條的身子,壓在冰涼肮髒的泥地上。
林二妹拚命掙紮,盧千戶氣喘籲籲,我聽到空中飄浮著盧千戶難懂的下江口音:“你要是不從了我,我就汙你男人謀反,殺他的頭,殺他的頭,哎喲,辣塊媽媽,你敢咬你爺……”
我扶住門框,我喊:“林二妹。”
盧千戶吃驚地回過頭,他眯著眼看了看:“你是誰?不見老子正在忙,滾出去。”
林二妹聽到我的聲音,掙紮著從地上坐起:“黑牛黑牛快救我。”
“你就是他男人?你聽著,趕快滾出去,要不然,本千戶告你謀反,把你淩遲處死,再滅你三族。快點出去!”
我的手從門框上滑下來。它在發抖。
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無法原諒自己。我是個膽小怕死的懦夫。我敢一個人獨自在深山老林裏打死一頭發瘋的野豬,可我卻不敢把我的女人從盧千戶身子下救出來。
虧得當初楊狀元和張大人稱讚我是壯士,我居然覥著臉應了。
天底下哪有我這麼無恥的人啊。
我這種人,也隻配當強盜,隻配鑽林子住岩子挨刀子。
門被盧千戶重重地推了過來,門板打到我額頭上、鼻尖上。一陣酸痛,血從鼻孔裏湧了出來。我像根木頭一樣呆在門口。林二妹的聲音又輕又飄,像是從天上傳來的。我寬慰自己,或許,這隻是一個夢吧?
“黑牛黑牛救救我,你救救我呀。”
“黑牛黑牛你個小雜種,你倒是救救我呀。”
6
我忘了那天是怎麼回家的。按理,我還得在工地上幹下去,雖然我們幹得很快,要比預計的早完成半個月,剩下那段牆,可能還需要再築十天,當然也可能是五天。
但我回家了。我隱約記得在城門下遇見了楊狀元。楊狀元很憤怒,也很著急的樣子。我很奇怪,他有什麼憤怒和著急的呢?他再不濟,也是個做過京官的狀元嘛。哪像我丁黑牛,我這個長崗嶺中的獵人,除了在野物麵前耍耍威風,一個千戶長,一個百戶長,甚至,更小的,一個總旗,一個小旗,都可以像捏隻螞蟻一樣把我給捏死。
林二妹睡在床上。我以為她在哭。但她沒哭。她睜大了眼睛望著蚊帳,一眨不眨,好像上麵正在演戲。
“二妹,我回來了。”
林二妹沒吭聲。
“二妹,你……要吃點東西嗎?我去給你做。”
林二妹沒吭聲。
“二妹,你……要喝點水嗎?我去給你倒。”
林二妹沒吭聲。
我坐在門前的石桌邊喝酒。一壺,又一壺,我記得我好像一共喝了三壺。沒吃口菜地喝了三壺。然後,我像半匹山一樣倒在地上。等我被山風吹醒時,天快要亮了,因為我看到太白金星已經走到了西邊那匹最高的山上。夜露滴滴答答地從鴿子樹、杉樹和板栗樹上抖下來,像是下起了雨。殘缺的月亮發出慘白的光,有力無力地掛在東邊山上。
我的頭痛得厲害,口也渴得很。我起身走到房間,想倒口水喝。
我看到林二妹披頭散發地站在堂屋正中。隻是,她沒這麼高啊。她怎麼突然長高了?我走近她,她的旁邊有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她的身子懸在空中。她細長而白皙的脖子上,拴著一根布帶。布帶的另一端,係在房梁上。
一盞燈晦暗不明,它讓我想起了城門洞黑屋裏的那一盞。它們不僅樣子相似,就連發出的光也相似,撲閃撲閃的,如同一隻驚慌的兔子,時刻想要奪路而逃。
“二妹,林二妹。”我撲上去把她解下來時,她的身子還有些餘溫。我把她抱在懷裏,一直,抱了兩天,直到她的身體完全冰涼、僵硬,直到楊狀元在楊敬修的陪同下,拄著拐棍,滿麵悲傷地出現在我家院壩裏,大聲喊我的名字:“黑牛,丁黑牛。”
楊狀元身後,還跟著長崗嶺山前坡腰的幾個鄰居,以及長生寺的兩名僧人。
他們全都麵容悲戚。
我收下了楊敬修送來的一袋米和二兩銀子,也同意讓長生寺的僧人為林二妹念經。她這冤死的亡魂,如果沒人超度,注定要在地獄裏受大鬼小鬼的欺負。她在人間已經過得夠苦了,到了地下,也該換個活法了。我把那二兩銀子,托付一位年長的鄰居,讓他趕緊到集上,為林二妹買一口鬆皮棺木。
但是,我卻對楊狀元惡語相向。
我說:“你走吧,我不認識你。我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楊狀元和所有人都詫異地望著我。有一刻,我從他們的目光中可以判斷出,他們都在懷疑我是否得了失心瘋。
“你走吧,你和盧千戶趙百戶一樣,你們都是官府的人。滾吧,快滾下山去。”
楊狀元氣得發抖,他用手捋著胡須:“丁黑牛,你這混賬東西,你竟把老夫和那些禽獸相提並論。”
楊敬修也狠狠地瞪著我,似乎隻要楊狀元嗯一聲,他就會衝上來打我一頓。
我把身子向他湊近:“打呀,你倒是打我呀。”
楊敬修哼了一聲,沒理我,他扶住楊狀元:“小少爺,莫和這妄人一般見識,我們回去吧。”
趕走了楊狀元,我心裏隱隱作痛。
我把林二妹安葬在我爺爺墳旁。這深山老林,不僅人少,就連墳也少。就是說,長崗嶺上,鬼魂也孤獨。和我最親的兩個人,我把他們安排得近一些。月白風清的夜晚,他們也好串個門,說幾句在人間沒說夠的家常話。
之後,我在家裏一連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也不喝。蒙頭大睡,像一頭冬眠的刺蝟。
三天後,我起床燒了一大鍋野豬肉,就著最後一壺酒吃了個飽。打著嗝,我坐在房前磨刀。刀磨好後,我從屋角找出黃樺弓和十來支箭。我用一根鐵釺,在每一支箭杆上歪歪斜斜地刻下三個字:
丁黑牛。
我又從閣樓的角落裏找出一個小土壇。土壇裏盛著半壇糨糊樣的東西,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腥氣。我小心地把糨糊倒進一隻碗,糨糊是翠綠色的,有一種詭異的綠光,像夜幕深處狼的眼睛。
十多支箭,全都塗上了糨糊,再放到石桌上,任由永昌衛瓷實的陽光和厚重的山風把它曬幹,吹幹。
這是十支見血封喉的毒箭。不要說人,哪怕是野豬,隻要射中了它,走不出五步就得完蛋。
這毒藥是我爺爺製的。那年,他前往騰越府的野人山,在當地夷人的幫助下,捉了兩條紅色的蛇,並采集到幾種我已經忘記了名字的花草。回到家後,他把紅蛇從竹簍裏小心放出來,當紅蛇在草地上遊動時,他飛快地揮出一刀,斬下了它的頭。
然後,他把蛇倒掛在一棵小樹上。過了幾天,蛇身開始腐爛,從頭的部位滴出一滴又一滴膿水。這時,我爺爺把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小碗放到下麵,讓膿水滴進碗。碗裏,是他用那些花草搗出的漿。
十幾天後,月亮最圓的望日,我爺爺捧著小碗,用一種古怪的聲調念起咒語。爾後,他對我說:“大功告成。隻是,這東西沒有解藥,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能用。聽到沒,黑牛?”
“聽到了。”我說。
那時候,我是長崗嶺最年輕,同時也是箭法最好的獵人,成年的公野豬在我的箭下也無路可逃。我哪裏需要什麼見血封喉的毒藥呢?
所以,那一小壇毒藥就一直放在閣樓的角落裏。想不到,現在,它竟派上了用場。
7
又一個夜晚,月光晃蕩如泥水,天地間一片朦朧。我站在永平前所城牆下。那段城牆,就是我和楊狀元前些時候參與修築的。與永昌衛相比,永平前所的城牆低矮逼窄。我從懷裏掏出一把係著長繩的鐵鉤向上一扔,鐵鉤鉤住了城牆,然後,我拉著繩索,像猴子一樣爬上了牆。這原是我們長崗嶺中打野物的獵人都具備的本事。不遠處,城樓上吊著兩盞燈籠,燈籠下,兩個士兵無精打采地握著武器在站崗。其中一個,似乎就是長生寺雲光和尚的侄兒。
我翻過城牆,貓著腰,盡量讓自己的身子在月光下更小,更矮,甚至也讓我的灰黑的衣服,與月光融為一體。大約一盞茶工夫,我摸到了千戶所衙門背麵。那裏有一片低矮的樹林。樹林盡頭,是一株高大的槐樹。爬上槐樹,正好能從高處俯瞰千戶所衙門的後花園。
前幾天,我已經爬上過一次了。這一回,更加輕車熟路。
初冬的黎明來得很晚。我騎在樹丫上熬過了一夜。夜風冰涼,吹在身上,有如芒刺。必須依靠仇恨燃起的烈火,我才能打發這漫漫長夜。
雞叫三遍時,月亮退下去了,東邊的天開始慢慢地敞亮。這時,千戶所衙門的後花園響起了人聲。如同我之前看到過的那樣,盧千戶在兩個親兵的陪同下,來到後花園晨練。熹微的晨光中,他扛起一把沉重的大刀,舞動得像風一樣,哪怕隔了十幾丈的距離,我仍然能感到刀鋒逼人的寒意。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我又想起之前在城門洞那間黑屋裏的時刻,和此時麵對他手中的大刀一樣,都讓我寒冷。我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寒噤。
盧千戶舞得累了,把刀扔給親兵,他站在越來越明亮的晨光下,麵向東方,閉目仰頭,像是在做五禽戲。
這時,我的黃樺弓已經拉得如同滿月,隻聽得一聲輕響,那支塗了毒藥並刻有我名字的箭朝盧千戶疾速飛去。
隨即,我看到盧千戶像一根木頭那樣倒了下去,我甚至沒有聽到我想象過的大叫。不僅沒有大叫,連小叫都沒有。
或者說,發出大叫的不是盧千戶,而是侍候他的兩個親兵。
我溜下槐樹,朝城牆方向跑去。
兩個時辰後,我穿過山間小路來到了永昌城外。
我來到一座熟悉的房舍前。那是楊狀元的府邸。
我輕車熟路地摸進去,偷走了幾串銅錢和一錠銀子,並把一支刻有我名字的箭深深地射進屋子裏的一根柱頭。
當然,這支箭沒有塗抹毒藥。
做完這些,我馬不停蹄地往長崗嶺而去。
兩天後,我找到了長崗嶺後山的於家寨。說是於家寨,其實沒有寨,隻有一座形似寨子的高大山巒。山上,是一股土匪的老巢,領頭的,叫於大。
我投奔了於大。
於大問我為什麼要落草。
我說我殺了盧千戶。
於大和幾十個手下滿眼放光,幾個月前,盧千戶指揮兵丁,把他們追得滿山亂竄。
於大說:“不是吹牛吧?你怎麼殺的他?為什麼要殺他?”
我把前因後果簡單地說了一遍。於大大喜,拍著我的肩膀道:“好,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於家寨的二當家。咱們弟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就這樣,我從獵人變成了土匪。
我聽說,楊狀元不相信我做了土匪,他帶著楊敬修又一次前往長崗嶺山腰的我的家。他看到了那座他熟悉的小院,院門敞開,屋門也敞開。他走進屋子,伸出手在八仙桌上一抹,抹了一指頭的灰。
他歎了一口氣,走出屋子,坐到院前的石桌上。
那時候,長崗嶺正是暮春,陽光燦爛,花落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