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一片寂靜,看了一眼自己那有些粗大的腰身,我接著說:“我深深感到,像我這樣的人,眼前這種狀況,還要什麼名分,端木卻作了犧牲,僅這一點,我就十二分滿足了。”
在眾人的掌聲裏,我早已熱淚盈眶。
昔日朋友大多不再來往,隨著火爐之城夏天的到來,我們在小金龍巷安享一份婚後的平靜。
端木全然是個處處需要照顧的大孩子。以前,蕭軍把我當作孩子,如今端木卻成了我的孩子。武漢大學東湖遊泳池一開放,他就嚷著要去遊泳。出門前,交給他一個網兜,叮囑裏邊有換洗衣服、毛巾、肥皂、泳褲、拖鞋,回來時別丟了東西;送到門外,轉身發現給他準備好的零錢仍在桌上,拿了錢又追出去。錢交到他手上,再次提醒別遊得太久,家裏煮了綠豆粥等他回來。
我的身形一天天發生著變化,不知如何是好,煩躁時偶爾到小朝街找梅誌說說話。坐在花房前的草地上,曉穀抓到了一隻螞蟻,高聲喊著“蕭姑姑”跑到我懷裏。抱著他,我感慨道:“小孩三四歲,似懂非懂,頂好玩。”
“孩子都喜歡你,海嬰、曉穀都愛跟你玩。等你的孩子出來,一定能帶好!”梅誌說。
我始終不敢想自己會做母親,覺得孩子太纏人,歎了口氣說一直想打掉,就是不遂人願。梅誌沮喪地告訴我,她也又懷上了,反應特別厲害,昨天買菜回來昏倒在路邊,得虧一位好心的大娘給扶了回來。我聽後大為驚訝,她麵露愁苦,說武漢眼看也撐不了多久,老胡身邊的朋友又紛紛搬往重慶,兵荒馬亂,真沒法拖兒帶女。房東金太太在醫院有熟人,她跟老胡已商量好,明天檢查後,如果條件允許就打掉。我驚喜地讓她捎上我。
在醫院,金太太跟那熟人一番商量,出來對梅誌說墮胎得收費一百四十元,而我則是引產,收費再高,也沒醫生敢做。一百四十元對我和梅誌來說都是天價,她隻好打消念頭。從醫院出來,她也勸我還是安心把孩子生下來。實在無法可想,也隻能如此。
形勢不斷惡化,人心惶惶。隨著戰局變化,人們的遷徙也很有戲劇性。三四月間,台兒莊大捷讓國人欣喜地看到了抗戰勝利的希望,去年年底遷到重慶的有些人又回來了;五月中旬,國軍棄守徐州,遷往重慶的單位和個人又多起來。
夜裏跟端木坐在院裏納涼,感歎想要份安穩日子咋就這麼難。
可惡的日軍,幾乎是我跑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端木說政府已發出“保衛大武漢”的總動員,我早已看透,這口號一出,武漢就鐵定不保,提醒他也得考慮我們的退路,怕到時候措手不及。
他似乎有心事,默然良久,才吞吞吐吐地說,身邊有幾個朋友由報社派到武漢周邊前線充當戰地特派記者,他也聯係了《大公報》,總編輯王芸生表示歡迎,讓等消息。吃驚之餘,我不無哀怨地想,作為丈夫他壓根兒就沒考慮妻子即將生產的現實。轉念又想,也不怪他,畢竟他不是孩子的父親,而孩子是我的事情。
“你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我幽幽地說。
“就隻有這麼一個夢想,這次看能否實現。”端木接著說,“搬遷的話,我想咱們也是隨大流到重慶,等《大公報》有了結果再說!”
原來他早就有了打算!在一起生活的這兩個月,我越發感到,端木表麵上像個處處需要人照顧的大孩子,一旦關涉到自己,卻也毫不含糊,自有一套軟中帶硬的方法。
幾天後,細雨蒙蒙的武昌碼頭,當我拖著笨重的身子,冒雨緩緩往回走,聽見人流中有人喊“廼瑩”,扭頭一看是梅林。他上前用手裏的雨傘罩著我,驚訝道:“你怎麼一個人過江?”
“一個人就不能過江?”
“我是說,你這樣子,應該由丈夫陪著。”
我說端木有事要忙,自己過江看朋友,不用他陪。梅林說前往四川的船票極其緊張,他這是到漢口托人訂票回來。我想跟著一起走,不想,他立即一本正經地說那得跟端木商量商量。我頓生反感:“為什麼要跟端木商量?”
“他是你丈夫呀!這不應該是你操心的事!”
我倆頓時默然。腳下的路越發泥濘,他攙扶著我,一步一步往前走。
晚飯桌上,端木神情落寞地告訴我,終於得到了《大公報》的回信,戰局變化太快,眼見國軍即將潰退,報社無意再派人上前線。我安慰他別喪氣,真想上前線,往後說不定還有機會,既然如此,就趁早考慮去重慶。次日我讓梅林帶信給羅烽,托他幫忙多訂兩張船票。
一周後,羅烽一臉油汗地趕來小金龍巷。接過涼茶猛喝了幾口,然後說托熟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隻弄到兩張明天的船票,說著從口袋裏掏了出來放在桌上。三人兩張船票,我和羅烽十分犯難。他要我和端木先走,說自己一個人好辦,再等等還能買到。
我堅決不肯,白朗跟婆婆帶著孩子一個月前就去了重慶,沒個著落,老太太年紀大,孩子不到半歲,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留下。端木建議我跟羅烽一起走,猶豫再三,我還是讓他跟羅烽先走,說自己身子不便,萬一有點什麼事兒,男人也不方便照顧。一番爭持,端木有些發急:“那怎麼行?你一個人留下,怎麼說得過去?要不你先走,要不,咱倆一起留下等船票。”
我又氣又急:“真是個書呆子,好不容易有張票,能走一個是一個。我一個女人,周圍朋友多,他們不會不管我。等約好了女伴,還有個照應。”
羅烽也認為我說得有道理,白朗來信說重慶人滿為患,物價飛漲,房子極其緊張,端木先去打前站也很有必要,以便我到重慶有個落腳之處。我拿起一張船票,不由分說塞到羅烽手裏:“別跟他磨嘰了,這張票你拿著,他們祖孫仨還等著你呢!”
端木不再堅持,羅烽說梅林也在這趟船上。
日軍的轟炸越來越頻繁、持久。
上午,一個人坐在外間寫篇小文章,突然防空警報大作,丟下鋼筆,惶恐地跑到院子裏,四周不見人影,靜得可怕,又不知所措地跑進屋內。不遠處傳來爆炸聲,緊接著便聽見一片房倒屋塌聲,屋子裏霎時彌漫著灰塵。我渾身顫抖,躲進桌子底下,仔細聽著外邊的動靜。過了許久,飛機的轟鳴聲和炮彈的爆炸聲漸漸平息。從桌底爬出來,我兩眼發直地坐在地上,心想,再一個人待下去,炸死了都沒人知道,茫然中想到去漢口找錫金。從地上吃力地爬起來,將錫金留下的被褥、床單、枕頭捆成一個簡單的行李卷提在手裏,再拎上手提箱,步履蹣跚地走進驕陽裏。
白晃晃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站在路邊焦急地盯著空無一人的街麵,汗水沿著蓬亂的發梢不斷往下滴。過了很久,遠處才來了一輛黃包車。如同見到救星,我急忙朝它招手。那車在我麵前停下來,從車夫憐憫的目光裏,我能想象此刻自己那狼狽不堪的模樣。他停好車子,幫我將行李卷、手提箱放好,問:“太太,這個時候,怎麼還一個人出來?你這是要上哪兒?”
“去漢口!”我驚魂未定地說。
找到孔羅蓀位於漢口三教街的家,已是筋疲力盡。挺著大肚子,一手提著鋪蓋卷,一手拎著手提箱,滿頭大汗地爬上那棟俄式建築的二樓,我站在樓梯口,大聲喊:“錫金!”
錫金從客廳走出,朝我身上打量了好幾個來回,不等他張口,我將手上的東西往地上一扔:“我搬到這兒住!”
他大為詫異:“端木呢?”
“去重慶了!”
“去重慶?”錫金大聲說,“把你丟下,他一個人去重慶?”
我的心頭掠過一絲莫名的哀怨:“為什麼要他帶?”
錫金不再說什麼,拎起行李卷、手提箱,將我讓進客廳。接過他遞來的一杯涼開水,我一口氣灌了下去,他轉身又倒了一杯放在茶幾上。緩過神來,我說了端木去重慶的經過,以及剛才在小金龍巷的遭遇。錫金為如何安頓我十分犯難,說樓下兩間住著趙惜夢一家,樓上由羅蓀租了下來,一共兩間,臥室他跟羅蓀共住,馮乃超來,三人就打橫睡,這間客廳是“文協”對外聯絡處,每天都有人來,太嘈雜,沒法住人。
“我不管,反正我住定了,”我朝樓梯口看了一眼,“要不,就睡在樓梯邊的地板上,買條席子就行。”
“席子倒不用買。樓梯口人來人往,你睡不穩,別人走路也不方便。”錫金撓頭自語。
“別囉唆,席子呢?累死了,我想躺一會兒。”
他一臉無奈,在樓梯口鋪好草席,再打開行李卷,不禁笑起來:“端木連鋪蓋都沒給你留下?好家夥,被褥、床單、枕頭都是我的。”
“都啥時候了,管他你的我的!”我迫不及待地將自己放倒在席子上。
“那,你就好好休息一會兒。這是羅蓀的家,我做不了主,等他回來再說!”
晚飯桌上,聽我說完,羅蓀說也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就讓我住下。我朝錫金做了個鬼臉。問到周玉屏和孩子,羅蓀說去年底她們娘倆還有馮乃超夫人李聲韻由政府統一安排去了重慶,春天形勢稍好,李聲韻又回來了,而今又得去,跟我一樣在等船票。
得知我還沒有訂票,他便說明天跟馮乃超打聲招呼,多訂一張,我就可以跟李聲韻一起走,也好有個照應。錫金感歎羅蓀考慮得真周到。我笑著說誰叫我跟他玉屏嫂子是同學呢。
“你跟嫂子同學?怪不得,下午來了那麼蠻橫,進了自己家似的!”
羅蓀微笑道:“她對你印象深刻,經常說起當年的同學張廼瑩,個子高高的,文文靜靜。”
我告訴錫金他玉屏嫂可是當年名副其實的校花,貌美驚人,跟他孔大哥的結婚照作為招徠顧客的招牌,擺在中央大街照相館的櫥窗裏,轟動了半個哈爾濱,都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看來,孔兄帥得可不是一天兩天了,而且一直要帥下去!”
錫金說。
當年跟蕭軍站在櫥窗前的那一幕即刻浮現眼前。的確,六年過去,羅蓀帥氣依舊,且眉宇間多了成熟與穩重。
“才女果然名不虛傳,看被你渲染的!”羅蓀臉上漾著笑容。
“大哥,你得把結婚照找出來讓我看看!”
“看也沒用。那照片得大幅,得配著中央大街的建築才帶勁!”
“這麼說,我還得專門上哈爾濱一趟?”
“你就別聽她煽惑了。蕭紅這是想哈爾濱,想中央大街了!”
羅蓀說完,臉上露出一絲落寞。
羅蓀、錫金十分忙碌,我等著船票的消息。
三人晚上聚在一起,有時我下廚做飯,有時羅蓀帶我們一起去吃錦江的砂鍋豆腐、冠生園的什錦窩飯。飯後三人閑聊,或遙望武昌遭轟炸後的熊熊大火,為危如累卵的時局歎息焦慮。
高原因尋找組織關係聯係人來到武漢,通過胡風找來的那天,我正坐在草席上發呆,蚊子多,大白天也得在身旁燃一盤蚊香。他陪我席地而聊,說到那次未能成行的延安之行,他為當時隔得那麼近,我卻沒能去延安看看而惋惜。對我和蕭軍的分手,他頗有怨言,見我目前的樣子,更是責怪我處理生活問題太輕率,不考慮後果,不注意政治影響。在他看來,我似乎犯了不可挽回的錯誤。雖然明知道朋友也是好意,但他那激動的神情、規訓的語氣令我極其反感,我說他去了延安,學會幾句政治術語就訓人,兩人不歡而散。
然而,臨別他卻把身上僅有的五塊錢留給了我。我一時五味雜陳,始終不明白朋友們為何如此不看好我和端木。
午後,一絲兒風也沒有,悶熱難耐,整棟樓一片靜寂。
臉上滿是汗水,獨坐樓梯旁,我鬱悶地搖著蒲扇。三個陌生男子上樓來嚷著要錫金請客飲冰。他站在樓梯口敷衍說口袋裏沒零錢,如果他們請,他就去,其中一人於是提議那就湊份子。我嫌他們婆婆媽媽,一骨碌爬起來:“我有錢,我請!”
錫金朝我使眼色,我裝作沒看見,帶著眾人來到胡同口一家新開的飲冰室,讓他們隨便點。四人各自拿了刨冰、冰激淩和啤酒,一共花了兩塊七。將高原那五塊錢遞過去,我擺擺手,示意不用找零,錫金詫異地看著我,剛要張口,收錢的小女孩連聲說著謝謝。
那三個人一哄而散,回來路上,錫金將手裏的冰激淩遞給我,我說懷了孩子不能吃。他便埋怨我花錢太大手大腳,攔都攔不住,說那三人都是官油子。身上隻有這五塊錢,留著也沒用,我說要花就花個痛快。
“你這是什麼邏輯?太沒道理。武漢也不知道能‘保衛’幾天。日軍眼下不過在田家鎮按兵不動罷了。一旦發動進攻,你想想那會是什麼局麵?”
“你們有辦法我就有辦法!”
錫金苦笑道:“天哪!一旦轟炸,我可能人在武昌,江上交通斷了,如何顧得上你?”
“好啦!人到這步田地,光發愁也沒用,反正也靠不了那兩塊多錢。”
“你呀……”他不再言語。
高原仍時常前來看我。我們再也不談蕭軍,也不談端木。白天躲過空襲,傍晚他陪我到江邊走走,吹著江風,遙看點點漁火,說說那些故人往事。
“九一八”又快到了,武漢危在旦夕,來“文協”的人越來越少。下午,整棟樓隻有我一個人,很久沒動筆,炎暑退去,不用搖蒲扇,也不用燃蚊香,我想寫點什麼。一晃七年過去,對我們這些流亡關內的東北人來說,“九一八”是個特殊的日子。
坐在書桌旁,提筆剛寫下標題“寄東北流亡者”,就聽錫金在樓梯口大聲喊“蕭紅”。我答應一聲,他急急忙忙走進來:“席子上沒人,以為你又請客去了!”
放下鋼筆,我說:“身無分文,拿什麼請?”
“跟你說正事兒,不是開玩笑,”他從包裏拿出兩個信封放在桌上,一臉嚴肅地說,“明天,我得動身去廣州。實在放心不下你。
剛才先去生活書店向曹穀冰借了一百元,然後又去讀書生活社向黃洛峰借了五十元。對他們說,是代你借的,由你將來用稿子還。
如果你不還,就由我還。”
“你要走?”
他點點頭,仍不放心地強調:“這錢你得好好留著,供逃難用,不許亂請客!”
我既失落又感動,將那兩個信封拿在手裏。
船票終於買到了。高原來看我,也很是為我高興。開船時間是明晚九點,他要為我送行,我堅辭不讓,囑他好好照顧自己。
分手我們都有些不舍,雖有不快,但發自內心,我還是十分感激他這段時間的陪伴。
李聲韻拎著行李中午就過來了。我做了一大盆索波湯。羅蓀帶回一大塊麵包,感歎等我們一走,這裏就徹底冷清了。飯後,我和聲韻各自坐在客廳的單人沙發裏,羅蓀斜躺在對麵。居然沒有防空警報,分手在即,三人安享這午後的難得悠閑。有了錢,香煙又時常夾在我的指間,窩在沙發裏,深深吸上一口,悠然吐出,眯著眼睛憧憬道:“人應該為著一種理想而活著,即便日常生活裏的瑣細小事,也應該有理想。”
羅蓀說:“那,咱們就來談談最小的理想吧!”
吹散麵前的煙霧,我急切地說:“我提議,到了重慶,咱們開一間文藝咖啡室。”
“你做老板,我當夥計,好吧!”聲韻微笑著衝我點頭。
我們仨都笑起來。我說:“這不是玩笑話,”接著,我便開始設想理想中的文藝咖啡室,“布置漂亮舒適;桌子上的擺設、使用的器皿都質地精良,樣子美觀;所有服務員,無論男女,都優雅大方,還要選擇最合適的背景音樂,讓客人得到放鬆。”說完,我深深吸了口煙,又遠遠吐出。
“書架上擺滿文學名著,壁間掛著世界名畫。”羅蓀也有些神往,補充道。
李聲韻說:“那不是成了一處世外桃源?”
“可以這樣說。其實,桃源不一定要跟現實隔離開來。”
我接著說,曾在報紙上讀到一篇文章,介紹馬德裏《太陽報》有間美麗的咖啡室,專門接待賓客及同事,牆上都是壁畫,畫了五十九位歐洲古今名人,有文學家、科學家、藝術家,每個人物都有自身的個性與精神,令人心生景仰。我們的靈魂不正是需要這樣一個美麗的所在?
我感到疲憊,整個身子陷在沙發裏,指間的香煙升起一縷青灰的霧線。他倆都不說話。我自言自語道:“中國作家的生活太清苦,而要改觀,還得我們自己動手才成!”
“我完全讚同,現在就到鄱陽街‘美的冰室’去安頓一下咱們興奮的靈魂吧。”
麵對羅蓀的提議,我和聲韻同時說不。片刻過後,伴隨聲韻的鼾聲,我也沉沉睡去。
3
我仰麵躺在這午夜的碼頭,無助中能模糊看見那高高隆起的肚子。想坐起來,腰身被肚子重重壓迫著;想側身,卻一點力氣也沒有。掙紮幾下,便動彈不得。
太累了,索性躺著不動。側過腦袋,隻見手提箱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它跟著我從東興順旅館到裴馨園家,到歐羅巴旅館,到商市街,到青島,到上海,到東京,到北平,到武漢,到臨汾,到西安……我的旅程還沒有終結,它還要陪我走更遠的路。裏邊的東西並沒有撒出來,我放心了!鼻子貼近地麵的那一刻,我聞到了這異鄉泥土的潮濕氣息。
仰臉遙望宜昌的夜空,繁星閃爍,遠處是黑魆魆的連綿無盡的山巒。風很涼,四周一個人也沒有,我沒有一絲恐懼,反倒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那些紛紛擾擾的日子都已離我遠去,如此躺倒,放棄掙紮,我想是上天刻意賜予的休憩──走了太多的路,我需要休息!
躺在長江邊,如同小時候躺在夏夜的後花園。曾經見過的風景,曾經遇到的人,都一一來到眼前。那些傷害我的,以及被我傷害的,都默默跟我對話,在我的內心達成和解。不知下一刻會遇見什麼,我隻想安享此刻。星星不會傷害我,江風也不會傷害我!
幾個小時前,在分手的那一刻,我和聲韻仍不忘跟羅蓀說起那憧憬中的文藝咖啡室。然而,輪船快到宜昌,聲韻卻開始大吐血,昏迷在我懷裏。握著她的手,我驚慌失措,幸虧《武漢日報》的段公爽先生跟我們同艙回宜昌,說起來還與馮乃超相熟。船一靠岸,他幫我將聲韻送至醫院。一番搶救,聲韻已無大礙,段先生獨自留下照看,讓我回碼頭趕船。一回到碼頭,客輪拉了一聲長長的汽笛,正準備離開,我急著趕了幾步,黑暗中腳底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身子前傾,重重地摔在地上,手提箱甩了出去。
倒地的刹那,我多麼希望腹中的孩子能在這生死未卜的一跤中摔出來。實在不願他來到這世上,想起跟蕭軍那早已死亡的愛情,他將是我永遠都難以麵對的心痛;更何況,如此年月,我無力養活他,也不知端木該如何接納他。然而,躺在地上才發現一切安然無恙,膝蓋處隻有一點點擦傷──上天不知眷顧我,還是懲罰我。
江流不舍晝夜,麵對浩渺星空、連綿群山,我再次感到自己的短暫與渺小,獨自追問著生死。即便剛才那重重的一摔,導致小產大出血死去,這個世界亦未見得因為一個女人的死而少了什麼。幾個小時後,太陽照常在對麵山上升起。這樣死去,我又立刻覺得心有不甘。
“總覺得跟這世界還有一點牽係,我還有些重要的東西沒拿出來!”
四年後,躺在思豪酒店,聽著屋外密集的槍炮聲,向駱賓基回憶起這異鄉碼頭的一幕,說到這裏,我的眼裏滿是淚水。
而此刻,我全然沒有悲傷,隻覺得在與星空、群山、大江的麵對中,仿佛有所開悟──我要活下去!我要拿出那冥冥中還沒有拿出的東西交給這世界!
天邊顯出淡淡的曙色,彌漫而起的江霧包裹著我,頭發、皮膚、衣服濕漉漉的,深吸一口,帶著淡淡的腥甜。一個身背竹簍的中年漢子朝我走來。我虛弱地喊了聲“老鄉”,他在我身旁停下,問我怎麼躺在這裏,傷在哪裏。得知我僅是摔倒了爬不起來,便伸出那隻粗大的手將我拉起,然後拾起手提箱送到我手裏。不等我說謝謝,他便消失在霧氣裏。
4
三天後,跟著眾人從船上走下,我已形同乞丐。
朝天門碼頭擠滿了接船的男女,還有做滑竿生意的壯年男子。
看著那無窮無盡的石階,我的雙腿不由自主地開始打顫。
“廼瑩!”
聽見有人喊,我扭頭一看,是梅林。他猶豫了一下,快步走到我麵前。他顯然被我的樣子嚇著了,驚問道:“你居然一個人……”
“當然一個人,我到哪兒不是一個人?”不等他說完,我帶著哭腔大聲說。
內心的辛酸無法掩抑,眼淚湧了上來,我將那隻可憐的手提箱往地上一丟:“我總是一個人走路,以前在東北,到了上海後去日本,如今來重慶,都是我自己一個人走路。我他媽就命中注定一個人走路!”
梅林眼裏泛著淚光,撿起手提箱,掏出手絹默默遞給我。擦掉眼淚,我的心情好受了些。
“可算接到你了!”端木欣喜地跑過來。
梅林將手提箱交給他,對我說了句“我去接個人”,徑直走開了。
端木叫了兩乘滑竿,將我們送到他的南開同學範士榮家。安頓下來,他告訴我,自己正在複旦大學新聞係兼兩個鍾點的課,同時編輯《文摘》副刊,跟幾個單身同事合住在黎明書店樓上,我就先在範家住幾天,等找好房子再說。
女主人喊“曹太太”,我一時難以適應,還以為她喊錯了,一愣神才意識到“曹太太”就是我。睡了幾天,精神慢慢恢複。
午後,望著窗外開始黃落的樹葉發呆。還有一個月就要生產,端木編刊物、教課顧不上我,也不能指望他照料我。況且,孩子是我自己的事,不想牽上他,我得獨自把孩子生下來。唯一能幫我的人隻有白朗。我於是給住在江津白沙壩的白朗寫了一封信。
十月初收到了她的回信。她明了我的處境,催我早點前去待產。端木聽我說次日起程前往白沙壩,就說要陪我過去照顧一段時間。見我執意不讓,他說那就送我過去,我猶豫了一下,說明早送到碼頭就行,他也就不再堅持。
小木船在望龍門碼頭緩緩離岸,我拎著一個布包,站在船頭朝端木揮手。在他轉身的刹那,一陣江風吹過,徹骨的寒涼穿透了我的心胸。對我來說,這又是一趟生死未卜的旅程,端木竟然真的就讓我獨自前往白沙壩生孩子!望著那一江秋水,我真切感到了自己的可憐。
漸近黃昏,遠遠便看見白朗等在朝天嘴碼頭。我們長時間擁抱在一起,然後各自擦著眼睛。她看起來憔悴了許多,緩緩走在石壩街上,彼此問問別後,她歎息說:“逃難、生孩子,沒一天安穩日子!”
在這樣的世道裏,比起男人,女人更多了一重苦難,那就是生孩子。白朗已經熬過了,我和梅誌即將麵對。而我,自然是這世上最可憐的產婦。白朗說現如今的住處也是羅烽到重慶後才托熟人租下的,他多數時候在重慶忙“文協”的工作,自己跟婆婆在家帶孩子,讓我在這裏安心把孩子生下來。她已打聽好了,鎮上有兩家產科小醫院,其中一家由一個名叫二十四靜子的日本女人開設,離住處近,設施也較齊全,建議我就選擇這家“靜子婦產醫院”。
“莉,給你添麻煩了。”我感歎道,“跟蕭軍分開之後,以前的朋友基本都不來往。舒群來武漢主編《戰地》,我們也是一見麵就爭吵。如今就隻剩下你這一個朋友了。”
“不要這樣想!”她安慰道。
我告訴她一邊倒的友情封鎖出乎我的意料,而被朋友冷落的痛苦,不亞於跟蕭軍分手。
“也難怪大家,你跟三郎的結合太深入人心。他有缺點,隻是……”
“莉,你跟我說實話好不好?怎麼都如此不坦直?你告訴我,我所有的一切是不是很糟糕?”我噙著眼淚大聲說。
“廼瑩,別激動,並不像你所認為的那樣,朋友們其實都很關心你,隻是覺得端木不太適合你,認為你的再次選擇太草率。
老實說,我也認為,你竟然愛上了一個並不喜歡的人!”
“能聽到你的真話真好。”回想早晨上船時的失望,我接著說,“我不想說這些。對男人,我也不再有任何期待!”
我一天天等待著孩子出生那一刻的到來,焦慮與抑鬱難以排遣。很多時候,我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動輒向白朗發無名火,等到情緒平複卻又萬分愧疚。她攤上我這樣的朋友,也是無可奈何。
每一天都是如此漫長。半個月過去,梧桐葉子在窗前片片飄落,想寫點什麼,一旦提筆,卻又莫名煩躁。在一篇小說的開頭,我寫道:
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愁苦中,還不如那山上的飛鳥,還不如那田裏的蚱蟲……
白朗悄悄推門進來,輕聲問:“在寫東西?”
我將鋼筆往桌上一扔,扭頭衝她吼道:“別煩我!”
“對不起,孩子等著換尿片。”拿了尿片她輕輕帶上房門。
隻聽見老太太在門外大聲說:“她幹嗎老是發火?白吃白住還拿別人撒氣,整個供著一奶奶!”
午後,老太太找老鄉串門兒去了,孩子在搖籃裏酣睡。白朗正在疊尿片,我給一件縫製好的黑絲絨旗袍繡好花邊,收起針線,起身展開,比在胸前對她說:“莉,你看,我給自己做的旗袍。
生完孩子就可以穿。”
她大為歎服,居然旗袍都能自己做。
“我早已厭倦貧困的生活,我將盡量去追求享樂!”我歎息道。
白朗沉默不語。我又陡然感到一陣悶塞,將旗袍往椅子上一扔,抱著她泣不成聲:“莉,對不起!”
白朗撫著我的後背:“沒事兒。我知道你心裏苦!”
突然,陣痛襲來,我雙手緊緊按著肚子──那孩子終於要來了!
生死關頭的死命掙紮終於過去,高高隆起的肚子消失了。極度疲乏中睜開眼睛,白朗、羅烽正站在床邊。白朗告訴我順產了一個白胖健壯的男嬰,羅烽已給端木發了電報。我絲毫沒有做母親的準備,更沒有做母親的喜悅,一如六年前的秋天。這是我的命!
夜裏,羅烽、白朗回家休息。我瞥了一眼繈褓中的嬰兒,四方臉、低額頭,幾乎跟蕭軍一模一樣。他此刻如同一隻安靜的小貓,甜美地睡在我身邊。幾乎沒心情多看一眼,隻是望著窗外搖曳的梧桐樹影,默默淌眼淚。我知道,在西安端木接納我多少有些為情勢所迫,我不斷問自己他該如何接納這個孩子。何況,我倆和蕭軍都在一個圈子裏。
一夜流淚到天明。白朗送來新鮮的鯽魚湯,要我趁熱喝下,說這個催奶快。我苦笑著感謝她的好意,此生再也不可能遇到這樣的朋友。聽我說牙痛,晚上再來時,她將一個小紙袋放在床頭櫃上,說裏邊是幾粒德國拜爾產的“加當片”,鎮痛效果比阿司匹林好很多,婆婆前些天也牙痛,一片就見效。
第二天上午,白朗又帶來一罐土雞湯。她惦記著我的牙痛,我說昨晚服了一片“加當”,果然就不痛了。收拾完房間,她自語道:“小家夥今天真乖,一點動靜也沒有。”走到床前想抱抱孩子。我淡然說:“孩子昨夜抽風死了,一早讓打更老頭抱出去埋了。”白朗大驚失色,轉身要找大夫理論,我說:“不用找了,這孩子命不長,跟醫院有什麼關係?”她始終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避開她的目光,我說:“莉,不說這個了,陪我坐會兒!”
白朗坐在床沿,低頭擦著眼睛。我急著要出院,說晚上隻有一個值班護士,害怕得睡不著。她說此地風俗跟東北不同,產婦未滿月被視為大不幹淨,不能串門,怕給人家帶去晦氣,人家不可能讓除兒媳之外的女人在家裏坐月子,她剛來的時候,見她帶著孩子,房主就一再問是否滿月,確認孩子已經半歲才肯出租房子。既然這樣,我說那就直接回重慶。
“廼瑩,別倔了!你聽我說,在上海我也夭折過孩子,知道你心裏難受。女人生產是一大關口,產後需要好好調養,不然會落下病根。在這兒多住幾天,還有我照料,做點東西給你補補。
一旦離開,有誰照顧你?從武漢到重慶,那麼遠的路,懷著八九個月的身孕,你都是一個人走過來。想想,我心裏都痛!”
我趴在她的肩頭放聲大哭。等到平靜下來,她懇切地說:“你就多住幾天。要不是兒子小,我就過來陪你。”我隻好默默點頭。
三天後,白朗扶著我再次來到朝天嘴碼頭。
已然初冬,天氣潮濕陰冷,一陣風過,我打著寒戰。白朗脫下皮毛短外套,不由分說地套在我那件終於穿上身的黑絲絨旗袍外邊,說:“七十多裏水路,江上冷。”
拉著她的手,我淒然道:“此地一別,再見不知何時。莉,祝你永遠幸福!”
“也祝你永遠幸福。”她同樣淒然笑笑。
“我會幸福嗎?”我苦笑道,“莉,未來的遠景已擺在麵前。
我的生命不會長久,我將在孤寂憂悒中終了餘生!”
“不要這樣說!”白朗哽咽道。說完,上前跟我擁抱在一起。
5
回到重慶,我和端木搬到了歌樂山上,租住在“鄉村建設所”
的招待所裏。
入冬後,山上幾乎沒什麼人,吃飯有食堂,半山腰便是歌樂山保育院。我幾乎對什麼都感到厭倦,蟄居山間倒是正好。端木卻格外辛苦,《文摘》編輯部在與歌樂山一江之隔的沙坪壩,去複旦上課則要趕到北碚對岸的黃桷樹鎮,奔波勞累自不必說,過江還很不安全,翻船事故時常發生。身體漸漸恢複,我試著開始創作,深知隻有寫作才能驅走內心的抑鬱。
又是新的一年。
傍晚,跟端木踩著厚厚的落葉,走在山間小路上,回想最近這幾年,我暗自感歎幾乎每年都活得異常“慘烈”。
身體完全恢複了,沒有孩子的焦慮,沒了情感糾葛,別無所求,隻想擁有平靜,痛快地寫自己想寫的東西,過一份安穩的日子。
端木回來說胡風也在複旦教課,一家人上月初到了重慶,一直沒找到房子,仍住在瓷器街永華旅館,梅誌前天生了個女兒。
整個春天,在歌樂山上的創作很有成績,除了幾篇散文,還寫了兩個短篇小說。然而蟄居的寧靜不久被老鼠打破,食物被拖得七零八落,半夜它們還競相追逐嬉戲,時常掉到蚊帳頂上。我特別害怕老鼠,動輒驚叫連連;端木雖不怕耗子,卻常被我的慘叫驚嚇。
四月,日軍對商業區的轟炸越發頻繁,並大量使用燃燒彈,平民被炸死兩千多;而這不過是剛剛開始,霧季一過,能見度好,轟炸力度會更大。國軍防空火力弱得可憐,對方就想用這種狂轟濫炸打擊中國政府的意誌。
池田幸子也在重慶產下一個女嬰,五月四日在米花街小胡同看望了她們母女,我想順便看看已經搬至重慶邨九號的梅誌和孩子。
走過昔日繁華的街區,滿目殘垣斷壁,四周冒著濃煙,揚著灰塵,幾個戴白口罩的行人從我身旁匆匆走過。兩個衣衫襤褸的男人正從一片瓦礫堆裏抬出一具燒焦的屍體。我趕忙低下頭,不敢再看,不遠處的路邊躺著一排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屍體。我緊緊掩著鼻子,快步往走過,瞥見一麵被炸塌的牆壁上還掛著日曆,鮮紅的阿拉伯數字“3”格外觸目。
上到三樓,再摸黑爬一段樓梯,才到達胡風家所在的閣樓。
門敞著,梅誌小聲哼著搖籃曲正輕晃搖籃,眼睛盯著手裏的一張照片。見我站在門口,她連忙起身迎過來,感動地說:“趕上大轟炸,你還來看我們。”
我氣喘籲籲地坐下,禁不住罵道:“小日本子,真他媽野蠻!”
梅誌詫異於我居然罵人,我說見到街上的情景她也會罵,日本人太可恨!喝了口水,我埋怨道:“晚上怕老鼠,白天跑警報,這日子真沒法過!”
提起老鼠,她說半個月前,半夜裏被孩子的哭聲驚醒,開燈一看,女兒滿臉是血,鼻子、耳朵都被咬破了,就因為睡覺前嘴邊殘留的奶水招來了老鼠。她為此心痛地大哭一場,從此天天抱著孩子睡。我心有餘悸地起身看看熟睡中的嬰兒,問叫什麼名字,梅誌說老胡給起名“曉風”。
“好名字!”
說著,我拿起被上的那張照片問是誰的。梅誌正要張口,我看見照片上的蕭軍穿著那件棕紅色皮風衣,擁著一個年輕姑娘坐在河邊,麵前站著一隻狗。不敢多看,全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湧上了頭頂,我的臉霎時發燙,翻過照片,背麵還有一行我再熟悉不過的字跡:
這是我們從蘭州臨行前一天,在黃河邊“聖地”上照的。那隻狗也是我們的朋友……“蕭軍去年六月在蘭州結婚了,姑娘名叫王德芬。兩人目前在成都。”
梅誌的話我似乎全然沒有聽清,片刻過後,感到渾身透涼,呆呆坐在圈椅裏。過了許久,我才緩緩回過神來,對一旁不知所措的梅誌說:“我走了……”
幾乎連滾帶爬地走下那段黑暗的樓梯,仿佛遭了重重一擊,我神誌恍惚地走在大街上。淒厲的防空警報大作,人們紛紛從街道兩邊的屋子裏跑出來,朝附近的防空洞奔去,街道頃刻一片死寂。
我無須躲避──在我心裏,早已是愛比死還殘酷!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巨大的爆炸聲在身後響起,濃黑的煙塵彌漫過來,接著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跌跌撞撞地回到歌樂山上,趴在桌旁一個人放聲大哭。
後來我才知道西安分手後,蕭軍並沒有去延安,而是跟塞克、王洛賓等人準備前往新疆,途經蘭州暫住榆中縣縣長王蓬秋家裏,短短數日便跟王家十八歲的二女兒墮入愛河。
說不清內心的傷痛源自何處,隻是這親眼所見,還有獨自暢快一哭,似乎讓我從此徹底放下。室內漸漸昏暗,洗去滿臉的灰塵與淚痕,梳好頭發,站在窗前,看見端木夾著皮包正從山路上緩緩走來。我迎了過去,接過他的皮包,關切地問是否遇上轟炸。
他說上岸時警報已解除,聽說市區又炸死不少人。
沏杯茶遞給他。如此世道,眼前人能平安回家就是最大的福分,那些過往又算得了什麼?值得珍惜的是當下!喝了口茶,端木恨恨道:“日本人實在可恨,專炸平民區。”
他接著告訴我,已跟複旦教務長孫寒冰商量好了,過幾天我們就可以住到學校給安排的宿舍裏。一聽說黃桷樹鎮沒有轟炸,我便十分神往,卻又擔心是否也有耗子。端木說這個可不敢打包票,並感歎這世上沒有比我更怕老鼠的人。
“到了黃桷樹,你就可以安心做教授夫人啦!”他輕鬆地說。
我上前擁抱著他:“我們就可以開始全新的生活!我隻想沉下來,好好寫東西。”
“我支持你!”他輕聲說。
6
又是秋天,魯迅先生就死於秋天。
黃桷樹的對麵便是北碚,雖然寧靜,疾病卻困擾著我。寫不了幾個字,持續的幹咳便不得不讓我放下鋼筆,身子虛弱到了極點。每天早晨攬鏡自照,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孤寂中,複旦大學一個名叫苑茵的女生時常前來陪我聊聊。
屋裏屋外卻全靠我打理,端木始終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她總想為我分擔點什麼,我謝了她的好意,勸她好好讀書,不要浪費時間。
即便戰時,我還是非常羨慕她,我在她這個年紀,僅僅一個讀書的夢,亦被生生破滅。苑茵感歎我雖比她大不了多少,卻已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令她和周圍同學仰慕。我苦笑說哪裏談得上什麼成就,往事不堪回首,生命浪費太多,而今想沉下來做點什麼,身體卻吃不消。她勸我注意休息,我卻始終有一種緊迫感,總覺得要寫的東西還沒有寫出來。
魯迅先生離開這個世界一晃三年了。前兩年每到秋天,一些報刊約寫關於先生的文章,我一概推辭。不知為何,今秋樹葉一黃,我就特別想他。我想隨性寫寫他生前的點點滴滴。隻是剛開了頭就咳得天昏地暗,昏頭漲腦。痰液裏帶著血絲,我懷疑自己染上了肺結核,卻也不願多想。生命自有長度,庸庸碌碌,活得太長又有什麼意義?
連握筆的力氣都沒有,苑茵來,見我趴在稿紙上不停咳嗽,便誠懇建議由我口述,她做記錄。我可惜她的時間,她說非常喜歡跟我在一起,可以學到很多東西。我答應下來,麵前這健康清純的女生,讓我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歡,想跟她說說魯迅先生。
嘉陵江邊,我和苑茵坐在一棵大楓樹底下,桌上放著一壺茶,四周隻有幾個零零落落的茶客。午後的陽光照在我們身上,江上船來船往,無限往事紛至遝來: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裏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苑茵快速記下我的話,說完一段,停下來喝口茶,醞釀下一段。
一陣風過,已然泛紅的楓葉紛紛飄落在桌上。我繼續口述道: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地走去……
那是個難忘的下午,先生的音容笑貌在我眼前鮮活起來,如同親人。親人已逝,那些點滴細節,都成了無比美好的珍藏。三年來的思念融注在我的講述裏。此後幾天,苑茵按時前來幫我記錄。講述完畢,我將所有的文字聚在一起,起了一個樸實的名字:回憶魯迅先生。
不久,端木跟複旦大學的部分教授一起搬進了位於秉莊的一棟宿舍樓內。我們住進一樓的套間,窗戶對著過道,樓上住著作家靳以。端木往往淩晨才睡,起床已是中午,窗戶都被他用顏色很深的紙糊得嚴嚴實實。
一天上午十點多,靳以敲開房門,見端木仍在睡覺,站在那裏有些遲疑。我將他讓了進來。靳以從皮包裏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輕聲說在學校收發室見到有我一封香港來信,就順便捎了回來。我說了聲謝謝。戴望舒約我的文章,大概在《星座》副刊上發出來了。看著桌上那幾頁寫滿文字的稿紙,靳以低聲問我又在寫什麼。我壓低聲音說,還是關於魯迅先生的回憶文章。
這時,端木揉著眼睛走到書桌旁,輕蔑地說:“你又寫這樣的文章,我看看,我看看。”說著,拿起原稿看了幾眼,笑道,“這也值得寫?這有什麼好寫的?”
“你管我做什麼?你寫得好,去寫你的。我也不礙你的事,何必這樣鄙夷我?”我有些氣惱。
端木沒有言語,兀自尷尬地笑著,靳以朝我招呼了一聲,便拉開房門離開了。臨出門,提醒我外邊太陽很好,不要老是關在屋子裏。
我忙著整理床鋪。洗漱完畢,推開窗,晾在窗台上的幾隻髒兮兮的舊鞋子讓端木很是惱火:“跟隔壁大娘說過很多次,不要把鞋子放在窗台上,就是不聽,每天開窗就是一排臭鞋子。一個老媽子也狗仗人勢!”
他將那幾隻鞋都推了下去,然後坐在門口的陽光裏,拿起一張報紙在看。
坐回書桌旁,我正準備繼續往下寫,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氣勢洶洶地來到門口,對端木高聲質問道:“你憑什麼把我晾在這裏的鞋子扔到地上?”
說著,要進屋理論。端木放下報紙,二話不說,伸手將她往外一推。那女人就順勢躺在地上,高喊:“教授打人啦!”
四五個四川女傭馬上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我趕到門口,頓時手足無措。躺在地上的女人見來了同伴,便開始撒潑哭鬧,樓上各家紛紛開窗看過來。我站在那女人身旁,勸她起來有話好好說,伸手攙扶,她卻哭鬧得更凶。端木見狀回屋,門窗一關再也不見人影。我渾身冒著冷汗,被你一言我一語的幾個四川女人圍在那裏,萬分無助。
隔壁走出一個中年男人。見到主人,躺在地上的女傭,便坐起身哭訴道:“陳教授,你要替我做主,隔壁的把你和少爺的鞋子扔了還打人。”我正想上前溝通,陳教授裝腔作勢地說:“動不動就講打,那還了得?到鎮公所告狀去,挨了打,得到醫院驗傷。”那女人一聽,立即從地上爬起來,身上的塵土也不拍,蓬頭垢麵地朝鎮公所走去,後邊跟著那幾個圍觀的女傭。
不知如何是好,我隻能上樓找靳以幫忙。靳以說,他都聽見了,那撒潑女傭是樓裏各家保姆的頭頭,主人姓陳,是體育係教授,品行低劣,大家都認為他是國民黨特務,端木也是衝動,攤上這樣二位,不是自找麻煩嗎?
“他哪裏麻煩,惹了禍,門窗一關,躲起來了事。”我低聲自語道,“不依不饒地在大街上鬧,這可怎麼辦!”
“別怕,我陪你去鎮公所,事情發生了,總要解決。”
評理、驗傷、道歉、賠錢,那個下午,幸虧有靳以,不然人生地不熟,我真不知如何應對。太陽快要落山了,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他為我抱不平,說端木怎麼能這樣?
“他就這樣!好像打人的是我,不是他!”我說。
入冬後,日軍轟炸機開始頻繁光顧北碚。據說,他們探測到那裏有國軍的一個火藥庫,白天加緊轟炸;晚上視線不好,就成群結隊前來,肆意盤旋騷擾,讓人不得安寧。這也是日軍用來摧毀中國人抗戰意誌的一種方法。北碚的防空力量更弱,當地老百姓說,日機俯衝投彈幾乎貼著屋簷,飛行員凶狠的嘴臉都看得見。
國家積貧積弱,讓人欺負到這步田地,我深感可恥。
白天轟炸,晚上騷擾,我什麼也做不了,幾乎抓狂。淩晨,我和端木靠在床頭,靜靜等著飛機的轟鳴聲漸漸遠去。我說想搬個地方,再這樣下去,我會崩潰。該躲到哪裏?沉默良久,端木說當前可選擇的地方隻有香港和桂林,要不就去桂林,艾青還有不少其他朋友都在那裏。
滬戰爆發,武漢是後方;南京陷落,武漢成了前線;武漢陷落,重慶眼看又成了前線。我擔心好不容易到了桂林,也會如此。
回想這些年的逃難經曆,我說:“實在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京平,我隻想要一張安靜的書桌。”
他沉默不語。
我想了想,說:“還是去香港吧。估計日本對英美宣戰的可能性不大。”
端木也認為我講得有道理,雖然剛剛拿到複旦大學全職教授聘書,他還是願意跟我一起走。不過,他擔心香港畢竟是海外,此時內地抗戰正火熱,我們這樣做會招致別人議論。我不以為然地說有什麼好議論的,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端木心裏還是不托底,說明天去學田灣聽聽華崗的意見。他一直擔任《新華日報》總編輯,對局勢應該看得比較清楚。第二天,華崗也十分讚同我的想法。從整個戰局來看,他認為桂林絕非長久之計,免不了遭襲,還不如去香港,況且,香港的文藝陣地也很需要人才,很多事情等著人去做。隻是比起內地,香港的生活費用要高很多,再者融入香港文化圈恐怕要一段時間。
返回路上,端木說融入當地文化圈應該不成問題,他有兩部長篇正在當地主流報紙上連載,我也有一些短篇小說在香港發表,已經有了一定的知名度。複旦大學在香港設有“大時代書局”,聽說端木準備赴港,孫寒冰便邀請他到了之後編輯一套“大時代文藝叢書”。這樣我們在香港的生活也大致有了保障。
主意已定,理想的途徑便是坐飛機。機票卻非常難買,正常訂票需要提前一個月。端木得知每個航班都為大人物和中央銀行等機關預留有機動艙位。不久,他托朋友買到了兩張一月十七日的機票。
離開的日子太近,我們一時十分慌亂,十六日來市區取票,在臨江門碰到梅林,我隻對他說了自己和端木即將飛赴香港。返回黃桷樹,匆匆收拾了一些東西,端木托二哥的同學在我們走後幫忙處理辭退保姆等一些雜事。
我就這樣踏上了我的終旅。
7
驟然從戰爭的陰霾裏飛出,我徹底鬆了一口氣。
再也沒有沒日沒夜的轟炸,沒有流血,沒有死亡。香江和煦如春,街市一派祥和,街樹蔥翠,隨處可見鮮豔的紫荊花開滿枝頭,而我那深北方的故鄉,此刻正天寒地凍,一片蒼茫。所見所聞如處異域──香江如此之南,呼蘭河卻是那麼北!
租住處位於尖沙咀金巴利道。收拾停當,跟端木各自端著一杯茶,站在直通前廳的陽台上,不遠處一棵開滿紅碩花朵的木棉,在燦爛的陽光下如同一炬熊熊燃燒的火。端木感慨這回算是安穩了。比起重慶,這裏如同世外桃源──我終於找到了一張安靜的書桌!
戴望舒找了過來。我們神交已久,一見如故。十年前潔吾就是用他的詩集夾帶五塊哈大洋的金券給我,結果落入大伯父手中,逼得我不得不離開福昌號屯。寒暄完畢,他邀請我們到其林泉居住處看看。走在山間小路上,滿目蔥蘢,濃蔭匝地,不時傳來清脆悅耳的鳥鳴。“生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端木連連感歎好住處!
站在戴家二樓寬大的客廳,放眼望去風景如畫。戴望舒和夫人穆麗娟熱情邀請我們搬來同住,考慮到端木有風濕病,平路還湊合,走山路恐怕不行,便婉拒了他們的好意。不過,初來乍到,有如此友善的朋友,立時感到整個香江對我倆的接納。戴望舒說香港的文藝活動起步晚,時局如此,國是日非,大家既是同行更是戰友。
一月底,《立報》登出我和端木來港的消息。其後,我倆的社會活動便多了起來。在“文協”香港分會舉行的歡迎會上,我報告了重慶文藝創作環境的惡劣,文化食糧的匱乏,呼籲留港文化人利用這安定的時局抓緊時間創作,寫出好作品供應前方。不久,又和廖夢醒作為婦女領袖,參加了由全港幾間著名女校聯合舉辦的座談會。
兩個月轉眼過去,我清楚自己本不善應酬交際,心裏惦著寫作,頻繁的社會活動很快令我感到厭倦疲憊。端木參加“文協”
香港分會的換屆選舉去了,我一個人坐在書桌旁,拿出紙筆,心情沉靜。離家越遠,思鄉情緒愈濃,兒時後花園的情景立即浮現眼前:
後花園五月裏就開花,六月裏就結果子。黃瓜、茄子、玉蜀黍、大芸豆、冬瓜、西瓜、西紅柿,還有爬著蔓子的矮瓜。
這矮瓜秧往往會爬到牆頭上,然後從牆頭長到院子外邊,向著大街,在瓜蔓上開一朵大黃花……記憶隨之完全打開,文字在筆尖流淌。不時停下來,輕聲念給自己聽,不禁感歎沒有防空警報,沒有情感糾葛,如此安安心心地寫,真享受!這份快意疏離得太過久長。
端木推門進來已是黃昏,我也寫累了,停筆迎上去接過他脫下的西裝問會開得怎樣。他也略有埋怨,說類似集會確不能多,容易流於形式,細想並無多大意思。掛好衣服,我說作家還是靠作品說話。他深表認同,接著告訴我這次換屆選舉,他也被推舉為五個候補理事之一,跟施蜇存一起負責“文藝研究部”的工作。
不等我說出祝賀,他便自語道:“我也得沉下來!”
莉:不知為什麼?我的心情總是如此抑鬱。這裏有山、有樹,有漫山遍野的鮮花和婉轉的鳥鳴,恬靜優美。
出門還可以看到澎湃泛白的海潮。我常想,這一切不都是我往日所夢想的寫作佳境嗎?然而,如今,我卻隻感到寂寞!在這裏沒有交往,沒有推心置腹的朋友。我常常想到你……
楊剛向我約稿,《後花園》開始在《大公報》副刊連載。我的內心卻籠罩著失落與傷感,往日朋友完全斷了聯係,能聽我訴說心情的隻有白朗。經曆了太多獨處,但不知為何,身處這南國小島卻總有一種莫名的恐慌,不知是否還能再回萬裏之外正緩緩從寒冬中蘇醒的故鄉。端木不知何時站在身後,雙手搭在我的肩上,輕聲問:“想家了吧?”
哪裏有家可想!
我回轉身,靠在他的身上沉默不語。他輕聲說讀到了《後花園》。我低聲自語:“以前那麼仇恨父親,到了這裏,一切變得平淡,我似乎理解了他!我想回到北方去。京平,不知為什麼,我害怕再也回不去了。”
他輕撫著我的肩頭,勸慰我別胡思亂想,戰爭長不了,總有結束的時候,到時候我們一起回東北!
我知道自己並非胡思亂想,“回不去”的感覺真切得讓我害怕。
我努力排解自己,跟端木一起參加完嶺南大學藝文社的座談,還有次日的黃自紀念音樂欣賞會,便推卻了所有活動,沉入到長篇《馬伯樂》的創作中。內心的憂傷與落寞被表達的快樂驅散,而筆底這個可笑的男人,讓我重溫著數年來的逃難生涯。對於抗戰不想隻作廉價的鼓呼,即便不合時宜,我還是想繼承魯迅先生那批判國民劣根性的遺願。
一坐就是一天。越來越虛弱的身體動輒將我從表達的亢奮中拽出,寫不了多久就要停筆幹咳一陣。知道應該休息,但我停不下來。
《馬伯樂》沒寫完,腦子裏又有了新的長篇計劃。
實在寫不動了,收拾好紙筆,隻見端木垂頭喪氣地坐在床沿上一言不發,輕聲問他怎麼了,他緩緩抬頭,噙著眼淚說剛才得到消息,五月二十七日孫寒冰在日軍轟炸中不幸身亡,賈開基負重傷。剛搬到黃桷樹時,孫、賈兩人曾到家裏力邀我也在複旦擔任一點課程被我婉拒。那晚的情景宛然如昨,不想與孫處長已是陰陽兩隔,一時心情沉重。安慰端木不要太難過,我說活在當下,死亡早已司空見慣,隻是想到一個民族遭人如此淩辱,同胞死得這樣卑賤屈辱,真的沒法不憤怒。
端木歎息說今天盡是壞消息,前天一個朋友來信提到,胡風在給許先生的信中說我們來香港是“秘密飛港,行止詭秘”,他沒有在意,不相信老胡會這樣亂說,今天卻從艾青信中得到印證。
老胡亦給他去信說汪精衛去了香港,我們就也去了香港,並在香港安了一個香寓!
“我們來香港寫自己的東西有什麼錯嗎?”
我有些惱怒,稍一動氣便咳得厲害,及至平複便覺身心俱疲。
兩人一聲不響地坐到屋子全然黑下來。看來,真被端木說中了,離開重慶就要遭人議論。好像待在那裏什麼也不做,等著被日本人炸死才是光榮正確的選擇。平素那麼好的朋友,為什麼要這樣亂說?損人不利己!
七月底,《馬伯樂》第一部終於寫完,我輕鬆地站起身,將書桌讓給正趴在椅子上寫稿的端木。兩人共用一張書桌,我工作的時候,他總是無條件地讓給我。回到書桌旁,端木勸我好好休息,老是這樣身體指定吃不消。然而,我覺得一停下來就是在浪費時間,對他說參加完下月初的魯迅先生六十誕辰紀念會,就全力進入《呼蘭河傳》的寫作。在小金龍巷開了個頭,拖了兩年,我要重新寫!咳嗽越來越重,他擔心我太拚命,我卻管不了那麼多。
房東從門縫塞進一信。前些天就胡風那些損人不利己的話,我寫信向華崗訴訴苦,他來信勸慰一番,並要找老胡解釋。幾天過去,覺得這些無聊瑣屑實在不必理會,隻要開始寫作,什麼樣的煩惱都被拋在腦後。將華崗的信遞給端木,我笑著說書桌我還得用用,坐下來提筆回複道:
園兄:來信收到!關於胡風亂說,還是隨他去吧!
想當年,胡兄也受到過人家的侮陷,周先生把那侮陷者給擊退了。現在,事情也不過三五年,他就出來用同樣的手法對待同夥。嗚呼哀哉!你想要替我解釋,我衷心感激,但請不要了。
《回憶魯迅先生》七月在重慶出版了,一冊小書算是我給已在天國的先生送上的一份禮物。八月三日下午三時,先生的六十誕辰紀念會在加路連山的孔聖堂如期舉行。帶著一份特別的感情,我向與會者報告了他的生平。隨後,傾聽每一位發言者所表達的崇仰之情,我坐在那裏仿佛在聽眾多陌生人談論我那最熟悉不過的親人。
我創作的啞劇《民族魂魯迅》經馮亦代、徐遲、丁聰等人改編,在夜裏的紀念晚會上呈現給了眾人。演員的化妝與表演都幾近完美,我感覺先生就在眼前。無論生前還是逝後,能為他做點什麼是我最大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