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檔中總結了為數不多的淋巴瘤成功病曆的治療方案,每一個病曆後麵都有紅色的注解或者專家的意見。我細細地讀,文檔從頭至尾條理分明,無處不顯示著筆者的專業和嚴謹。
我知道是他,隻有他才能寫出這樣有深度的東西,隻有他明白我最需要什麼,隻有他會發一封沒有留言、沒有署名的信——他相信我讀得出、讀得懂。
讀到最後一頁,結尾處有一行鮮明的紅字:“總結這篇治療方案,用了我二十四個小時。”
看到這句話,我仿佛看見了那讓人又愛又恨的壞笑,看見了那道通宵達旦坐在電腦前專注工作的背影,啞然失笑的同時,我眼睛酸疼。
二十四個小時……他是如何在這三天裏擠出二十四個小時的?我記起了昨日他臉上的疲憊。
手邊的手機響了,上麵顯示著葉正宸的手機號,我看了一眼電腦上的文檔,心一軟,接通了。
“還沒睡?”他問。
“嗯。剛收到你的郵件。”
“我知道。”電話裏,葉正宸的聲音格外有磁性,“我發郵件的時候設置了已讀提醒。”
他的呼吸聲時輕時重,時緩時急,我什麼都不想再說,隻想這樣聽著他的呼吸聲,一直聽。
“明天我就要回北京了。”
“哦。”心頭濃濃的惆悵隻化作一個淡淡的字。
“我真舍不得你。”他故意大聲歎了口氣,“可是我們師長說了,我再不回去,他就派人來南州抓我。”
惆悵頓時化作啞然。有葉正宸這樣的部下,他的師長不知愁白了多少頭發。
“怎麼不說話?舍不得我?”見我還不說話,他說,“那我不走了……”
如同一塊絲滑的比利時巧克力入口,甜蜜繞舌,我的眉眼間不覺染上了滿足的甜笑。
“鍾添說想請你吃飯,既然你沒時間,那就算了。”
“請我吃飯?你未婚夫挺識時務的。”
“市政府那種地方,不識時務的人怎麼能混下去?”我說。
對於我的極力維護,葉正宸冷哼了一聲,相當不屑:“我真搞不懂,你到底看上他什麼。”
葉正宸語氣裏的諷刺讓我極不舒服。不是每個人都能和葉正宸一樣,生在顯赫之家,可以毫無顧忌地彰顯他的個性,敢去和現實硬碰硬,棱角磕棱角。印鍾添生在普通的家庭,有著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且為之付出了全力。
在市政府生存,他無力改變環境,隻能改變自己去適應環境。他磨去了自己的棱角,憑著自己的努力和勤奮小心翼翼地往上爬,而立之年爬到這個位置實屬不易,誰知一不小心跌下來,變得一無所有。
有人敲辦公室的門,喊著:“醫生,醫生!”
“有病人叫我,不跟你說了。”不等他回答,我急急忙忙掛了電話,跑去看病人。
從那日後,葉正宸再無消息,電話也沒有一個。爸爸恢複了健康,出院了。我的工作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每天盡全力搶救一個個無藥可救的病人,可下了班,我的生活再也回不到原來的軌道上。
“我今天看了一座房子,和我們以前的戶型一樣,位置也差不多,就是價錢有點高。”我故意找些事情和印鍾添說說,希望轉移他的注意力,
“都怪我,當初急糊塗了,為了去北京疏通關係,居然低價把我們的房子賣了,現在想買座合適的太難了。”
印鍾添猶豫了一下:“買房子的事情能不能再等等?”
“等?”我以為他會迫不及待地買房子準備和我結婚。
“那筆錢,我想用用。”
我懂了,從錢包裏拿出銀行卡交給他:“密碼你知道的。”
“小冰……”
“你不用說了,我懂。”案子沒結,前程未卜,他需要一筆錢以備不時之需。我勸他說:“鍾添,一切都會過去的,你還年輕,可以重頭再來。”
“我恐怕很難再回市政府工作了。”
“你很想回去嗎?”
他沉重地歎了口氣,從椅子上站起來,抱住我的腰,臉埋在我的肩上,我能深切感受到他對未來的悵惘。我想盡我所能幫他。
我努力回想自己認識的人,終於想起一個做生意的高中同學,兩年前同學聚會時聯係上了,關係還算不錯:“我有一個同學,在南州市有些人脈,我找他問問能不能幫些忙。”
他沉思了很久,才點點頭。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了一個很突兀問題:“你會離開我嗎?”
驀地,我又想起葉正宸的問題:“如果他離開你……”
我非常確定地回答他:“我不會離開你。”
然而,我並不確定他是否會離開我。
一周的時間轉瞬即逝,周末又到了。
我下班很晚,沒有回爸媽家,一個人筋疲力盡回到我自己的公寓。
又一個病人走了,二十二歲。臨走時,一個年輕女孩發瘋一樣跑進病房,趴在他身上失聲痛哭。
氣若遊絲的男孩兒突然笑了:“傻丫頭,你來幹什麼?你不是說以後
都不想再看見我,死都不會原諒我嗎?”
女孩拚命搖頭,不說話。
“我脾氣不好,總惹你生氣,下次記得找男朋友要找個脾氣好的,還要有時間多陪你的。”
“我不要,我就要你。”
男孩兒安詳地走了。女孩哭了整整一個下午,雙手死死地抓著男孩的手腕。
誰勸她,她都不肯放手,口中不停地重複著一句話:“你起來跟我發脾氣吧,我再也不走了。”
沒失去過,不會懂得那種割舍有多苦,不會懂得那曾經的恨有多美好。看著她泣不成聲的樣子,我想起了三年前的自己,那時候,我也曾恨過,恨不得永生永世不會再與葉正宸有任何交集,可想在,我們真的不能再有交集的時候,我才明白,能痛快地恨,痛快地哭,也是好的。
用熱水衝去一身的消毒水味道,我蜷縮在沙發上。我忍不住問自己,這就是我將要過的生活嗎?在醫院,看著病人在生死邊緣掙紮,卻無能為力;回到家,我和印鍾添就像兩條平行線,在同一平麵內,卻永不相交。
不知不覺,我又想到了葉正宸,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是不是又餓了,想吃一碗我煮的麵。
我拿起電話,猶豫許久,最終撥通了印鍾添的手機。
“小冰?你下班了?”印鍾添的聲音不太清晰,電話裏還有點嘈雜。
“嗯,你在哪?怎麼這麼吵?”
“在飯店,我一會兒去你公寓。”他說話有點語無倫次。
我問:“你喝酒了?”
“喝了一點。”他的聲音聽上去很開心,“有一個應酬,喝了幾杯酒。”
難得他有應酬,看上去心情也不錯,我不想掃他的興。
“什麼時候結束?用不用我開車接你?”
“不用。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出來太危險,我一會兒打車過去找你。”
“好吧,那我等你。”
掛了電話,我去廚房煮了解酒湯。印鍾添並不好酒,酒量也不太好,可沒辦法,有時候不能喝也得喝。
沒多久,印鍾添來了,帶著一身煙酒氣,有點醉意。我去廚房盛解酒湯,印鍾添隨後跟過來,身子有些搖晃:“小冰,你猜我在酒桌上遇到了誰……”
“誰?”我並不關心,隻是順著他發問。
“葉正宸……”
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讓我端著碗的手晃了一下。他不是回北京了嗎?他又來了?
我動動發麻的手指,裝作若無其事地盛湯:“哦。”
“他這個人挺有意思的……”
“是嗎?”我揉揉額頭,忍著頭疼聽他說。
“他今天剛從北京過來,來參加許陽的生日宴。”許陽是南州市某幹部的兒子,也在市政府工作,“有人問他,是不是專程來參加許陽的生日宴,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
“他說,他來看他的心上人。”
印鍾添說完,幹笑了兩聲,聲音幹得發啞。我使勁兒按太陽穴。
“他還問了我們一個更有意思的問題:‘有什麼東西,比你身邊的女人更重要?’”
我一怔,立刻抬頭看向印鍾添:“你怎麼回答的?”
印鍾添走到我身邊,輕輕地感歎:“現在的我,還能有什麼比你更重要?”
我深深地皺眉,我不喜歡他的答案,它讓人有無限回味的空間。
“小冰,你說他是不是樣樣都比我強?”印鍾添喝醉了,他不喝醉絕
不會問出這樣的話。
“不是。”我認真地看著他,“鍾添,你比他腳踏實地,比他沉穩執著,你是個好男人,可以讓女人托付一生——”
印鍾添打斷我的話:“聽人說,他剛在日本拿到醫學博士,回國就拿了二等功,破格提職,他還不到三十歲……就當上了某師的參謀長。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他有過別人無法想象的經曆,他付出了別人無法想象的代價。
“因為他的父親是某軍區的司令,他的爺爺好像是個……”印鍾添努力地回憶著,我對此並不感興趣,把湯端到他麵前:“喝點湯吧。”
印鍾添接過湯,喝了一口,酸得咂咂嘴,放下湯:“他是來看你的,是不是?”
“鍾添……”
“那天吃飯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他看你時,眼睛閃著光……”
我雙手撐著身邊的飯桌,無力地笑著:“你別胡思亂想,我們沒什麼。”
“那個人,是他,對不對?”
我不敢麵對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低下頭:“都過去了,我和他早就結束了,你……”
“真的是他!”
印鍾添的臉色極差,氣氛陷入尷尬的沉默,直到我的手機響了。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個電話是葉正宸打的。我不敢接電話,怕一聽見他的聲音,就什麼都掩飾不住了。
見我不接電話,印鍾添似乎感覺到什麼,循著聲音找了過去,從沙發上抓起我的包,拿出包裏的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不用猜測,他苦澀的表情給了我答案。
見他按下接聽鍵,我的心陡然往下沉,幾步跑出廚房。
“喂?”印鍾添接了電話,聲音裏滿是風雨欲來的沉寂,“葉參謀
啊……你找小冰?在,你等等。”
他把手機送到我麵前,我僵硬地接過來。
“喂……”
“……”電話裏沒有聲音。
我把手機貼近點:“喂?”
“我在南州。”四個字,簡短而有力。
我強顏歡笑:“我剛聽鍾添說了,他說在飯局上遇到你了……”
“我想見你。”短短的四個字,卻餘音綿長。
“好啊!明天你有空嗎?我和鍾添請你吃飯。”不等他說話,我搶先說,“好,就這麼定了,明天再聯係。”
一口氣說完,我立刻掛斷電話。印鍾添僵直地站著,手中還抓著我的包。我剛想從他手中接過我的包,他一鬆手,包摔在地上,裏麵的東西七零八落散了一地,我蹲在地上一樣一樣去撿,撿到一盒藥,冷汗頓時從脊背滾滾而下。
七十二小時避孕藥,分兩次吃,事後吃一次,間隔十二小時再吃一次,我買過之後吃了一次,第二次卻忘記了,忘得徹徹底底。
來不及懊惱,我快速把藥塞到包裏。誰知我剛塞進去,印鍾添一把搶過我的包,把我剛塞進去的藥翻出來。我想去搶,已經來不及了。他打開藥盒,看見裏麵剩下的一片藥,手在空中無助地顫抖:“你……你為什麼會吃這個?你是不是跟他……”
他把藥盒送到我眼前,如山的鐵證擺在眼前,我的血液驟然冷卻,眼前的景物開始搖晃,漸漸變黑。
“你跟他上床了?”他的雙手鉗製著我的雙臂,力氣很大,幾乎掐斷我的手臂,“回答我!”
我知道這一天早晚會來,我也找過很多理由去為自己開脫,但真正麵對印鍾添憤怒的表情時,我反倒什麼理由都說不出口了。連我都不能原諒自己,我還有什麼理由祈求他的原諒。
“鍾添,對不起——”
眼前黑影一晃,火辣辣的巴掌打在我的臉上,我被他打得跌倒在地,額頭正好碰在茶幾的邊緣,黏稠的鮮紅遮住了我的眼。我捂著脹痛得毫無知覺的臉,眼前一片血紅。這一個耳光恍若把我從噩夢中打醒,我驚愕地看著他,沒有怨恨,也沒有委屈,我隻覺這一切來得太突然,讓我措手不及。
印鍾添扯著我的衣服把我從地上拽起來,氣得臉色鐵青,前額上青筋畢露。他舉起手,卻遲遲沒有揮下來,想說什麼,張開口,卻說不出一個字。最後,他鬆開手,踉蹌著走出我的家。
我沒有阻攔,也不想解釋什麼,此刻,我隻想一個人靜靜地想一想,我該如何向我們的父母交代,如何償還對印鍾添的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