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門來,我們又去了鄰近的寶光寺。寶光寺前的照壁上,有一個大大的福字。站在幾米開外的地方,閉了眼,走過去伸手摸福,是大多數遊客要做的事。我卻入得殿來,去尋找當年黃峨與楊慎出遊時,楊慎數羅漢數到的具足儀尊者。羅漢太多,找了半天,還是沒找著。女友對桂湖不感興趣,再加上沒找到具足儀尊者,我忽然覺得有點對不住楊慎。

又過了幾年,我早已大學畢業,在自貢工作了一段時間後,借調到成都一家雜誌社。那是紙媒的黃金時代,每期雜誌總得印二十多萬份。對承印的印刷廠來說,是一筆大業務。那年中秋,印刷廠老板親自駕車到雜誌社,把一幹人等全請去工廠附近吃酒。海鮮剛登陸這座內陸城市,許多奇形怪狀的家夥我都叫不上名字。幸好酒不錯。酒後,老板又把男編輯們單獨留下來。原來是去一家夜總會唱歌。

唱得入港,玩得歡喜。中途,我出門接電話。電話有點長,不知不覺就走到夜總會二樓的天台上。月亮很端莊,居高臨下地照著一片朦朧的樹影。樹影中間,還有一麵湖。看那湖,有些麵熟。想了想,想起這就是桂湖。是的,印刷廠的地址就是新都嘛。

平台不高,至多兩米。趁著酒興,我從平台上慢慢翻上旁邊的圍牆,然後,順著圍牆溜下去。一下子,我就從熱鬧的夜總會,走進了冷清的桂湖。夜晚的桂湖空蕩蕩的,我沿著湖邊的小路閑逛。一邊走,一邊發揮想象力,想象從前的榴閣修建在哪裏,碉樓又立在何處。我還想象楊慎遠戍永昌的歲月裏,苦苦盼著夫君回家的黃峨,又如何在園子裏徘徊。至於她在路上撿來的那個小女孩,她在跌入湖中,被湖水帶走小小的生命時,她無力的掙紮之中,她看到的最後一眼,將是什麼樣的景致。

等我從桂湖重又回到夜總會,我們那個偌大的包間已經人去樓空,屋子裏彌漫著濃烈的煙味、酒味和脂粉味。

又過上幾年,北京一家有名的報紙新開了個人物版,編輯向我約稿,要我寫寫川中人物。曆史上的,正麵的。我第一個就想起楊慎。我說:“我給你寫楊升庵如何?”編輯問:“就是寫滾滾長江東逝水那個嗎?好啊好啊。”那段時間,央視正在播《三國演義》,每天晚上,一個蒼涼渾厚的聲音總在千家萬戶的電視機裏唱: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我寫楊慎的隨筆在該報發了一個整版。一個多月後,編輯用一個大信封裝了一個小信封,給我轉來一封信。

信發自雲南保山。看到雲南保山四個字,我心裏咯噔一下,我想起多年前鄭先生收到的那封信,那封信也來自雲南保山。

我有種預感,這兩封信都是那個何先生寫的。隻是,我已經忘記了何先生叫什麼名字。

事實就如同我預感到的一樣,果然是何先生寫的。何先生沒署名,隻說他姓何,是楊慎的後裔。我打電話向鄭先生詢問,保山何先生叫啥名字。鄭先生說他正應孔子學院的邀請,在北歐某個國家搞講座弘揚國學呢。

“保山何先生是誰?”他問。

“就是早些年給你寫信,寄楊升庵畫像那個人。”

“哦哦,你是說那個僰人,他姓何,叫啥名字,我也忘了。”

過了幾天,編輯又轉來何先生第二封信。這封信裏,他說他是個說書人。從他們何家,大概早在明朝末年,就開始以說書為業了。那是世代相傳的手藝。他年輕時,為了謀生,背著一隻布袋,布袋裏除了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和香煙,以及既用來喝水也用來喝酒的水壺外,就隻有一塊驚堂木。他常年奔走於滇中,從安寧到昆明,從昆明到永昌,從永昌到騰衝,甚至,就連永昌城外長崗嶺中的許多隻有幾戶人家的村落,他也去說過書。

“你不知道,”他寫道,“在山中說書,山民沒有錢,給我的報酬是一堆土豆。我的布袋裏裝滿了土豆,連藍布長衫的口袋裏也裝滿了土豆。生土豆,熟土豆,都有。我吃著那些土豆,繼續在山與山,村與村,城與城之間漂泊。有一年,我打算一邊說書,一邊去新都。好幾代人了,我們都沒去過老祖宗的新都。誰知才走到雲南與四川邊境,那邊的人已經聽不懂我的滇西方言了。一個說書的,人家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說得再好,又有什麼用呢?我隻好往回走。”

何先生告訴我,他雖然是個說書人,但這麼多年來已經無書可說。沒人再聽這玩意了,就算是柳麻子重生,大概也要餓肚皮。何先生還說,他雖是個說書人,卻對滇劇很感興趣。這些年來,他把他的老祖宗楊慎的遭遇寫成了一個滇劇劇本。他最大的願望是有一天能夠把這滇劇搬上舞台。而他,他想在裏麵飾演一個角色,那就是對楊家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楊敬修。末了,何先生還告訴我一個秘密:他說,你知道嗎?南明的永曆皇帝,在敗往緬甸途中,曾經駐節於永昌城。那天晚上,他扮成平民樣子,到茶館聽了我先祖的評書。我先祖說的就是升庵公的故事。先祖當年說書的底稿,至今還保存在我手裏。何先生寫道:“你若來保山,我拿給你看。”

4

鄭先生在將近八十歲時從京城回了故鄉。鄭先生說,他要葉落歸根,他已經厭倦了京城的浮華,他現在隻想回到故鄉享幾天清福。

鄭先生已是國內有名的大書法家和國學大師。多有名呢?前兩年,他曾送過我們共同的一位朋友一張條幅。那朋友要給兒子買婚房,首付款卻不夠,於是就將那條幅拿到市場上出售,竟賣了二十多萬元。不過,朋友兒子的婚房倒是買了,鄭先生聽說後,卻宣稱和這個朋友從此斷交。

鄭先生要回故鄉,縣裏把這當成當年最重要的文化大事。首先,撥款在當年我們喝茶的湖畔山上給他修了一座書畫陳列館。除了陳列他的作品(據說大多是複製品)外,還陳列了他早年的一些生活用品,其中甚至包括一把夜壺;館外,立著一尊他身著長衫的雕像(我忍不住想起了保山說書人何先生那件洗得發白的長衫)。在陳列館一箭之地的山腰,又修了幾間房子供他居住。那是全縣城最獨特的幾間房子。因為鄭先生說過,他現在是久在樊籠中,複得返自然。那麼,鋼筋水泥肯定不行。他要求給他蓋幾間茅草屋。如今修建高樓大廈的建築公司多如過江之鯽,會蓋茅草房的匠人卻不多了。縣上派人到最偏遠的一個鄉,好不容易找了幾個老匠人,真的以慈竹片糊了泥土為牆,用牛兒竹做椽子和梁,上麵再覆上去年的穀草。房子落成的時候,好多人前來圍觀,拍照,發朋友圈,儼然成了縣城的一道新景觀。鄭先生親自為茅草屋命名題匾:無為居。

鄭先生卻沒能像他想象的那樣享幾天清福。每天總有不少人登門拜訪,有買字畫的,有邀請講學或是出席會議或是剪彩的。這些人,既有當地的,也有鄰近地市的;既有商人,也有官員,還有不少從前的老朋友老親戚老鄰居老熟人。我去拜訪他那天,他不斷向我說著抱歉,一連接待了三波不速之客。一個是他的表哥的兒子,在縣城開了家洗浴中心,要他題個店招。“表哥以前對我不薄,我沒法推。”鄭先生說。一個是縣高級中學,也就是他母校的校長,請他回去給孩子們搞個勵誌講座。還有一個是縣委書記的秘書,秘書說,書記要給某個更大的書記拜年,思來想去,最好的禮物就是鄭老的字。

所以,當他終於有空和我說話時,他顯得非常疲憊。我原本想告訴他,我在寫一本關於楊慎的小說。我近日想到保山去,順便拜訪二十年前給他寫信,幾年前給我寫信的何先生。但看看他的疲憊,我隻好告辭。鄭先生抱歉地拱了拱手,算是道別。

兩天後,我獨自去了雲南保山。

何先生寫給我的兩封信,我一直留著,上麵有他的地址。可是,到了地方一問,我卻傻眼了:信封上的某巷某院,如今早已不複存在,變成了一條車水馬龍的大街。

尋找的過程複雜無趣,我且略過不表。簡單說吧,保山城其實很小,但至少也還有二三十萬人口吧。要在二三十萬人裏找一個老人,難度可想而知。並且,我還不知道這個老人的名字。唯一與他人相區別的是,他是個說書人。不過,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恐怕壓根兒不知道說書人是什麼了。

我在保山找了足足五天,就在我以為將铩羽而歸時,卻峰回路轉了。是一條小巷,小巷裏有一家茶館,一些人在打牌,一些人在聊天。內中,有幾個看上去年紀較大的老人,他們就是我主要的詢問對象。

一問,一個老人立即回答說:“有啊,你說的是何評書嘛。他早些年就是說書的。早三十年,全保山城,恐怕沒人不知道何評書。”

“那他現在哪裏?”

“現在?骨頭都能敲鼓了。好幾年前就死了。”

“他兒女呢?”

“他沒結過婚,哪來兒女喲。”

另一個老人插話說:“他是沒有兒女,倒是有一個遠房侄兒。”

“他侄兒在哪裏?”

“在西門外長崗嶺,開農家樂。”

那天,我和這幾個老人聊了足有兩個時辰。我知道了何評書叫何家順,他自稱是楊慎的後人。當年,楊慎充軍永昌時,曾和一個少數民族女子有過一段感情,那女子後來生下一個男嬰,也就是何家順他們這一支的先祖。至於那個女子是不是鄭先生推測的僰人,其實無法考證。但總之不是漢人。

何家順在三十年前不再說書,因為沒有聽眾。“他關在屋裏,聽說在寫滇劇呢。”一個老人說,“他說他的滇劇就是寫他的遠祖楊狀元的。前幾年,他說滇劇寫好了,到處找人來演滇劇,可哪裏有人理睬他?那滇劇還不是和他的評書一樣,早就跟不上時代了。”

另一個老人補充說:“早先,保山也還有個滇劇團。不過,早就垮了,我就是劇團頭拉胡琴的。我給他說,昆明還有個滇劇團,你要是不甘心,你就拿起劇本去碰個運氣。結果,他當真坐車去昆明,找了滇劇團,滇劇團對他的劇本沒興趣,他碰了一鼻子的灰,回來後越想越氣,陰著臉喝酒,有天晚上喝醉了,出門上廁所滑倒在小便池旁邊,第二天才被鄰居發現,早就死得硬了。”

保山西門外,蒼山如海,大風吹時,林子像波濤洶湧的海洋。林表下,奔跑著鳥獸,也隔三岔五地點了些房屋,蛛網般的灰白道路悄悄延伸。

在當地人指點下,我找到了何先生的侄子開的農家樂。

何先生的侄子是個胖子,他聽說我從成都來,立即放下手中正在切肉的菜刀,胡亂洗了把手,把我引進裏屋。

我報了名字,何先生的侄兒說:“我排行老大,你叫我何大就行。我知道你,你是個作家。”

我有點意外。

“我大伯給我講過。他晚年一直收集楊慎的資料,給不少關注楊慎的人寫過信。不過,你應該是他寫信的最後一個人了。”

“為什麼?”

“不久之後他就摔倒去世了。”

何大說著,從衣櫃的頂上取下一個鐵皮罐子,像是從前用來裝餅幹的那種,隻是上麵的字跡已經磨得看不清了。他說:“這是我大伯留下來的。”取出來,裏麵是幾張寫滿了字的紙。

“是他寫的楊慎的滇劇嗎?”

“不是。你大概已經聽說了,我大伯死於意外。更意外的是,他發生意外前幾天,就好像知道要發生意外似的。他從昆明回來,心情很糟糕。他這一輩子,其實過得都糟糕。他五幾年就上過師範,算是保山少有的知識分子,可他父親,也就是我二爺爺,新中國成立前是保山有名的藝人,除了說評書,還會演滇劇。他從說評書開始,發展成一家滇劇團的老板,之後劃成分,自然就高。大伯就受了影響,雖然有文化,總是不受重用。先是分配到長崗嶺山頭教小學,一個學校才七個娃娃,還要分三個年級。反右時,他說了些不合適的話,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押到騰衝那邊關了好幾年。回來後也沒了工作,隻好到長崗嶺挖草藥。八幾年平了反,安排他到城裏小學教書,可他說他的知識早就不適合現在的教育了,放著老師不當,偏要去當校工,天天給娃娃些煮飯,掃地,一個人就住在校門口的傳達室裏。他們學校的校長,是個地道的王八蛋,在辦公室調戲剛分來的一個女娃娃,恰好我大伯看見了,把校長打得鼻血長流。校長懷恨在心,誣告大伯調戲女學生。查來查去沒查出個名堂,大伯一氣之下辭職不幹了。為了糊口,他隻好到處說評書。就這樣流浪了十幾年。

“大伯寫了那個滇劇,到昆明找人演,沒人理他。他回來後情緒很低落。有天他突然打電話把我喊過去,我進屋時,發現他正在燒東西,是一些寫滿了字的稿紙。我問他燒的啥子,他說燒的這十幾年的心血。那肯定就是他寫的劇本了。

“燒了這些,他把這個鐵皮罐子給我。他說:‘老大,你給我保存吧。以後,你把它送給有緣人。’我問他:‘誰是有緣人?’大伯呆了半天,說:‘我死了,哪天有人來找我,哪個就是有緣人。’聶老師,我大伯死了這幾年,從來沒人找過他,甚至連提都沒人提過他,你大老遠從四川來,你一定就是我大伯說的有緣人了。這個鐵皮罐子和裏麵的東西,我就交給你了。”

何大像是要交出什麼燙手的東西一樣,急不可待地把鐵皮罐子推給我。

我帶著鐵皮罐子離開了長崗嶺回到保山的賓館。打開罐子,就是何大曾經展示過的那卷手稿。工工整整的鋼筆字,一看就像當過老師的老派知識分子寫的,這當然就是何先生的手筆了。手稿原來是評書底本,評書內容,講的就是楊慎。我把它完完全全地抄錄下來,便是你們在前麵第二章裏看到過的了。

我再看那隻罐子時,發現它有幾分說不出的古怪。於是一再研究,竟發現它還有個夾層。我小心地弄開夾層,從裏麵掉出一個巴掌大的東西。

是一塊木頭,由於年代久遠,木頭顏色又深又暗。我仔細看那塊木頭,木頭原來雕的是一條魚。一條木頭的鯉魚,寬闊的身子,以及像是微笑的表情。我捧著那隻木魚,它就像要在空氣中慢慢遊動。

5

我帶著那隻鐵皮罐子回到四川老家縣城,去湖邊山腰的無為居找鄭先生。那天運氣好,隻遇到兩撥拜訪者,且都被鄭夫人打發走了。鄭先生便有難得的閑暇和我在書房裏坐下來,一邊喝茶一邊聊天。

我把去保山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他,並拿出鐵罐裏的手稿和木魚。鄭先生很激動,他說,他如今的成就和名氣,早就超過了他當年的理想。但追根溯源,還得感謝楊升庵。“要不是當年寫了關於他的論文,北京的貴人如何知道我一個小縣城的小角色?更不可能知道我會寫字,把我調到北京。”

末了,鄭先生搖頭,麵露歉疚:“雲南我去過好幾次,保山也路過了兩回,都說要去拜訪何先生,可最終卻沒成行。那時發願要寫楊升庵的傳記,這麼多年來,總是想著來日方長,誰知一轉眼工夫,就八十四了。七十三,八十四,唉,不說也罷。”

我告訴鄭先生,我正在寫一部楊慎的小說。鄭先生很高興,拉著我的手說:“好,很好。我們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你也算替我還了一個願。”

我問他從前何先生寄給你的那張楊升庵的像還在嗎?我想把它印在書的扉頁。鄭先生高喊比他小二十多歲的鄭夫人。一會兒,鄭夫人就拿著那張已經發黃的楊慎畫像出來了。

那天鄭先生興致很高,一定要留我吃午飯。他說無為居下麵不到一百米,新開了一家私房菜,燒得一手好牛肉,又爛又入味,堪稱縣城第一美味。恭敬不如從命,我就跟在他身後出了門。出門時,楊慎畫像和木魚、評書手稿一起放在書房桌子上。準備飯後接著聊。

牛肉果然好吃,土豆燒的,蘿卜燒的,都有。鄭先生年過八旬,牙齒尚好,飯量也不錯,隻是已不能飲酒。一行三人正吃得歡喜,老板突然闖進來,大聲說:“鄭先生,不好了,你家著火了。”

我們幾步竄出飯店,抬頭看山上,原本隱在半山腰鬆竹叢中的無為居,果然騰起了濃烈的煙霧。煙霧裏,猩紅的火苗四處亂竄。鄭先生和夫人嚇得麵如土色,鄭先生手裏的拐棍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地上:“快啊快救火啊。”

消防車很快開到山上,一群消防戰士衝上山去。煙霧小了,火熄了,我扶著鄭先生,朝散發出焦味的無為居走去。

還好,大火隻燒塌了端頭那間屋子。不妙的是,那間屋子就是我們剛才喝茶的書房。書架仆倒在地,像某種史前動物巨大的骨骼。原本放在書案上的楊慎畫像和評書手稿,早就蕩然無存,顯是燒成了灰。隻剩下那隻木魚,烤得焦糊。

我和鄭先生麵麵相覷,苦笑不已。

聽說無為居發生火災,縣上的一個領導立即帶了一幫人趕來。其時,我和鄭先生已移到無為居另一側的花園喝茶。鄭夫人帶了幾個工人,正在打掃發生火災的書房。縣領導一番安慰,鄭先生但唯頷之。過了半晌,縣領導終於又說,某某領導想求鄭先生一幅畫。鄭先生聽了,全無反應。縣領導又說了一遍。鄭先生依然不接腔,看著麵前一盆開得正豔的菊花發呆。縣領導臉上有幾分不好看,我隻好小心對鄭先生說:“鄭先生……”

鄭先生打斷了我,習慣性地摸著下巴的花白胡須,輕聲說:“自古蜀中多才人,遠的司馬揚雄,李白三蘇不說,單說你正在寫的楊升庵,平生著述豐富,據史載,多達三百餘種。幾百年來雖有散佚,如果收攏來,至少還有兩百多種,上千萬字是有的吧?我聽說省上新近評了十大曆史名人,楊升庵在其列,出版社正在搜羅他的各種著作打算刊印,這也是一件澤及後人的大好事。前人說明人著述之富,推升庵第一,堪稱大明文宗。但如今的人,哪怕是號稱文化人,大概也隻知道唱幾句滾滾長江東逝水了,而且還是拜電視劇之所賜。方縣長,你說是不?”

方縣長就是求畫的那位領導,他在縣上分管工商財貿,不要說不知道楊升庵,恐怕就連滾滾長江東逝水也背不完整。果然,他咽了泡口水,沒吭聲。鄭先生當然也不需要他吭聲,自顧繼續說:“學問也好,才華也罷,這些都還其次。古來文人自詡有傲骨,可真具傲骨的,又見過幾個?少陵說太白‘天子呼來不上船’,不過是朋友間的裝點之語,隻一個韓荊州,就讓太白放低了身段。反觀楊升庵,身出詩酒簪纓之家,又高中狀元,如果他知趣一點,識相一點,前途豈在他父親之下?可他偏不識相,偏不知趣,偏要逆龍鱗。我們現在看大禮議,簡直莫名其妙,可在當時,卻是是可忍,敦不可忍的大是大非,楊升庵才舍棄了錦繡前程挺身而出。放在今天,有幾個人做得到?作平老弟你做不到吧?當然嘍,我鄭某也做不到。”

鄭先生說到這裏,沉吟著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閉上眼睛。方縣長想插話,我急忙向他擺手。按我對鄭先生的了解,他的話還沒說完。

果然。

鄭先生睜開眼,又說:“這些年,我鄭某因緣際會,也算混出了點小名堂,可與人家楊升庵比,我給人家提鞋都不配。”

方縣長終於奮不顧身地插上了話:“鄭老你太謙虛了,你是我們縣的寶貝,是全國知名的書畫家啊。”

鄭先生不理他,甚至也不看他:“我剛才想,那張楊升庵的畫像被火燒了,難道是老天要讓我來畫一幅?那我就獻醜,為狀元公畫一幅吧。你知道的,多年前,我一直想寫他的傳記,這心願這輩子沒法兌現了,那就畫一幅畫吧。還有,這幅畫以後,我此生再也不作畫了。”

方縣長嘴巴張得大大的,想說什麼,終於什麼也沒說,悄悄地帶著幾個手下去了。

書房已付之一炬,幸好客廳裏還有張長案,我為鄭先生取來筆墨紙硯,他站在案前,略一沉思,揮動長毫。

半個時辰後,鄭先生完成了他一生中的最後一幅作品。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斜靠在一株古鬆下,麵容沉靜,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遠方,亂山橫疊,夕陽如卵。旁邊有行草的大段題款,細讀,道是:

狀元耶?罪臣耶?詩人耶?一身而兼三,天下之大奇也。吾思昔年升庵以五尺之軀而抗九五之命,匹夫不可奪誌也。竄貶滇南,人皆謂縱不身死殊域,亦當泯然眾人。然則豆火村醪,枯墨殘篇,竟成書籍百卷,文章曲賦,方誌音韻,莫不涉及。論其誌,終明罕有抗手;論其才,當為大明文宗。鄭某衰年,沐手敬繪,題曰《青山夕陽》。時八十有四。

半年後,鄭先生在縣城去世,下葬於縣上給他修建的陳列館後麵。他夫人自是回了北京。無為居那幾間草房,幾場豐盈的雨水後,一天夜裏,轟然倒塌。有關部門把廢墟清理出來,種了些花草,無為居便無影無蹤了。

那隻燒焦的木魚,我把它擺放在書桌上,偶爾端詳它兩眼。我知道,它一定見證了許多我不知道的秘密。這秘密,和楊狀元有關,和四百多年前那些已化作泥土和腐殖質的古人有關。隻是,我永遠也無從知道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秘密。一代人也會帶走一代人的秘密。人世無常,唯秘密永恒。

2018. 5. 3 — 201 9. 1. 8 稿於成都

2019. 2. 9 修改於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