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放牛(1 / 3)

1

胡長升早上從漢口新華路長途車站上車,過了七八個小時才回到縣城。他原以為當天回不了家,下車後一眼看見到西河鎮的客車還未開動,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跳上去,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來。旁邊的一個人有些不高興地提醒他,說這座位已有人了。胡長升也不客氣地回答說等人來了他就讓。說完他望望那人,見是一副幹部模樣,就後悔自己方才語氣太衝了,稍待一會兒,他從荷包裏掏出一包“阿詩瑪”,摳出一支遞過去,並隨口問那人貴姓。那人說他姓徐。說時他接過“阿詩瑪”在鼻底下細細聞了聞,然後問胡長升怎麼舍得抽這麼好的煙。胡長升說七八上十塊錢一包,他當然舍不得,這是他的大兒子讓帶回來過年的。正說著,有人過來讓他買票。買過票,客車就開動了。老徐抽了一口煙說:“你坐吧,這位子的人不來了。”

車一出站,胡長升便開始睡覺。

他正睡得迷迷糊糊時,覺得有人推了自己一把,並說:“到西河鎮了!”

他一驚,睜開眼睛,見車窗外麵的房子不太像西河鎮,就說:“我還沒老糊心,別蒙我。”

推他的老徐笑一笑說:“那你就往前坐吧,我不陪你了。”

說話時,客車已經停穩,不少人站起來往車門擠去。胡長升見老徐不像是開玩笑,也拿上自己的兩隻大包,跟著下車。站到地上,他往四周一看,大大小小的山和大大小小的田,果然是西河鎮的。

胡長升忍不住罵一句:“狗日的,才五年時間,硬是蓋了這麼多的高樓大廈。”

老徐在一旁說:“屁,我怎麼看也覺得像日本人的炮樓。小農思想作指導,還能蓋得了真正的高樓大廈!”

胡長升看了看那些孤立的小樓房,也看出了炮樓的模樣,但他沒說什麼,隻是笑笑。

這時,幾輛機動三輪車衝過來,幾個駕車的人同時張開嗓門大聲招呼:“喂!去哪兒?坐我的車吧!”

胡長升在城裏住時,大兒子胡文革就經常埋怨,說三輪車最“宰”人,要錢時心黑得很。胡文革的家在建設大道後邊,那兒不通公共汽車,隻有三輪車出入,但他們不到萬不得已時決不去坐。胡長升偶爾出門溜達,聽到三輪車上的人在攬客就趕忙躲得遠遠的。

胡長升不敢答話,提上自己的包,找準方向,飛快走開,任憑開三輪車的人怎麼叫喚也不回頭。

走出幾十步,見老徐也在前麵走。兩隻大包都是大兒子胡文革從櫃裏清出來的舊衣舊物,提在手上很沉。胡長升想讓老徐幫忙提一程,就緊走幾步追上去,在身後搭訕說:“這種車,城裏人管它叫‘麻木的士’。”

老徐回頭瞄一下說:“在這裏,大家都叫它‘三馬兒’!”

胡長升說:“三馬兒?三隻腳的馬?”

老徐卻換了話題說:“你是哪個垸裏人?”

胡長升說:“胡家大垸。你一定是八八年以後來這兒工作的。”

老徐說:“你怎麼知道?”

胡長升說:“八八年以前在鎮上工作的人,沒有不認識我的。”說著話,胡長升臉上泛起了紅光。

老徐怔了怔說:“那你一定是西河鎮那位連續當了二十幾年的老勞模了!老胡!胡長升!”

胡長升笑眯了眼說:“說胡長升可能沒幾個人知道,說胡勞模,別說是西河鎮,就是全縣也有一半人知道。”

老徐笑一笑說:“老胡你這兩大包都是些麼家夥,拿得動麼?拿不動我幫你拿一包。”

胡長升一得意,便說:“我還沒老,這點東西還能拿得起。”

老徐隻是口頭上說說,並沒有真的動手幫他提包。老徐說:“我一來這兒,就聽說赫赫有名的胡勞模,到城裏享清福去了。”

胡長升說:“也不完全清閑,帶了整五年孩子,連回來看看的時間也抽不出來。”

邊走邊說,不覺進了老街。老街上比從前熱鬧多了,兩旁盡是商店和貨攤,女人們都穿得花枝招展的,模樣比漢口的有姿色多了。胡長升知道這是山裏水土好的緣故。一進老街,認識他的人就多起來,不時有人和他打招呼,問他這多年去哪兒了。有年紀大的還和他開玩笑,問他是不是給誰當上門女婿去了。胡長升馬上反問,說我給你當上門女婿你要不要。那人說,怎麼不要,我家老母豬正缺一個做伴的。笑罵一陣,胡長升又繼續往前走。他見老徐走遠了,才想起沒問他在鎮上做什麼。

越往鎮中心走,街上的人越多,都是周圍垸裏的人,來鎮上買年貨,人人手上提著小包,肩上扛著大包,幾個人就堵住一截街。胡長升提著兩個大包更是走不動,到處是磕磕絆絆的。沒辦法,遇到人多時,他幹脆站下來歇一歇。歇的時候他就想,小兒子信上說家裏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看來這話不假,日子是比以前好多了,不然地上就不會有吃不了扔下的白麵饅頭。胡長升認出腳邊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是白麵饅頭著實費了一番功夫,他開始還以為是一團破棉絮。待他認清以後,再往周圍細看,發現油條、包子都有。那些年,他到縣裏開勞模會,總是將早餐的饅頭偷偷攢起來,散會後帶回家給孩子們作禮物。他沒想到才幾年時間,饅頭就不稀罕了,可以丟在街上墊路。

一輛三輪車開到胡長升的跟前停下,開車的衝著他叫一聲:“喂,徐鎮長讓我開車送你一程。”

胡長升環顧四周,並無他人答理,知道是在問自己,就開口說:“哪個徐鎮長?”

開車的人說:“就是剛才一路和你說話的那一位。”

胡長升恍然大悟,心裏頓時生出許多感激之情。他邊說謝謝邊上了三輪車。

三輪車在人群中穿行一陣,胡長升在路邊的人群中尋見了老徐。他急忙叫停車,也不待車停穩就跳下去,直奔老徐。

胡長升跑到老徐的麵前說:“徐鎮長,我是有眼不識泰山,你大人莫見小人的怪。謝謝你想得這周到,還派個車送我。”

老徐對他的話反應不過來,茫茫然地不知怎麼說好。這時開三輪車的人湊過來,遞上一支煙給老徐,並指指胡長升說:“我送送他。”

老徐似乎明白過來,說:“李國勳,你別用我去蒙人。”

這時,一個人從街邊的屋子走出來說:“徐鎮長,吃年飯的人都到齊了,就等你。真怕你今天趕不回來呢!”

老徐擺擺手讓那人先去,自己轉身走幾步,又回頭對胡長升說:“老胡,一回生,二回熟,以後你有什麼事盡管來找我。”

胡長升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老徐進屋半天,他還站在那兒發愣。後來李國勳挖苦他,問他是不是也想和徐鎮長一起吃年飯。胡長升上車之前回頭看了看,見那家餐館的招牌上寫著“沁園春”三個字。

上了車,李國勳問:“你還沒說去哪兒呢?”

胡長升說:“胡家大垸。”又問:“徐鎮長沒告訴你?”

李國勳說:“說了,我怕自己記錯了。”又說:“你是胡家大垸的人?我怎麼沒見過?”

胡長升說:“我也沒見過你呢!”

說著話,三輪車已開出鎮子。天色暗下來,靠山邊的舊房子看不怎麼清楚,看得清的都是些新蓋的小樓房。胡長升一路數著那些小樓的數目,數到一百以後,三輪車越顛越厲害。他心裏說,樓房有錢蓋,路卻無錢修。就不再數了。

天黑之前,三輪車到了胡家大垸對麵的小河上。李國勳不肯往前開,停下來找胡長升要錢。胡長升愣了,問:“不是說徐鎮長讓送的麼?”

李國勳說:“就是徐鎮長坐我的車也得掏錢買票。”

胡長升知道自己上了他的圈套,不給錢是不行的,就和他討價還價。最後還是掏了五塊錢,才算脫身。

進垸時,天已完全黑了。

胡長升走到自己家門口時也沒碰上一個人,天氣冷,大家都縮在屋裏烤火。一如小兒子在信中所說,舊房子不見了,原來的地基上真的蓋了一座小樓起來。胡長升又驚又喜,聽到屋裏有動靜,就上前去叫門。

胡長升叫了一聲:“衛紅,我回了!”

屋裏沒人應,倒是旁邊的牛棚裏傳出幾聲牛的叫聲。

一聽到那熟悉的“哞哞”聲,胡長升心都醉了,他衝著牛棚大聲說:“觸人佬,你還能聽出我的聲音呀!”

他正要去牛棚,門開了,小兒子胡衛紅站在門口,望見胡長升,不覺一驚,說:“父,你麼回來了?”

胡長升說:“不是你寫信叫我回來的麼!”

2

二十七,洗鬏髻。

胡長升到家的這天正是臘月二十七。他將東西放下,抽了一支煙,喝了一杯茶,然後就去牛棚小便。

那頭黃牯聽到他的腳步聲,就開始鬧棚,四隻蹄子在地上蹭得咚咚響,嘴裏還不停地低聲吼著。

胡長升在黑暗中笑著說:“觸人佬,別急,我也想你呢!我送酒給你喝呢!”

說著,胡長升解開褲子,將一泡尿嘩地向牛頭澆去。那黃牯立即揚起頭,張開嘴嗞吧嗞吧地飲著。

尿完後,胡長升問:“麼樣,這壺酒的味道變了沒有?”

黃牯伸出舌頭在嘴唇周圍舔得噝噝響。

胡長升正要說什麼,胡衛紅在屋門口叫起來,要他回去洗澡。

兒媳婦已將一大盆熱水放好了,還用樹蔸子燒了一大堆明火。胡長升脫光衣服坐到澡盆裏,赤身裸體的,被熱水一燙,大火一燎,心血一下子就湧上來,一個女人的影子出現在眼前,他有些不能自恃,慌忙擦幾把,就穿上衣服。衣服穿好後,他在火塘邊坐了一會兒,才開門走出灶屋。

他一出屋,兒子就叫媳婦端飯吃。孫子高高還沒醒,三個大人邊吃邊說著家常,其實這些以往在信中互相都說了,像王支書退休後,吳村長接任支書,黃會計則當了村長;聾子四叔的兒子搞了軍婚,本來要坐牢,結果隻花一千八百塊錢就私了了。這些事胡長升聽了興趣不大,但他仍耐著性子聽兒子和兒媳婦數說。他倆說了個不斷線,胡長升不好插問他想知道的。

飯吃到一半時,高高忽然在房裏哭起來。兒媳婦趕忙丟下手中碗筷,進房去料理。趁這個機會,胡長升趕忙問兒子,垸裏這幾年死了哪些人。兒子扳指叨念說,有大爹、四爹、四奶、君佐大伯、康誌、賢定、則宏、永勝、銘鍾……。一算竟有三十多個。胡長升聽到永勝這個名字時,眼睛忽地亮了一下。

這時,兒媳婦抱著高高出了房門。

胡長升連忙站起來,迎上去要接過來自己抱著,高高怕生人,直往後躲。胡長升從荷包裏摳出幾顆水果糖,攤在掌心上哄了半天,兒子和兒媳婦也在一旁好言相勸,末了高高才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爺爺。

胡長升喜得笑眯了眼,連聲說:“還是孫子乖,孫子好!”

大兒子胡文革生的是個女兒,盡管長得很好,可胡長升並不怎麼喜愛。

胡長升懶得再吃了,離開桌子到一旁和孫子逗樂。

牆上的電子鍾響了七下。胡衛紅一扔筷子說:“快點收拾,超傑他們要來了。”

媳婦碗裏還有幾口飯,她點點頭快速往嘴裏扒。

胡衛紅有些急,說:“少吃幾口餓不死人。”

媳婦邊哽邊說:“不吃飽火不足。”她拚命將幾口飯咽了下去。

收拾桌子時,手忙腳亂的媳婦不留神,將一疊碗摔碎了。

胡長升不明白地問:“你們這是怎麼啦?當年學大寨、出夜工時也沒有這樣慌。”

胡衛紅說:“超傑他們要來打麻將。”

胡長升聽後歎了一口氣,說:“你哥那兒也一樣,一聽說打麻將,什麼國家大事都拋到一邊不管。城裏的老人都說搞改革什麼都好,就是不該將麻將和婊子放出來腐蝕社會主義。”

忽然門口傳來人聲。

王超傑叼著一支煙邊說邊往屋裏走:“腐蝕一下子也好嘛,一回不腐蝕,怎麼會產生免疫力呢?”

胡長升正不知說什麼好,外麵又進來一個人,也是本垸的。

胡衛紅將麻將端上桌,轉身對胡長升說:“父,你帶高高玩會兒,我們搓幾圈。高高想睡時,你就陪他睡,別讓他吵我們。”

胡長升見他們連大門也不閂,就問:“你們怎麼不派個望風的,不怕派出所的人來抓賭?”

王超傑將一疊錢放在桌子上,說:“抓誰呀,家家都在玩麻將!”

兒媳婦忙說:“過年了,大家在一起湊湊興,誰會真玩!”

胡長升知道兒媳婦是在搪塞,自己心中也擱著事,想出去走走。就問王超傑:“你父在家麼?”

聽到王超傑說在,他就說我去看看老支書。兒子和兒媳婦也不大注意,隨口說早去早回。

胡長升到裏屋,從自己帶回的大提包中,翻出一套女人的衣服和一雙半舊的皮鞋,包好後,從窗戶裏扔到屋外,然後抱上孫子高高,出了門,繞到窗前揀起來,連同孫子高高一起抱著,尋路而去。

王超傑是王支書的兒子。王支書當年一手將胡長升培養成勞模。

胡長升走到王支書的家門前,見四周無人,他就將懷裏的衣物塞進門外的草堆,回轉身再去敲門。

王支書也在和別人一起打麻將,見他進來,隻是打個招呼,扭頭叫媳婦搬座倒茶,接著問他幾時回來的。胡長升應了後,就不再理他。

胡長升勉強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

王支書聽說他要走,就說:“你別走,你一來,我手上就有活了,要什麼牌有什麼牌。”

胡長升說:“那是你要行大運了,和我沒關係。”邊說邊出了門。

他見身後王支書的媳婦將門關死了,就去草堆裏摸剛才放的東西。剛摸到,正要拿出來,門忽然又開了。王支書的媳婦出來倒髒水,見一個人影貓在那裏,就問:“誰呀?”

胡長升忙說:“是我,高高的鞋掉了,我幫他找鞋呢!”

王支書的媳婦說:“看得見麼?我拿手電給你照照。”

胡長升說:“我有,我有。”

但他並不擰亮手電,拎上那包衣物,趁黑走開。

高高這時吵著要回去,胡長升又從荷包裏摸出兩顆水果糖將他哄住。然後朝遠遠的一處孤獨的燈火走去。

胡長升走到這燈火跟前,卻不敢敲門。他在屋子前麵走了幾個來回沒聽見一點動靜,就繞到屋後,趴在後窗一聽,裏麵有個人在洗澡。

他正要踮腳看那是誰,高高在懷裏叫起來,說:“爺爺,我怕鬼!”

高高一叫,裏屋就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是哪個不要臉的偷看?”

胡長升忙說:“秀梅,是我!我是長升!”

屋內立即沉默下來。

胡長升回到大門前等了一陣,終於聽到屋內有腳步聲,跟著門閂一響,門開了。

他跟在秀梅後麵走到火塘邊坐下。

秀梅問:“你幾時回的?”

胡長升說:“天黑後到家的。”說著將那包衣物打開一件件遞過去。“文革平時給些零花錢,我沒花,攢起來給你買了套衣服。這鞋是兒媳婦不要的,還有七成新,我用鞋油刷過好幾遍,乍一看和新的差不多。”

秀梅掃了一眼說:“我從未穿過皮鞋,怕穿不慣它。”

胡長升說:“多穿幾回不就慣了。我在城裏住幾年,有時覺得鄉下人真是白投了一回人生。”

秀梅說:“那你怎麼還要回來?”

胡長升說:“有個星期天,文革帶我上街去玩,正巧碰到鄰垸的一個熟人在路旁販板栗,聽他說了垸中的許多事,特別是你的事,我就動了回家的念頭。”停了停他又說:“怎麼就你一個人在家?”

秀梅說:“永勝他上半年就死了。”

胡長升說:“我聽說了,他沒死,我就不會回來。他一死,你就解放了。你女兒呢?”

秀梅眼圈一紅,說:“她出嫁後,就不管我了。”

胡長升說:“她不管更好,以後我來管你。”

秀梅說:“可你也要人管呢!”

胡長升說:“我不要人管,我隻要個人做伴。”

高高又吵起來,胡長升荷包裏沒有水果糖了,哄不了他。胡長升問秀梅家裏有什麼吃的可以哄小孩。秀梅歎氣說她隻買兩斤肉一斤魚,連瓜子也沒買一粒。胡長升問她怎麼這樣寒磣,以前當鐵姑娘時,是何等的能幹。秀梅說她隻種了一畝田,隻能弄個肚兒圓。

胡長升還要問,但高高放潑般哭起來,他隻好抱著孫子離開。

回到家裏,兒子和兒媳婦他們的麻將興趣正濃,兒媳婦麵前的錢有好大一堆,人也是紅光滿麵的。王超傑則神情緊張,人也顯得木然。胡長升一眼就看出了誰是贏家,誰是輸家。按大兒子胡文革的說法,這些人都是入道不久的低段位選手,牌好牌壞,或輸或贏,都能從臉上看出來。

胡長升將高高放到床上,哄他睡著以後,便悄悄地在屋裏找兒子他們存放年貨的地方。屋裏櫃子和箱子就那幾樣,不一會兒就找著了。他用一隻舊塑料袋,將白瓜子、黑瓜子、花生、水果糖每樣裝一些。然後,他打開後門朝秀梅家走去。

牛棚裏的黃牯聽到他的腳步聲,又鬧起棚來。

胡長升怕兒子發現,就生氣地低聲罵一句:“觸人佬,你再鬧,我就將你殺了過年!”

黃牯一聽,果然不鬧了。

地下正在上凍,北風如同刀子一樣。

3

半路上,胡長升望見秀梅家的那盞燈熄了。他想秀梅一定是睡了。他將門叫開後,秀梅果然是身上披著一件舊棉襖,一副剛起床的樣子。

秀梅要將衣服穿好,胡長升不讓。他將那包東西放在桌子上,然後坐在秀梅的床邊。

胡長升說:“這點東西給你過年用。”

秀梅問:“你哪裏來的?”

胡長升說:“家裏拿的。”

秀梅不再追問,她知道是怎麼回事,便轉過話題要胡長升幫忙將腳邊的被角掖一掖。胡長升掖了掖,跟著趁勢將手伸進被窩,去摸秀梅的身子。

秀梅也不攔他,歎口氣說:“老了,沒滋味了。”

胡長升說:“你沒老,你還和二十多年前一個樣。”說完,他手不再向前伸了,停了停,又慢慢抽回來。

二人愣坐著有一陣沒說話。

還是秀梅先開口說:“你上一次在我床前坐時,已有二十三年了。”

胡長升說:“那是六九年,當時你才二十二歲,我也隻有三十七歲。”

秀梅說:“要不是王支書阻攔,那個孩子也該結婚成家了。”

六九年那陣,胡長升和秀梅都在水利工地上,兩個人對著掄大錘打炮眼。秀梅是工地有名的鐵姑娘。胡長升開始什麼也不是,後來他媳婦死了,家裏隻剩下兩個孩子,那時工地比家裏吃得飽,工地吃四十五斤米,家裏隻吃二十來斤穀。胡長升葬了媳婦就回工地,來去隻用了一天時間,返回時正碰上工地出現啞炮,大家都不敢上去。王支書答應給十斤米,叫胡長升上去排險。胡長升就上去將啞炮裏的雷管掏了出來。沒過多久,胡長升就被樹為工地上的紅旗,成為全縣有名的勞動模範。就在這段時間,胡長升和秀梅好上了。接著秀梅就懷孕了。秀梅家裏成份不好,父親母親都是四類分子。王支書知道這事後,怕將親手樹起來的這麵紅旗毀了,就堅決反對,對秀梅和她父母親說了許多狠話。秀梅也害怕王支書將那些兌現,隻好去做了人工流產,然後匆匆嫁給垸裏的黃永勝。胡長升卻一直沒有再結婚。

胡長升聽了秀梅的話,忙說:“全怪我當時太想幹革命當勞模了,我要是橫了心,王支書他也沒辦法。”

秀梅說:“也怪我膽子太小,被他幾句話嚇住了。”

胡長升說:“現在膽子大些麼?”

秀梅說:“你想做什麼我都陪著去。”

胡長升見電燈開關的拉線就在身邊,便拉動一下,將燈關了。然後一撩被角,鑽進被窩裏。秀梅很乖地偎過來,將他緊緊摟住。抱了一陣,二人就開始脫衣服。胡長升半輩沒沾過女人,雖然六十歲了,勁頭還很足。顛了一會兒,他覺得秀梅全身在出冷汗,就歇下來問是怎麼回來。秀梅要他別管,隻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什麼都忍受得了。

胡長升不放心,將電燈開了,一看,秀梅的下身在出血。問時,秀梅哭著說,有病好幾年了,可永勝不放過她,結果越來越厲害。胡長升慌忙起床,用臉盆裝了熱水來幫秀梅擦幹淨,邊擦邊罵永勝是個畜牲。又問秀梅怎麼不找醫生看看。秀梅說她這幾年光公家的錢就欠了好幾百,哪有錢去看病。胡長升說那你的女兒女婿也該過問這病。秀梅說病得實在不能動時,他們才過來看一眼,扔幾劑藥後轉身就走。他們瞧不起我這個窮娘,他們白天賺錢晚上花,吃喝打麻將,又逍遙又自在,不願背我這個累贅。

胡長升聽秀梅說她女婿是個開三輪車的,就問他的名字,等弄清就是那個送他回來的李國勳時,他氣得跳起來。

胡長升說:“我就去找這個小雜種,看他還有沒有天理良心。”

秀梅叫他莫去,他不聽勸,強著往外走。出門後,冷風一吹,人也清醒許多。他在稻場上站了一會兒,又折回屋裏。

見了秀梅,他低頭說:“我是不能去。我算你的什麼人呢?”

秀梅說:“那家夥不講理,連我女兒也跟他學橫了。也是我無能,他們結婚時,我隻給了一擔箱子做嫁妝。”

胡長升說:“前幾年你和永勝種田應該還行,怎麼會這樣呢?”

秀梅說:“你進了城不知鄉下變化,光種田是過不開日子的。發財的都不是種田人。”

胡長升沒有和秀梅爭。他不相信,再怎麼變也不會變得有田有地人卻成了窮光蛋的。

他不出聲地望著秀梅。秀梅也望著他。

外麵雞叫了起來。

胡長升站起來說:“我該走了。明天我去給你買兩包藥。”

胡長升朝門口走,秀梅在後麵輕輕地叫了聲:“長升,那年你送給我的那條毛巾,我一直留著。”

胡長升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自己就不想走。

回到家裏,兒子和兒媳婦他們的麻將局還沒散。他偷偷看一眼,見兒媳婦麵前的那堆錢不見了,兒子麵前的錢長了許多;王超傑依然是一副苦笑,另一個背對著他,他沒看清。他轉身欲走,沒提防腳下一絆,蹚著一隻水桶,發出好大一聲響。

桌上的人一驚。兒子問:“誰呀?”

胡長升隻好走出來說:“我。”

兒子說:“怎麼還沒睡?”

胡長升說:“你還沒說我睡哪間房呢!”

兒子看了媳婦一眼。媳婦說:“你就和高高一起睡。”

胡長升進房後,發現高高尿了床。他沒聲張,脫下衣服,將高高挪一個位置,自己睡在那攤尿上,打算將尿煨幹。

有尿墊在背上,涼冰冰的半天睡不熱。他望著漆黑的屋頂,怎麼也想不通,為何那些漢口佬人人都那麼有錢,上街買東西,一掏就是幾百元。他總是看到他們在玩,好像成天不做事。農民不一樣,農民成天趴在田地裏做,可他們荷包裏總是癟的。農民再富也比不上城裏最窮的。

4

第二天早上醒來,胡長升一摸身子底下,雖還有點潮,那泡尿還是基本幹了。起床後,他忽然覺得腰部不大舒服,想必是讓那泡尿浸出的毛病。他對自己說,真是一歲年紀一歲人,若在以前,在涼水裏泡三天三夜也沒問題。

他下樓看見地上一片狼藉,麻將牌也沒收。他將屋子收拾了一番後,兒子和兒媳婦房裏還沒動靜。

他打開門,外麵的霜很大,像下了一場小雪。走幾步,踩得霜花吱吱響。他站在門口扭了幾下腰。正扭得起勁,忽聽見牛棚裏一片嘩嘩響。他忙停下來,轉身朝牛棚走。邊走邊罵:“觸人佬,你狗日的怎麼學會在屋裏屙尿了?”

胡長升將牛牽到糞壋邊,讓它將剩下的半截尿屙完。然後牽著它到畈中間的一口塘裏飲水。

田野中間很空曠,一層霧薄薄地彌漫著。四周看不到一點動靜。

黃牯飲完水,瘦瘦的身子變粗壯了些。它從塘裏爬上岸時,胡長升遠遠地看見一個人牽著一頭水牛過來了。

他在塘邊等了一陣,當看清來人時,忍不住大叫起來:“德權!德權!”

叫德權的人一愣後也叫道:“長升,你這老東西怎麼舍得回呀!”

二人走碰麵,先是互相取笑一通。

胡長升說:“你還是這麼勤快,這幾年我不在家,村裏的勞模一定是你了。”

德權歎口氣說:“我哪有那個本領,沒批評我是落後分子就謝天謝地了!”

胡長升說:“你不當勞模,我想不出還有別人能當。”

德權說:“世道變了,往日那一套全作廢了。如今誰的錢多,誰就當勞模;誰會搞歪門邪道賺錢,就讓誰當幹部。種田的事沒人提,要提也是應付差事。”

德權指了指畈上的田說:“你看這些當家的田,往年種麥稻稻、油稻稻,一年種三季現在都是種一季中稻,其餘時間都讓它荒著。隻有像我這樣的老實砣子,沒別的活路,才種一季麥或一季油菜。”

胡長升看了看,田野上真的隻零星地種著麥子和油菜,其餘的全是蓋著半截水稻蔸子。他扭頭看自己家的田,見也是枯黃一片,幾乎一點綠都沒有。

德權說:“現在放牛也容易,不用往山上趕,趕到田裏就行。”

胡長升不吭聲,扔下牛繩,往自己家的田走去。跨過幾道田埂,他愣愣地站住,一點也不相信這是自己曾經在上麵勞作,並被鎮裏評為“精耕細作模範示範田”的那塊田。那時,這塊田用手抓把泥,就能攥出幾滴黑油,人到田裏不用蹬腳,就會陷進去老深。可現在,田裏白得如同沙灘,牛在上麵走,也踩不出腳印來。靠田埂地方種了幾畦油菜,那長相也是氣死人。

德權走過來,聽見胡長升在自語:“怎麼是這個樣子呢?”

德權安慰他說:“也別怪衛紅,他在垸裏還算不錯的,好歹一季中稻能產個兩三千斤穀,另外多少還種一點油菜。可超傑他們,一畝田收不了五百斤,還不讓說。他們說這是他們的田,想怎麼種就怎麼種。”

太陽出來了,田野上映出兩道長長的人影,又扁又瘦,顯得特別孤單。冬日裏的油菜,在陽光下變得慘兮兮的,一點不美麗,倒是那無邊無際的枯黃,在瀟灑大方地張揚著。

田野上的人慢慢多起來。見到胡長升,都遠遠地打著招呼往攏走,一大群人圍在一起說些別後的情況,嘻嘻哈哈的,痛快得很。

正高興時,胡長升忽然發現圍著他的都是些和他年紀相仿的老人,他往遠遠看了看,也沒找到一個年輕人。

胡長升禁不住問:“怎麼早上起來做事的都是你們這些老不死的,兒孫們呢?”

大家一怔。德權說:“現在的年輕人誰還種田,一天到晚就想著如何到外麵去發財。”

說起這話,大家情緒一下子變壞了,一個個低著頭不說話。

沉默一陣,忽然有人大聲說:“一大早聚在這田裏幹什麼,發現寶貝了麼?”

大家抬頭一看,是吳支書。

胡長升說:“我們在開種田現場會呢!”

吳支書見是胡長升,連忙寒暄幾句,他聽出胡長升話裏有話,也不追問。

胡長升說:“吳支書,這好的田不種莊稼,老祖宗睡在地下罵我們羅!”

吳支書說:“搞改革總是有得有失,不能麵麵俱到,這也是改革中的陣痛嘛!”

胡長升一時找不出話來回應。吳支書趁機說他要去鎮裏開緊急會,還說都臘月二十八了,也不讓人休息,這個幹部真不想當了。

吳支書走後,大家話又多起來。都說胡長升是縣裏的名人,又去漢口見了幾年大世麵,要他幫忙出個主意。胡長升認真想了想,然後鄭重地對大家說,他在漢口天天看電視,中央領導這一陣在忙於接見外賓,過些時閑了些,就會來管種田的事,不種田城裏人哪來糧食吃。大家認為他講的很有道理。

又說了些話,大家分頭回家吃飯。

胡長升進門時,兒媳婦正站在房門口梳頭,見了他就問:“這一早去哪兒了?高高尿床了也不管。”

胡長升說:“我放牛去了。那好的一頭牛,都瘦得成了駱駝。”

兒媳婦正要回嘴,兒子提著褲子出來朝她瞪了一眼。兒媳婦忍了忍,沒有作聲。

胡長升說:“衛紅,給點錢我,我要去看看腰。”他用手在腰間捶了幾下。

兒子就叫媳婦給他錢。

兒媳婦從褲袋裏摳出五塊錢,正要遞過去,兒子吼起來,說:“五塊錢看得了腰麼?再給五塊!”

見兒子這樣,胡長升反倒不好意思,忙說:“五塊錢夠,你哥給的錢,我還剩下一些呢!”

兒媳婦又掏了五塊錢出來,兒子將兩張錢票一把接過來,塞到胡長升的手裏,說:“哥給你的你就留著慢慢花,你在家一天,我就養你一天。”

胡長升到灶屋洗臉,聽到兒子在外屋教訓媳婦,說我父打了幾十年光棍,又當老子又當娘,將我們兄弟倆養大,我們要是不報恩,像黃永勝的女兒那樣,那還叫人麼。說到最後,媳婦才低聲回一句,說我又沒看過病,怎麼知道花錢多少,你別吼得那麼凶嘛。

吃飯時,胡長升裝著沒聽見他們的話,不時去逗孫子,說他昨夜在床上發大水,差一點將爺爺衝到長江去了。

兒媳婦噘著嘴不說話,兒子不理她,反和胡長升說起從前過年的事。胡衛紅那時才幾歲,一到過年時,胡長升就要他一天到晚守在門口,等上麵的人給他家送肉。胡長升是勞模,家裏又困難,每到過年就有領導來慰問。胡長升總是在地裏幹活,不到臘月三十不歇工,他怕領導來時家裏無人,就派胡衛紅看家。其實領導要來慰問,事先要通知,但他生怕錯過了,非要防一手。

胡長升說:“小時候真苦了你們,我還可以出去開會吃幾天好的,你們在家一年到頭吃不了兩餐肉。”

胡衛紅說:“年年吃年飯,父你總是把肉讓給我和哥吃——”說著衛紅的眼睛紅了。

媳婦聽到此,將噘著的嘴放下來,裝著說菜不夠,進到廚房炒了一盤雞蛋放在胡長升的麵前。

胡長升心裏明白,便說:“我這一生百事無成,就隻養了兩個兒子,找了兩個好兒媳婦。”

兒媳婦淺淺一笑。

吃完飯,胡長升就出門去。兒子見他往左拐,就追上來說:“搭三馬兒,要順大路走。”

胡長升說:“我走小路算了,三馬兒太貴,這點路要五塊錢!”

胡衛紅說:“誰的三馬兒,敢收五塊?”

胡長升本來準備說是秀梅的女婿,又怕兒子疑心就說:“是一個叫李國勳的。”

胡衛紅說:“你今天就等他的車坐,下車後莫給錢,他若要你讓他來找我。”

5

胡長升剛上大路就來了一輛三輪車,開車的人正巧是李國勳,他就攔住坐了上去。車上有兩個熟人,一路說著話,很快就到了鎮上。下車時,大家都交了兩塊錢。胡長升沒按兒子教的說,隻說他昨晚是坐這車回去的。李國勳揮揮手叫他走。

醫院在鎮委會旁邊,胡長升進去攔住一個穿白衣服的人,問專給女人診病的醫生在哪間屋子辦公。那人笑著指給了他。他進去後,見是個女醫生,就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連說帶比劃,女醫生總算搞明白了,給他開了一個藥方。他伸手正要接,女醫生冷不防說一句:“光吃藥還不行,這大年紀了,不能行房事。真忍不住,半年才能來一次。”胡長升紅著臉走開。

三劑藥,要十二塊三角。胡長升將大兒子給的錢補了些進去。

拿著藥出了醫院,街上的人比昨天還要多,都是些年輕力壯的,做買賣吆喝起來,震得半條街直晃蕩。他走了幾步,見到鎮委會的牌子,抬頭看太陽還未到當頭,就想進去找徐鎮長反映一下田地荒了無人種的問題。

鎮委會院子很安靜,大部分門都上了鎖。他找到從前的那間辦公室,推門進去,猛地見一個男人正摟著一個女人在沙發上親嘴兒。他進也不好,退也不是。慌忙中他認出這男人就是自己最後一次出席縣勞模大會時,一天到晚扶著他的那個小陳。當時他被石頭砸傷了腳,鎮裏特別安排小陳去會上服侍他。

胡長升說:“小陳,我是老胡哇!來找徐鎮長!”

小陳說:“徐鎮長在辦公室分衣服。這兒不是辦公室了,是我的家。”

胡長升見牆上還貼著一個嶄新的“喜”字,知道不便再說,轉身走開。

轉了一圈,見有間屋子有人聲,他貼到窗戶上聽,有個人正低聲講話,說在座的都是各村支書,搞一年工作辛苦了,鎮裏也沒有什麼東西獎勵你們,上麵發了一批捐獻的衣服,你們每人可以挑一件,其餘的各村拿回去要切實分到有困難的人手上。說完屋裏一片混亂,聽動靜像是大家在圍著挑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