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克禮說,這好的茶恐怕得一百多塊錢一斤吧?盧長勝的母親說,勝兒說一斤要兩百多塊錢呢!盧克禮說,這麼說來,勝兒去年到今年收入一定很可觀。盧長勝的母親說,收入多少我不知道,可這回回來比過去花錢大方多了。
盧克禮這時朝盧躍進使了一個角色,要他將來意挑明。盧躍進裝作領會錯了,站到廚房門口,對盧長勝說,盧支書叫你出來有事呢!
盧長勝出來時神色很緊張,看了盧克禮一眼,又趕忙將目光移開。
盧克禮心裏罵了一句,盧躍進你這小滑頭,嘴裏卻說,盧村長,你和長勝從小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說話不用拐彎抹角,你就直接和長勝說吧。盧躍進忙說,還是盧支書說吧,你是一把手,敲鑼打鼓一錘定音嘛!
盧克禮這時憋不住,真的生氣了,他說,那好,我說讓你向長勝說清我們這次來的目的。
盧躍進一時愣住了,嘴裏下意識地嘟噥,昨天開會不是都說好了,這邊由你親自牽頭。
盧長勝額頭出了一層冷汗,他硬著頭皮說,躍進,你是村長,你要我怎樣,我還能翻得了天?
盧躍進知道再也沒法推辭了,隻好說,你家去年欠村裏的積累等錢款,一共是五百八十多塊錢。本來上半年不興討債,可是沒辦法,村裏等著要錢花,你都看見了,村裏的幹部都到了場,比抓計劃生育都心齊,所以,望你該體諒的體諒,該配合的配合,無論如何在今明兩天之內將錢交了。
他話一說完,盧長勝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長籲一口氣說,原來你們是為了這點錢,怎麼不早點直說呢,搞得我提心吊膽,以為犯了什麼法,要來抓我呢。錢的事好說!
盧長勝轉身進了房,一刻工夫就拿了一疊錢出來,叭地一下放在桌子上。
見他這樣大方,盧克禮他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這時,盧長勝的母親湊攏來說,勝兒,你先別顯富裝闊氣,這錢又不是大水漂來的。轉臉又對胡海兵說,胡會計,我家怎麼會欠這麼多呀。
胡海兵拿出帳本,說,除了積累以外,主要還有義務工扣款。長勝長年不在家,你家的義務工一個也沒出,這一項就有兩百多塊呢,別的還有——,胡海兵一項項算了一遍,又將別的人家的帳也給她看了。
盧長勝的母親看過後,仍猶猶豫豫地說,錯好象沒錯,可我總覺得不該有這麼多。
盧長勝在一旁有些不耐煩,說,媽,你別粘粘糊糊地,讓人小看了我們,有錢就給個痛快,到真有困難時,幹部們也不會丟下我們不管。
好久沒做聲的胡漢雄這時開口說,長勝這話算是說到點子上去了,這樣才能體現幹群之間的魚水關係。
算清帳,盧克禮帶頭起身告辭。
一行人下了稻場後,胡梅華說,真沒想到,盧長勝這回這麼大方爽快,五百多塊比五分還出手得快些。盧天堂說,往年找他討帳,他不將你罵個狗血淋頭,不讓你說幹痰,他是不會交出錢來的。在外麵混了兩年,人一下子就變文明了。胡海兵也感歎,若是全村人都象盧長勝這樣,他這個會計就好當多了。
見大家一個勁誇盧長勝,盧克禮冷不防說了句:不過,我覺得他今天的神情有些反常,好象很心虛,怕我們。盧躍進不以為然地說,盧支書這回怕是走眼了,他幹嗎怕我們呢,我們既不是工商稅務的,又不是公安局的。
盧克禮好象嗆了一口水,便不再提盧長勝了,而是要大家一路想想剛才在盧長勝家的做法,有多少可取之處和下一戶應注意的漏洞。
胡梅華想了想說,剛才盧村長說話口氣軟了些,弄得我們象是些要飯的。
她這話一出,大家立即有同感,認為當幹部就應該有個幹部樣,不能像老鼠見了貓那樣,應該理直氣壯地,該拍桌子就拍桌子,該說狠話的就應該說狠話。
盧躍進知道這是盧克禮在殺自己的氣焰,就忍著一句話也不說。
4
眼看就到了胡文元的家,盧克禮讓胡漢雄上前打頭陣。胡漢雄則將胡海兵推到前麵。
胡文元家的門虛掩著。胡海兵推開門朝裏喊了兩聲,見無人應,他向後招呼說,管他呢,我們進去坐吧!
大家進去坐定後,胡海兵又去廚房找來開水瓶,找茶葉沒找到,卻找到半包煙。胡海兵將煙一支支扔給各人,胡梅華無事也要了一支。盧克禮將煙點著吸了一口後,馬上吐了一口痰,說煙黴得很厲害。大家一聞,果然黴了。
胡海兵說,黴煙都留著抽,這筆帳恐怕討不回來了。
胡漢雄立即瞪了他一眼,說再瘦的骨頭也能熬出油來,胡文元長年不在家,女人們不裝窮,那不等於叫賊偷強盜搶!
等了一陣還不見人回,胡海兵坐不住了,他搬了一隻椅子墊腳,從門上邊的窗戶探頭看房裏的情況。看了一會,他縮回頭來,說,狗日的,胡文元什麼時候買了一部彩電。
盧躍進一聽,也坐不住了,不待胡海兵從椅子上下來,就擠上去。正看時,胡海兵跳下椅子。那椅子頓時失去平衡,朝一邊歪去。盧躍進沒有防備,一下子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盧躍進顧不上罵胡海兵,坐在地上說,狗日的說得不錯,好大一部彩電,怕有二三十時。
胡梅華上去扶正椅子,說,我也看看大彩電的樣子是圓還是方的。
這時盧克禮說,別這樣沒見個世麵,哪象個幹部,叫不認識的人看見了,還以為我們是一群賊呢。
胡梅華已爬上去了,她還是伸頭朝裏看了一陣,然後大叫上當了,說哪有什麼彩電,隻有一隻沒蓋蓋子的馬桶。
胡海兵和盧躍進一齊笑起來。笑過之後,盧躍進才將胡海兵罵了一通,說他是陰刀子殺人,死不見血。胡海兵說,我陰隻陰一條溝,你陰陰一麵山。盧躍進說,我跟你學的,你是我師傅。
見兩人再爭下去,可能要真動氣了,胡漢雄說,鬧得沒味了就歇一歇,海兵,你去外麵找一找,看胡文元的媳婦去哪兒了。
胡海兵出去轉了半個小時,回來後,氣忿忿地說,狗日的胡文元,真的買了彩電回。盧克禮不滿地說,開了一上午玩笑,還想再開呀!胡海兵說,這回的確是真的。
他說他出門後問了不少人,都說不知道胡文元的媳婦去哪兒了。後來碰見學校放學的路隊。他見路隊中沒有胡文元的女兒,就將盧支書的兒子叫出來問,才知道胡文元從武漢捎了一台彩電到鎮上,胡文元的媳婦喜昏了頭,連大門也沒鎖就去鎮上取。
盧克禮仍不太相信,說,我那個細怪種兒,怎麼會知道呢?胡海兵說,你兒子是路隊長,胡文元的女兒中午去舅舅家吃飯,不站這個路隊必須請假,所以你兒子就知道了。
大家這才信了,都說,等哪一天自己思想真解放了,就辭了這芝麻官,也到大城市裏去掙錢買彩電。
過足了嘴巴癮,才覺得肚子餓了。盧天堂說,這家是沒指望了,中午的飯怎麼解決。胡漢雄說,先散了,各人回去吃飯,約個時間,下午仍來這兒集中。盧克禮說,恐怕不行,假如誰家有事絆住了腳呢,那不是又到不齊麼,胡文元是大戶,攻下他家,別處就可以暫時放一放,若攻不下,別的要四五家才能抵上這一家,那工作量可就非常大了。
他這一說,別人就沒有異議。至於吃飯的問題,他說他自有辦法。
盧克禮帶著幾名村幹部出了胡文元的家大門後,翻了兩座小山,來到一家屋後,見空地裏拴著一隻羊。盧克禮上去解開羊繩,將羊牽到一片小樹林裏,並大聲吆喝,喂,這是誰家的羊,吃了樹苗也不出來管一管,沒人管我就把羊沒收了!
他一喊,盧六奶就從屋裏鑽出來,說,盧支書,你別怪,是我家的小羊。盧克禮說,是六奶呀,你是不是因為添了孫子喜昏了頭,將自己訂的村規民約忘了。盧六奶說,我不知道這小畜牲這大勁,拴得那樣死它也掙得開。盧克禮說,六奶你就莫上來了,我幫你牽下去吧!
一幫人下到盧六奶的屋場上。
盧六奶見村幹部全來了,一時手忙腳亂,邊往樹上拴羊,邊拉大家到屋裏坐坐。大家推說有事,可並沒有哪個真要走,謙了幾下後,就一齊進屋了。
不一會兒,盧六奶就端了六杯紅糖水出來。剛喝完,又上了六碗雞蛋糯米酒,每碗都是六個雞蛋。
吃完雞蛋後,盧克禮要胡梅華到房裏去,將盧六奶的命根子抱出來看看。胡梅華就進去將那男孩子抱了出來。
嬰兒長得不怎麼好。但盧克禮硬說他長得如何的好;這幾年全村出生的嬰兒,沒有哪一個能和他比,那模樣日後不考個研究生,也要當個幾品幾級的幹部。
盧六奶喜得合不攏嘴,又給他們每人煮了一碗雞湯麵。盧克禮不肯吃,說吃人家的嘴軟,日後就不敢來落實計劃生育政策了。盧六奶說,隻要孫子長得好,她什麼也不在乎。
吃完雞湯麵出來,盧躍進說,吃得倒痛快,若是有點酒燒一燒,就更舒服了。胡海兵馬上說,真有酒時,你又想有個漂亮女人陪你喝。
大家說笑著來到大路旁的一家小賣部,剛坐下來,胡文元的媳婦空著手從鎮上回來了,見了他們,露出一臉很做作的笑來。
這笑讓盧克禮產生了懷疑,他正要小聲提醒一下,胡海兵已經走上去將收欠款的事和她說了。
胡文元的媳婦說,這個家又不是她當,她在家連半斤肉也買不起,這大一筆錢隻能找胡文元要。胡海兵說,幾千塊錢一部的彩電胡文元都捎給你了,平時不捎錢回來,鬼才相信。胡文元的媳婦說,你們不是上我家搜過一遍了麼,不相信就再去搜一遍嘛。胡海兵說,你說清楚,誰上你家去搜啦?胡文元的媳婦說,搜沒搜你們自己知道,我家椅子摔壞了事小,將村幹部摔壞了,我可賠不起。說時,她用眼角瞟了盧躍進一下。
盧躍進頓時臉紅了。
村幹部們一時都成了啞巴。胡文元的媳婦走後,他們才開口,都怪胡海兵帶那個壞頭,想看人家的秘密,反被人家抓住了把柄。最生氣的是胡漢雄,他覺得盧支書牽頭攻的一家順順利利地克服了,到自己牽頭時卻出了紕漏,他罵了幾句胡海兵,回頭又罵那個給胡文元的媳婦通風報信的人。
大家也都覺得奇怪,想不通到底是誰將他們的動作看了個一清二楚,而他們竟然一點也沒察覺。
盧克禮一直沒做聲,他想當時不可能有外人看見,就猜問題可能出在內部。思來想去,六個人總在一起沒有誰離過群。後來,他終於記起,胡梅華曾到盧六奶兒媳婦房裏去抱過嬰兒,而盧六奶的兒媳婦正是胡文元媳婦的嫡親姨表妹。這一想,他心裏就明白了。去年上半年,縣裏的社教工作組駐村裏時,有一陣風傳胡梅華和工作組王組長在後山樹林裏抱著親嘴,被胡文元的媳婦捉住了,惹得胡梅華的丈夫要上縣裏去告狀。後來,胡文元的媳婦出來作證,說自己從沒有見過他倆親嘴。開始,盧克禮也不信這事,不久,縣裏將胡梅華的丈夫招聘為文化站站長,他反而心中有數了。王組長是宣傳部副部長,文化上的事,都歸他管。
這一想,盧克禮又來了主意,他讓胡漢雄帶胡海兵和盧天堂,繼續到胡文元家做他媳婦的工作,自己則領著盧躍進和胡梅華去追查那台彩電的下落。
兩班人馬分開後,盧克禮將盧躍進支到大路上去攔三馬兒。
盧躍進走到一邊時,盧克禮對胡梅華說,你和胡文元媳婦的關係很特別呀!你托沒托盧六奶的兒媳婦給她捎話我不知道,可我覺得你做事欠考慮,從公的方麵來說,你得讓我和別的幹部過得去這一關。從私的方麵來說,你得為你自己想想,這筆欠款收不來,你能帶你丈夫去武漢看病麼?
胡梅華低著頭不敢抬起來,盧克禮又說,那部彩電放在哪兒,你應該心中有數。
說完這話,盧克禮就不說了,隻顧抽煙。
大路上盧躍進攔了一輛三馬兒,正在揮手叫他倆過去。盧克禮不著急,應了一聲仍站著不動。
胡梅華嘴唇動了幾下,說,她有個相好的男人,住在鎮上,叫鄭成,是個開拖拉機的,還沒結婚,彩電要放隻能放在他那兒。
盧克禮笑起來,說,看來你不方便去,就先去胡支書那兒吧,我和盧村長去鎮上取彩電。
盧克禮認識那個開拖拉機的鄭成,很順利就找到了。鄭成心中有鬼,見盧克禮和盧躍進找上門來了,也不敢不給彩電。他倆打了一個證明條給鄭成,抱起彩電,又搭三馬兒返回。
還沒進門,就聽見胡漢雄在那裏拍桌子發脾氣,說胡文元的媳婦太不懂事,選舉時總抬他出來做胡家的頂門杠子,過後卻沒有一個給他補台,相反老拆台。胡漢雄說,你這樣不給我麵子,日後還想不想我幫你說話。胡文元的媳婦邊哭邊訴,說千怪萬怪隻怪自己嫁了一個沒有用的男人,掙不到錢,連過年也不敢回來。
胡漢雄又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你別裝孬,今天你不交錢,我就叫人將屋頂揭了,讓你數星星過夜。
盧克禮在門外咳了一聲,然後進屋去和大家打過招呼後,再對胡文元的媳婦說,門外三馬兒有件東西,你去看看,若不是你家的,就拉到村部去。
胡文元的媳婦出去看了一眼,怔了怔後,轉身來對盧克禮苦笑著說,我不該說謊,我家有彩電了,這彩電是我家的。盧克禮說,是對是錯我不說了,我隻問你,現在怎麼辦,是不是將這彩電抵了欠款?
胡文元的媳婦結結巴巴地說,不,欠款我這就交。她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彙款單,說,這是他從武漢彙回來的六百塊錢,我跑郵電所腿都跑斷了,可就是兌不來錢。
盧克禮接過彙款單,說,隻要單子是真的就不怕,我們有辦法將錢兌出來,多餘的一百多塊錢會退給你的。
胡文元的媳婦連忙說了幾聲謝謝。胡漢雄說,你是真謝還是假謝。胡文元的媳婦說,一張白紙條能變出一百多錢來,我不真謝未必是假謝。胡漢雄說,真謝就要有行動,留盧支書在你家吃餐晚飯。胡文元的媳婦說,要留大家一起留,隻是不知道大家給不給麵子。盧躍進馬上說,隻要有酒有肉,你要多大的麵子我也給。
胡文元的媳婦望了望盧克禮,說,盧支書還沒表態呢。盧克禮說,若在平常,這餐飯我不能吃,可今天不一樣,第一,出現這種情況,你仍請我們吃飯,這說明你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沒有在心裏記仇。第二,我要是推辭,你會認為當幹部的瞧不起群眾。所以,不管是天留客還是人留客,這餐飯我得吃下去。
5
胡海兵到鎮郵電所兌錢,出現了周折,隻好回村請盧克禮去,郵電所所長總算給了麵子,將胡文元媳婦的彙款單兌了現錢。
盧克禮順便到鎮委會去將情況作了彙報。鎮長聽說他們計劃去大邱莊,一時來了興趣,也想和他們一起去。盧克禮慌忙說,他們六個人隻帶一千塊錢。鎮長馬上興趣全無了,說他們若不沿路要飯,就別想回來。然後揮手叫他出門,說自己還有要緊的事要辦,沒工夫閑扯了。
盧克禮當即出了一身汗。
出來時,他想天氣越來越暖和了,不能再等,否則就要錯過季節。
回村後,他通知各位村幹部,準備明天出發。
下午,胡梅華來家裏找他,說她的那份錢,胡海兵不肯直接給,非要他和胡漢雄批個條子才行。
盧克禮接過條子,見胡漢雄已在上麵簽了字,心裏不高興,遲遲不願落筆。胡梅華明白他的心思,就裝作無意地說,本來要先找盧支書簽字,可胡會計非要胡支書也簽個字,盧支書是一把手,當然是最後把關,所以我就先找胡支書。其實,若不是胡會計認死理,光找盧支書簽個字不就行了。這時,盧克禮腦子裏已轉過彎來了,他邊簽字邊說,這是財經紀律,哪個也不能特殊。
胡梅華拿了批條走後,他才記起有事忘了囑咐。
盧克禮隨後攆了去。
進了胡梅華的家門,正要叫喚,忽然聽到房裏有人在低聲吵架。一聽,才分出是胡梅華和她丈夫。
她丈夫說,我不去看病,那麼遠的路,我這個樣子,整天昏昏沉沉的,你一定是想在半路上將我害了,往長江裏一扔,誰也查不到,然後你就可以隨意去風流,去給別人當暗室。胡梅華說,你別病急了就疑神疑鬼,我不去北京,不去大邱莊參觀,省下錢送你去診病,誰知倒被你看成了罪惡。她丈夫說,我不信,你一下子哪來那麼多的錢。胡梅華說,跟你說了十幾遍,是村裏給的。她丈夫說,我又不是不知道,村裏窮得叮當響,哪有那好的事,白送你四百塊錢。
盧克禮聽到這兒也起了疑心,村裏隻給了她一百八十塊錢,怎麼一下子變成了四百塊。這念頭一閃,他馬上就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在堂屋裏大聲說,兩口子吵什麼呀,都是些爛芝麻爛豆子,再炒也沒味道。說著,他跨進了房門,衝著胡梅華的丈夫說,人家王組長、王部長是何等大度的人,任別人怎麼說,還是堅持聘你為文化站長,如果心裏真有鬼,他就懂得避避嫌疑。說句不該說的話,胡梅華萬一真的那樣,也是一種可貴的自我犧牲精神,得到好處的是誰呢,還不是你麼?再說讓她帶你去看病,是村支委會決定的,你不信她,總該信我們吧!
胡梅華的丈夫悶了半天,最後終於嗯了一聲。
盧克禮說,想通了就好。他轉而對胡梅華說,明天我們還是一齊走,這樣好堵住村裏人的嘴,到了縣城,我們再分開走。當然,如果一齊到了武漢再分手,那樣更好說話些。胡梅華說,我們來不及,到縣城後,還得上醫院去弄個病曆,開個介紹信什麼的。
回到家裏,盧克禮將明天外出考察的事向媳婦說了。媳婦聽後,誇獎了幾句,說過去別人總說盧克禮做事沒氣魄,這回他可算是為她爭回麵子了。盧克禮問媳婦,出外該帶多少錢。媳婦認為至少應該帶一百塊。盧克禮想了想說,隻帶十塊錢就夠了,吃喝住行都是公家的,錢帶多了反而是個累贅。媳婦眼圈一紅說,你就沒打算到北京後給我買點什麼。盧克禮一愣說,誰說我沒打算,我恨不得把中南海搬回送給你,可我有那條件麼,老大眼看要考大學,老二跟著要進高中,都是要花大錢的主兒,現在不開始狠心攢點錢,將來可就是死茄子一隻。媳婦說,讀不了書就不讀。盧克禮將臉一沉,村裏有幾個人的孩子考上了大學,我這當支書的孩子若考不上大學,那不是威信掃地。
媳婦不說話了,她到裏屋拿了十塊錢遞給盧克禮,又轉身去給他收拾行李。
第二天一大早,盧克禮一睜開眼睛,就弄醒旁邊的媳婦,告訴她自己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四隻小鬼,纏著找他要錢。他說,恐怕這夢將要應在這回外出考察上。媳婦說你還是多帶點錢,以防萬一。盧克禮點了點頭,又帶上十塊錢。
太陽出山時,村幹部們在大路邊聚齊了。各家都有人來送,隻有盧克禮的媳婦沒來。大家問時,盧克禮將昨夜的夢說了,並說她媳婦給那四個小鬼送錢去了。說著他指了指一麵山坡,那裏果然有一個女人,燒紙錢冒起的青煙,一線線地向上衝起老高。
他們坐三馬兒到鎮上,再轉乘客車,到縣城時,已是正午。一下車,盧躍進就說,這是外出考察的第一站,得找家好一點的餐館吃一頓,慶祝一下。胡海兵說,這是我們解放思想的開端,是得留個紀念。
胡梅華和丈夫本準備去醫院,聽到這話,就不忙走,大家都將眼光落在盧克禮身上。
盧克禮說,一出門就大吃大喝不好,等到了武漢、北京以後再說吧!胡漢雄說,盧支書說得有理,村裏在縣城做事的人很多,讓碰上了影響不好,我們還是先住下來再說吃飯的事。
盧躍進說,我肚子餓得咕咕叫哩。盧克禮說,現在才十二點就餓了,在家裏這時候煙囪還沒冒煙呢!盧天堂在一旁笑著說,盧村長早上和媳婦爭枕頭去了,沒顧得上吃飯。
胡梅華見沒指望,就和丈夫一起先走了。
他倆剛一走,盧克禮說,我來折衷一下,每人來兩碗牛肉麵。吃完再去買票,找地方住。
胡海兵見胡梅華還沒走遠,就喊她回來。第一聲她沒聽見,正待喊第二聲,盧克禮說,別喊她。她的那一份她已拿去了,再吃就是吃我們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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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車一開動,盧克禮就開始打瞌睡。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聽見胡海兵在耳邊說,喲,出了縣了。他睜開眼睛一看,見公路上空橫架著一副鋼鐵標語:歡迎你進入羅田縣。
一見出了縣,盧克禮有些興奮,不想再睡了,就問胡海兵,這回到北京,打算給媳婦帶點什麼禮物。胡海兵說,這婆娘嘴刁得很,不要穿的,不要戴的,要我帶隻北京烤鴨給她嚐個鮮。盧克禮說,聽說北京烤鴨貴得很,不是幾個錢能買到的。胡海兵說,我也是這樣說的,可那婆娘認死理,說再貴也是隻鴨子,總不會貴到天上去。
盧躍進這時插進來說,我媳婦倒講理,給了兩百塊錢,要我隨便買個什麼,但必須是一眼就能看出這東西是北京的。胡漢雄說,這倒真是不好辦,除了天安門讓人能一眼認出是北京的外,別的我們可真認不出。盧躍進便反過來問胡漢雄,這回到北京背著什麼任務。胡漢雄就笑嘻嘻地罵著說,我那狗日的兒子,要我給他媳婦買條金項鏈。盧克禮當時就笑起來,說,胡支書你要給兒媳婦買金項鏈,別往兒子身上扯。胡漢雄笑著回說,我可不象你,見了兒子的女同學就討好,我舍不得花這個錢,用一頭大肥豬去換這麼個東西圈在頸上,象是上吊一樣。
笑過後,大家都朝盧克禮追問,要他說說上北京去買點什麼。盧克禮抿著嘴,隻是笑,並不回答。問了一陣,見無結果,大家就將矛頭指向盧天堂。
盧天堂一個人坐在前排,又不同邊,車上轟轟的,盧躍進大聲問了幾句,他依然沒聽清。正要再問,前排一個中年人回過頭來,提醒他們,說他們這樣是惹禍上身,車上說不定就有小偷,正愁找不到目標呢!這一說,大家頓時就沒了興趣。
悶坐了半天,直到客車從輪渡過長江時,才又活起來。不過這次都不敢顯得特別高興,怕別人再數落他們沒有見過世麵,他們幾個從車門下到船上,靠在欄杆上小聲議論著,都說想不到長江的水這麼髒。
正在說話,先前那個提醒他們注意小偷的中年人湊過來問他們是幹什麼的。盧克禮見他象個幹部模樣,就說了實話。那人聽了立即生起氣來,說他們這是在揮霍百姓的血汗。話雖不是明說,意思卻是明擺著的。那人說你們去大邱莊幹什麼,實在要看就去武穴二裏半村看一看,過過參觀考察的癮就行。
盧克禮很生氣,幹了這長時間的支書,縣長和鎮長都沒有這樣批評過他,但他又吃不準這人的來頭,不敢貿然發作,就扭頭回到車上。他一走別人也跟著走,隻留下盧躍進在船上與那人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