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長升腦袋一聲轟響。陽曆十月時,漢口天氣還很熱,大兒子胡文革回來說是單位動員搞捐獻,支援貧困地區的農民過冬。大兒媳婦開始讓捐幾件舊棉衣,胡文革不肯,非要將一件才穿一年的呢子大衣捐出去,還說自己是農民的兒子,不願別人把他們看成是要飯的。各村支書誰家的日子不好過呢,幹嗎還要沾這點小便宜?胡長升怕他們發現自己在偷聽,趁屋裏亂作一團時,離開了鎮委會。
胡長升心情很亂,在鎮子頭邊見到一輛三輪車,也沒問清就往上爬。三輪車走出老遠,他發現方向錯了。跳下來往回走了半天,才找到去胡家大垸的車。上去後,見開車的人又是李國勳。
車上有兩個抱小孩的女人,李國勳和她們說笑,不時伸出手在她們身上捏一把。女人一點也不怒,反而笑得更起勁。
胡長升看不過去,就說:“你快活得起來?你嶽母病成那個樣子,也不回去看一看!”
李國勳一怔,明白是在說自己,就說:“她看不中我們,有你關心就足夠了嘛!”
胡長升臉紅了,說:“我是可以幫幫忙,可女兒女婿更該行行孝道呀!”
李國勳一下子變了臉,說:“再多嘴,你就給我下去。”
胡長升說:“那麼容易,我還有一塊錢的車沒有坐呢!”
李國勳氣衝衝地跳下車,將發動機搖響了,回到駕駛座上,屁股沒放穩,就合上手柄,三輪車一下子躥出老遠。驚得兩個女人嬌滴滴地叫起來。
車子開得快,路不平,顛得厲害。胡長升咬著牙不作聲。行了一半路程,三輪車猛地刹住。
李國勳回頭說:“下去吧,我們兩清了!”
胡長升下去後大聲說:“你別張狂,隻要有半畝田,誰也餓不死。”
三輪車走遠後,胡長升拐到一條小路上,一個人緩緩地走著。路兩旁,大片大片的田地都無人耕種,一些豬、牛、羊等畜牲,在田裏悠閑地覓食。走到一塊油菜田跟前時,他停住腳步,一邊細看,一邊搖頭,不知該對自己說什麼好。油菜長得黃不拉嘰的,稀稀疏疏,尺把遠才有一棵,連大集體時的模樣都比不了。站了半天,他才喃喃地說:“沒有底肥!沒有底肥呀!”
心情沉重,走路慢多了。太陽偏西時,他才到秀梅家。正要進去,見遠處來了兩個人,就鑽進路旁的廁所。
蹲了一會兒,就聽到外麵有人說話。他聽出是吳支書,來給秀梅送救濟衣裳。他們進屋隻呆了片刻就出來了。路過廁所時,胡長升聽見他們小聲說著話,另一個人嫌剛才挑的那件衣服不好,想換一件。吳支書不肯,說一個支委一件,大家都當麵拿了,都記得各人的樣式,你若換一件,別人還以為我多給了你一件。
等他們走遠,胡長升才從廁所裏出來。
見了秀梅,他問剛才同吳支書一同來的是誰。秀梅告訴他是村裏的會計。胡長升很氣憤地看了一眼吳支書發給秀梅的一件花上衣,說這一定是讓誰掉包換了,城裏的女人才不穿這種衣服呢。秀梅安慰他,說不管怎樣,有一件總比沒有一件好。胡長升依然在生氣,說如今的幹部膽真大,連救濟品都敢貪汙。秀梅笑笑,說他不善幫人著想,過去的幹部可以私分糧食,多記工分;可以卡別人的“三基本”,逼人家孝敬他們;現在當幹部,隻有私分點救濟品,再就是不讓人生孩子,不讓人土葬。胡長升知道秀梅在說反話,便也笑了。
秀梅身上已不怎麼出血了。她見胡長升沒吃中午飯,就起身到灶屋去弄。
胡長升也跟到灶屋,和秀梅擠坐在一張小板凳上,看灶膛裏通紅的火焰。過了一陣,胡長升伸出手去抱秀梅,不小心將凳子弄翻,他倆就在柴草堆裏打了幾個滾,然後,秀梅就動手摸他。
胡長升聞到一股氣味,就叫:“鍋燒紅了。”他跳起來去缸裏舀水。
秀梅卻叫:“別放水,鍋會炸的。”
秀梅將灶裏的火弄熄。在等鍋冷下來的時候,她問:“你還去漢口麼?”
胡長升說:“文革他要我一過了年就去。”
秀梅不再問,兩行眼淚流了出來。
胡長升低聲說:“他們兩口子都要上班,孩子早晚無人帶。”
6
胡長升見兒子他們沒日沒夜地打麻將,從不問田地裏的事,幾次想說說他們,見是大過年的,就忍著沒開口。
三十早上,垸裏家家戶戶放起了鞭炮。按胡長升和兒媳婦的想法,要按舊風俗,第一個放鞭炮吃年飯,搶個先,圖個吉利。兒子不同意,說要發財,得算計好,不然起得再早,力氣出得再多也是白費。家裏年飯吃得晚,胡長升就有機會到稻場上去看別人家放鞭炮。他看到秀梅也提了一小串鞭炮,在自己門口放,孤單單的樣子,叫他心裏直發酸。
吃完年飯,收拾一陣,再在太陽底下打一陣瞌睡,天就黑了。胡長升抱著孫子坐在電視機前,等著看春節聯歡晚會。兒子他們依然約了人來打麻將。《新聞聯播》播完時,兒子忽然上樓來對他說:“秀梅嬸一個人在家裏很可憐,幹脆叫她來家裏看電視吧——父!”
胡長升本來是有這個想法,聽兒子這一說,卻不敢想了,反說:“年三十守歲,哪有上別人家的道理。她不會來的,別費這個腳力。”
兒子下樓後,他又後悔自己真該照兒子說的去做。
他難過了一晚上,第二天起來收拾一番,就準備出門。兒子因要放迎新年的鞭炮,所以起來得早一些,見他往外走,就攔住問他去哪兒。聽說是去給支書拜年,兒子就笑起來,說你就在家裏呆著,等村幹部來給我們拜年。
果然,到了半上午,吳支書帶著一家人來了。胡衛紅先放鞭炮接著,然後端茶遞煙。臨走時,胡衛紅給吳支書的兩個小孩一人一個紅紙包。胡長升看見兒媳婦一個包裏包了五塊錢,吳支書也不謙讓,徑直領著孩子走了。
吳支書一走,胡衛紅就鄙笑著說:“如今的幹部當得真沒味,大年初一就出來討飯!”
兒媳婦也說:“他們還說這叫聯係群眾呢!”
胡長升說:“支書給百姓拜年,過去想也別想,我們得了便宜也別損人家。”
兒子正想回話,黃村長的一家子又來了。給村長家孩子的紅紙包,兒媳婦隻包了三塊錢。
接著還有別的幹部,紅紙包卻隻包兩塊錢。
當然嘴裏說出的話,都是同樣客氣。兒子說幹部們是帶領自己發家致富的好領導,幹部們都說兒子是胡家大垸人奔小康路上的好榜樣。胡長升聽著心裏很不是滋味。又想出門去轉轉。兒子不肯,說還有兩個支委沒來。他非要胡長升嚐嚐受人尊敬的味道。
總算所有幹部都來過了。他正欲出門,德權來了,後麵還跟著兩個兒子,進門就說拜年。胡長升請他坐下,問:“年過得怎麼樣?”
德權說:“比往年好些,初三之內還有肉吃。”
胡長升說:“你家的田比我家的田種得好,怎麼日子反比我家差。”
德權望了望胡衛紅,歎口氣,說:“如今,最沒用的人才去種田。餓不倒就行了。”又說了幾句別的,德權便起身告辭。
胡長升用眼睛直看兒子和兒媳婦,可他們並沒有給紅紙包的意思。德權一走,他就生氣地數說兒子看不起窮鄉親。兒子不惱,反笑起來,說他不是不給。是不能和幹部們的孩子一樣給,他心裏記著帳,等去人家回拜時再給。他們不像幹部,若是這時就給,那感激模樣就真像個要飯的。上他家去時給,最多也隻是像個慰問的。胡長升聽了這話非但沒有高興,臉色反而更陰沉了些。
中午,胡長升抱著高高到秀梅家去了一趟,也沒說拜年的話,隻是坐坐,兩個人都不知說什麼好。
回家時,他對兒子和兒媳婦說,秀梅給了五元紅包高高,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五元票子給了兒媳婦。他倆都說秀梅日子這麼艱難,怎麼要她花費呢。
下午,秀梅來回拜。走時,胡衛紅用一隻大塑料袋裝滿各種各樣的食物,要她帶回去,弄得秀梅有些手足無措。她見胡長升直眨眼,隻好帶上。
胡長升送秀梅到稻場邊。秀梅問他幾時走。他說,等文革將路費寄來就動身。秀梅聽後更加傷神。
過了初一,天氣越來越好。垸裏大大小小的稻場上都排了幾張麻將桌子,從太陽出一直打到太陽落。
年好過,日難熬。轉問就到了初五。
這天,太陽還是那樣暖和,但麻將桌一下子少了許多。垸裏的年輕人,都開始準備行裝,等初八這天出門到外麵去打工。老人們早早地開始抹起眼淚。
初八這天,胡長升感到垸裏的氣氛一下子變了。
一大早,一批批的年輕人背著包裹和工具往大路上走。稻場邊站的盡是老人和小孩,叫的叫,哭的哭。胡長升家雖沒人外出,但他的心和別的老人一樣難受。
德權的兩個兒子都走了,王支書的兒子王超傑也走了。德權的兩個兒子滿了師,結伴去大連做油漆,王超傑則是跑單幫,問他去哪兒,他不肯說。他家裏的人也不知道,隻知道他去南方。
胡長升和王支書、德權聊了半天,主要說種田的事。德權說反正他那兩個兒子在家也不種田,他從不依靠他們。王支書則說,他種個望天收算了,收幾多算幾多。胡長升說,這麼多人進城也不是辦法,城裏失業的人也很多。電視裏總在說,要農民別進城,留在家鄉,建設家鄉。王支書馬上反駁他,說他白在城裏呆了這幾年,那是城裏人怕農民進城奪了他們的飯碗。德權不敢反對王支書,也附和說,他們不願意用金飯碗換泥飯碗。談得不投機,三人很快分開了。
回家後,胡長升對兒子說:“我一回來就想和你說個事,又見是過年就留到現在。這田不是這麼個種法。”
兒子說:“大家都這麼種嘛。田是自己的,想怎麼種,別人也管不著。再說這爛泥田翻了幾代人,也沒見誰翻出一點金銀來。”
胡長升說:“那過去地主也靠種田,怎麼有那麼多金銀?”
兒子說:“那是靠剝削。現在能搞剝削麼?”
胡長升說:“那這兩年,你不是也靠種田蓋了樓房,致了富麼!”
兒子說:“你去問問,誰要是靠種幾畝田過上好日子,我就倒著走路。我蓋這樓房是進城賣菜掙的。”
胡長升說:“那你以前怎麼不說?”
兒子說:“是哥不讓我說實話,他怕你舍不得那幾畝田。”
胡長升一下子愣住了,等他回過神來,兒子已不見了。問過兒媳婦才知道胡文革已將路費寄來,胡衛紅到鎮上去取彙款,順便到縣城去租房子,準備過了十五就去縣城販菜賣菜。
胡長升出了屋,一直往田畈上走去。
黃牯正在啃著水稻蔸子,見胡長升走來,興奮地噴了幾下鼻子。胡長升用手在它背上撫摸了幾下,然後開始用兩個指頭捉牛身上的虱子。
從中午到傍晚,胡長升一直沒有離開那頭黃牯。
天黑時,兒子從縣城裏回來,見父親在田畈裏沒回,就站在門口喊。胡長升聽得見也懶得答應,依然用手摸索著找虱子。兒子喊了一陣,見胡長升不答理,就走到田畈上求他回去。
吃晚飯時,兒子對他說,文革寄來兩百塊錢,要他初十以前動身去漢口。
胡長升一直沒說什麼,他要在家種田,他不相信有田有地養不肥人,他要用種田賺回的錢替秀梅治病。
等到吃完飯時,他才開口,要衛紅告訴文革,他不去漢口帶孩子、養老了,他要種田。
胡衛紅頓時吃了一驚。
7
初九早上醒來,天色已大亮。
胡長升趕忙穿衣起床,臉也沒洗,就拿上糞箢和糞鋤出門撿糞。
一踏上稻場,就見幾堆還冒著白氣的豬糞。他心裏說聲,我來得還不算太晚,手上飛快地用糞鋤將豬糞往糞箢裏刮。刮滿糞箢,他就將它背到自己家責任田頭倒下,回頭又到垸裏去接著撿。
一口氣撿了三糞箢,還有半個垸子沒撿到。胡長升好奇怪,以前忙一早晨,能撿到一糞箢就不錯了,可現在打個轉就能撿一糞箢。胡長升將第四糞箢糞送到田頭,轉回時,碰到德權。
德權也背著糞箢糞鋤。
胡長升大聲說:“德權,怎麼現在的豬這麼愛屙屎?”
德權說:“現在垸裏養的豬比以前多好多,屙得滿垸都是。”
胡長升說:“這樣才好,種田就是要肥嘛!”
德權說:“好個屁!除我們這些老家夥撿撿糞以外,那些年輕人,見了豬糞捂著鼻子繞著走。”
胡長升說:“那他們拿什麼肥田呀?”
德權說:“花點錢,買袋化肥,往田裏一灑,又省力又幹淨。”
胡長升說:“那怎麼行呢。毛主席就說過,化肥太多破壞土壤,還是應該以自然肥為主。化肥種的東西,也不好吃嘛!”
撿完糞回家,兒子他們還未起床。他在堂屋裏大聲說:“如今的年輕人,個個都‘修’了!”
兒子他們在房裏不答腔。
胡長升自己到灶屋弄了點吃的,然後牽著牛到外麵去了。垸裏人都知道他不去漢口了,見麵就勸他別苕,放著清福不享,還要吃這盤泥巴的苦。胡長升則說,苦點好,苦中有樂,苦中有甜。
胡衛紅到鎮上給胡文革打了電話,告訴他父親不去漢口的消息。胡文革急了,一天一個電報,催父親快去。
胡長升不為所動,依然每天早起撿糞,吃完早飯就去放牛,吃過中飯就扛上薅鋤,挑一擔糞水到油菜田裏去。到了正月十四,胡文革知道事情無可換回,就叫胡衛紅在家找一個小保姆給他送去。
垸裏十五六歲的姑娘多得很,聽到消息,不少人主動跑來了。胡衛紅從中挑了一個。正月十六那天,胡衛紅和媳婦領著兒子進城去做菜生意,家裏就剩下胡長升一人。
兒子走時,還帶著給胡文革找的小保姆,大家都很高興。隻有胡長升陰著臉,看著他們上了大路,就一頭紮到油菜田地去了。
這天晚上,胡長升吃過飯就去找秀梅。
他對秀梅說:“他們都走了,你上我那兒去住吧!”
秀梅不肯,說:“我算你的什麼人?主不是主。客不是客,萬一叫人撞見了,可沒地方擱我們的老臉。”
胡長升說:“撞見了也不怕,我們去登記就是。”
秀梅說:“不。我的病沒好,就不改嫁。”
胡長升說:“我非把你的病治好不可。”
秀梅說:“你可別因為我,將自己累病了。”
胡長升說:“如果真有人將田荒了不種,我就幫你借一畝,加上你的一畝,我家的三畝,五畝田,我少和你親兩回嘴就可以種好。”
說著,就過來抱住秀梅親嘴。親了一陣,他再說要秀梅過去時,秀梅答應去住一晚。正要走,秀梅又犯難起來。她擔心大門一上鎖後,被人看見,會起疑心的。
胡長升想了想,讓她將大門閂了,人從後門出去,再將後門鎖上。
外麵的月亮很大,老遠就可以看清楚人。秀梅心裏發慌,怕人看見,走得很快,一不留意摔了一跤。幸好趴在一堆草上,沒有傷著。
胡長升將秀梅領進家,引著她樓上樓下各處看了看。秀梅很興奮,她從未住過樓房。胡長升告訴她,胡文革住的樓房比這還要高還要大。
秀梅說:“樓房就是好!”
胡長升說:“別的都好,就是憋得慌。樓上樓下住了半年還不認識。不像我們這兒,方圓十幾裏,沒有誰不知道誰的。”
轉了一圈後,回到房裏。胡長升打開遙控電視機,秀梅沒見過搖控器,接過去玩個不停。玩得正高興,電視機忽然暗下來。秀梅以為電視機弄壞了,心裏很慌。胡長升告訴她停電了。她到窗戶前一看,四周漆黑一團,果然停電了,隻有天上的月亮是亮的。
他倆都不願點燈,黑黑地雙雙鑽到床上,偎著說了好長時間的話。電還沒有來。秀梅在被窩裏將身上的衣服都脫了,然後來脫胡長升的。
胡長升不讓脫,用手護得緊緊的,說:“隻要和你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了。我不能再讓你受苦。”
秀梅力氣不夠,掙了一會兒,就哭起來,說:“我命怎麼這樣苦,大半生沒靠著一個好男人。等有了指望,卻又得了這磨人的病。”
胡長升用手在她身上不停地撫摸,不知是自己的手糙,還是她身上皺紋多,老是一頓一頓的。摸了一陣,秀梅睡著了。胡長升勾下頭去吮她的奶她也不知道。
秀梅睡得香,胡長升卻睡不著,心裏像貓在抓。
半夜裏,胡長升聽到一陣機動三輪車的轟鳴聲。轟鳴聲消失後,猛烈的敲門聲又響起來,整個垸子都能聽見。隨後,有隱約的罵聲傳來,似乎在說誰,這麼大的年紀還跑出去偷人,真不要臉。胡長升猜測可能是李國勳來找秀梅,沒找著才罵人。他想起去看看,又不願驚醒秀梅,便耐著性子沒動。
電一夜都沒來。
迷糊中,胡長升覺得有人在弄他。睜眼一看,秀梅將他上衣扣子全解開了,並將自己的胸脯緊貼在他的胸脯上,一雙眼睛還癡癡地看著他。
他正要伸手去摸秀梅的臉,德權在樓下叫起來。
德權說:“長升!怎麼今早不起來撿糞,哪兒不舒服麼?”
胡長升披上衣服,走到窗前說:“孫子走了,沒人吵,睡過了頭。”
德權說:“你知道秀梅去哪兒了麼?昨夜她女婿來找沒找著,罵得不像話!”
胡長升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德權說:“聽說鎮裏今天要開春播會議,可能有計劃內的化肥分下來。今天晚上我們去吳支書家探探消息,行麼?”
胡長升應了下來。回頭見秀梅臉色很不好,正手忙腳亂地穿衣服,嘴裏還責怪道:“我說不來,你硬要人來,這下看怎麼遮蓋。”
胡長升說:“怕什麼,捉奸要雙,不承認就是。”
秀梅說:“可我昨晚去哪兒,總得有個說法嘛!”
胡長升想出一個主意來。他說:“你哪兒也沒去,就在家裏。你不願理睬那混帳女婿。”
秀梅說:“我是不願理睬他。”
也巧,秀梅穿好衣服後,外麵忽然起了大霧,十步以外就看不清人。胡長升提著糞箢糞鋤在前麵探路,秀梅在不遠處跟著,聽到咳嗽聲就找地方躲一躲,一路上很順利,沒有被人看見。
中午霧散後,垸裏人都知道,秀梅昨夜在屋裏忍了一夜,任憑李國勳怎麼罵也不出聲。大家都同情秀梅,說李國勳是個畜牲。
霧散後不久,李國勳和秀梅的女兒一齊來了。原來他們從一位親戚那裏聽說,秀梅的母親臨死時,曾將一枚金戒指和一對金耳環交給秀梅,要秀梅留作養老的本錢。女兒女婿和秀梅吵了半天,秀梅矢口否認家裏有金貨。氣得李國勳將上裏的鐵鍋砸了個大窟窿。秀梅氣女兒,女兒氣秀梅,母女倆都流了很多眼淚。
他們走時,氣鼓鼓地說,秀梅若不將金貨給他們看一眼,以後就別想得他們一分錢的幫忙。
晚上,胡長升和德權去吳支書家。
吳支書正坐在沙發上,戴著耳機聽收音機。見他倆進來,抬抬屁股讓座,又大聲招呼媳婦泡茶,回頭說:“我聽完這段新聞。”
坐了十來分鍾,吳支書摘下耳機,興高采烈地說:“美國和伊拉克剛打完仗,南斯拉夫自己又幹起來了。聽《美國之音》真過癮,盡是打仗的事。文革他們聽不聽《美國之音》?”
胡長升說:“好像也聽。他那個收錄機裏的播音員,說話總是怪腔怪調的。”
談了一陣題外話,德權插不上嘴,等了一個空隙,忙開口說:“吳支書,今年不知有沒有計劃內的平價化肥?”
吳支書說:“現在哪有什麼平價?現在的高價就是平價。你莫指望那點油水能滴到下麵來。”
胡長升說:“今天開會是不是布置春耕生產呀?”
吳支書說:“是倒是,可說種田的事不到十分鍾,其餘時間都是研究如何辦好今天的春季趕集日。”
德權說:“一點化肥沒給?我不相信!”
吳支書正色說:“未必我貪汙了不成?”
德權說:“我哪敢這樣想。我是說過去年年多多少少總要給點化肥,做個樣子給上上下下的人看,怎麼今年政策變了呢?”
吳支書說:“《美國之音》說,今天的政策還要大變呢!”
胡長升說:“沒有也就算了,不過你和幹部接觸多,有機會可別忘了我們。”
吳支書說:“那當然,化肥又不能吃,總是要賣出去的。”
說完,他倆就起身。吳支書卻留他們坐一會兒。他說今年的趕集日比去年的規模還要大,所以徐鎮長要求各村到集上去作交易的人,不能少於五百。吳支書知道胡長升在垸裏說話做事都是有分量的,要他到時帶個頭。
從吳支書家出來,路上胡長升問德權,什麼叫趕集日。德權告訴他,這是鎮上去年興起來的。聽說是徐鎮長出外考察後,想出來的主意。開始宣傳時,是叫趕集節,後來不知哪個領導發了話,又改成趕集日,定在每年穀雨節這一天。去年布置每村去三百人,胡家大垸連同大人小孩一起去了一百多人,結果挨了徐鎮長的批評。其實去的人也不情願,各人家裏並沒有什麼可賣的,隻是聽吳支書說,趕集日這天要拍電影和電視,大家才去看熱鬧。群眾都是空手去,幹部和黨員挑著糧食或牽著牛羊豬,到鎮上規定的地方擺個做買賣的樣子,等電視拍過以後,又都挑回家或牽回家。
胡長升聽了很生氣,說:“這麼搞,到底是想蒙騙誰呀?”
8
天氣轉暖後,田裏的油菜開始封行了。胡長升鋤了最後一遍草,然後就看著油菜一節節地往起拔,並長出花蕊來。
德權從田埂上踱過來,說:“你這兩分田的油菜,可以抵得上別人一畝。”
胡長升說:“靠望天收能養家□口?得下功夫才行。人不負地,地就不負人。”
德權說:“就是啊!長升,這幾畝田,你今年是打算種二季稻,還是種中稻?”
胡長升說:“按理說該種二季稻,可又怕天氣不幫忙,一個冬天才下一場小雪,這蟲災可能也不得了。”
德權說:“一連好幾年了,風調雨順的,今年得防一手。”
胡長升說:“我看還是種一季中稻。這田用化肥種了幾年,枯了底子,得讓它補一補。”
德權說:“我也打算種一季中稻,雖然產量要比二季稻少幾百斤。可早稻不好吃,賣不起價,晚稻又怕大旱和大澇,不把穩。還是中稻好,人也省力。種得好,比二季稻少不了幾個錢。”
胡長升說:“我打算再撿二三十擔糞後,就將田犁一遍,把糞灑到裏麵,好漚一漚。”
德權說:“油菜這時怕水,都在一丘田裏,你可不能放水。”
胡長升說:“這要你說?”
德權說:“我怕你耽誤了幾年,忘了。”
胡長升說:“老婆媳婦堂客可以忘,這種田的事可不能忘。”
他倆蹲在那兒,田邊的三個糞堆比他倆的頭還要高。
德權說:“前幾年,你若撿了這大三堆糞,隊裏一定要來開現場會。”
胡長升說:“那時糞少,人都搶著撿。現在糞多,反倒沒人撿。”
德權忽然叫:“你看,說開現場會,就有人來了。”
胡長升抬頭一看,果然有一隊人順著田埂走了過來。
胡長升有些激動,問德權身上帶煙沒有,人家這遠跑來,沒個招待怎麼行。德權連忙起身去家裏拿。
走在頭裏的是吳支書。吳支書將從救濟物品中拿的那件大衣披在身上,走時一扇一扇的。他見德權走得很快,就大聲招呼,要德權給德貴家帶個信,說有領導來參觀他家的酒廠。
胡長升聽說不是來開積肥現場會,便生氣地大聲說:“他不是回家,他是去屙屎。”
德權聽見後,真的跑到自家油菜田中間蹲下來。
胡長升蹲在田邊,背對著他們。一大群人不斷地從身後走過,隻有一個女人用漢口腔說了句:“喲,真是艱苦奮鬥,撿了這麼多的豬糞。”
那群人走不見後,德權才跑回來告訴胡長升,走在中間的那一位,就是徐鎮長。胡長升一聽,急了。
他說:“徐鎮長怎不和我打個招呼,我沒看見他,他肯定看見了我呀!”
德權說:“現在的領導都是這樣,你不和他說話,他就裝作沒看見你。”
胡長升要去攆,還沒動步,遠遠地看見秀梅扛著鋤頭過來了。正好德權叫他莫攆,那些人走馬觀花,攆不上的。胡長升就作了罷。
德權也看見了秀梅,說:“秀梅怎麼腳下打起辮來,走路都走不穩,還種什麼田!”
胡長升一看,秀梅走路的樣子果然有些搖晃。他說:“德權,秀梅一個人過日子真可憐,我們該幫她一把!”
德權說:“你是不是得了她的什麼好處?”他邊說邊眨眼睛。
胡長升說:“那些年修水利,隻要一上工地,哪個的衣服她沒幫忙洗過,還自己貼肥皂。”
德權說:“那是扯冬瓜蓋葫蘆,她幫你洗衣服,我們順便沾點光。”
胡長升說:“你這人真沒良心!”
德權說:“你別生氣。你想回報我沒意見,名義上是我們兩個,具體做事可全靠你。我家田地多,顧不了別人。”
胡長升說:“這話可得算數,最少這擔子你名義上得扛一半。”
秀梅走攏來問他倆這親熱在說些什麼。德權開玩笑,說自己準備給某兩個人做媒。秀梅不好意思,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團紅暈,人顯得非常好看。
這時,胡長升家的黃牯和德權家的水牛在河邊打起架來。
他倆趕過去時,黃牯已占了上風,將水牛打得節節敗退。河岸很窄,德權想過去將水牛趕開,黃牯在前麵攔著。
德權叫胡長升上前去拉開黃牯,胡長升卻不緊不慢地說:“別慌,它倆也在爭勞模呢!”
又打了一陣,水牛掉過頭來,落荒而去。黃牯追了一陣後停下來,朝天長長地吼了一聲。
胡長升說:“德權,你看這像不像當年你和我搞對手賽的架式!”
德權瞪了他一眼,跑著去追回自己家的水牛。
德權牽著水牛回來時,胡長升故意讓黃牯攔在路上。水牛見了黃牯,不敢往前走。德權用棍子打,它也不挪腳。
胡長升笑著說:“牛都認輸了,你還不認呐?”
德權說:“會打架算什麼本事。”
胡長升說:“要是像往年一樣搞耕牛評比就好了。”
德權說:“這還不容易,過幾天就是趕集日,鎮上有做牛生意的,我們把牛牽去,看誰的價錢高。”
胡長升說:“行,一言為定。”
胡長升將黃牯牽到一邊,讓德權牽著水牛走了。黃牯吃完胡長升遞過來的油菜葉子,伸長脖子來拱胡長升的襠部。
胡長升邊解褲子邊對秀梅說:“你讓一讓,黃牯打架贏了,朝我要酒喝呢!”
秀梅瞪了他一眼,躲到自己家的油菜田裏去了。
他一邊屙尿,一邊大聲自語道:“我還沒老,我還能屙出三尺遠的尿!”
他知道秀梅能聽見自己的話。
開犁是在穀雨前一個星期。胡長升先將自己的三畝田犁完,接著又去犁秀梅的那一畝。他怕別人猜疑,用的是德權家的水牛。犁完田後去德權家還牛時,他覺得垸裏的女人看他的眼光像刺。
趕集日這天,胡長升和德權分別將自己家的牛牽到鎮上。他們打賭,誰輸了誰請客買牛肉麵吃。
村裏的幹部和黨員,也都拿了東西到鎮上去擺樣子哄人。胡長升看到鄰村的一個幹部在鎮委會門口擺了一擔穀,就故意上前去問價錢,那個村幹部以為他要買,連忙挑起擔子跑到別的地方去了。胡長升又好氣又好笑。胡家大垸來趕集的人大都是應付差事,隻有抱著公雞、提著雞蛋和來賣酒的德貴是真來做生意。
胡長升和德權將牛牽到牛市上,剛站定就有幾個牛販子圍上來,繞著牛轉了幾圈,然後一個個輪著將手塞進胡長升和德權的袖子裏,做著各種動作。胡長升弄不懂,隻知道這是在出價,但不知道是多少,便笑而不答。牛販子以為他們是幹部們派來胡弄人的,就朝地上吐了一泡痰,轉身走開。
他倆也不惱,站在那兒不動。
中午時分,來了幾個農民。轉了轉便盯上了他們。還找來牛市上的經紀人,說是買回去種田。先說黃牯,再說水牛,出價都是一千五。胡長升和德權都努力往上爭,也隻爭到一千六。經紀人說這是今年牛市上的最高價了。
徐鎮長不知從哪兒鑽出來,湊到他們中間不著邊際地說了幾句話。胡長升還想將黃牯的價往上爭點,沒心思理徐鎮長。等他回過神來,徐鎮長早不見了。
爭了半天,胡長升忽然說不賣了。德權也跟著說不賣。經紀人說他們太苕了,這樣的價找不著第二個主兒。胡長升說,假如說這牛隻能賣六百塊錢,我二話不說就賣。
二人牽牛離開牛市後,德權說:“白來一趟,沒分出個高低。”
胡長升說:“怎麼沒個高低!你是水牛!我是黃牛!水牛隨便就可以賣到一千,黃牛爭死血也才到得了八九百!”
德權說:“以往耕牛評比可是不分水牛、黃牛的。”
胡長升說:“你就是死不認輸。從前你沒評上勞模,就說領導是看我沒老婆,照顧我。你的歪理總是多。”
走了一陣,見街邊的餐館裏坐著村裏的幾個幹部。吳支書還是披著那件七成新的呢大衣,醉醺醺地叫胡長升和德權進去喝幾杯。胡長升想到胡文革捐的那件大衣也許也被哪個村幹部半路截走了,心裏就起了氣,便衝著吳支書說:“你這大衣是不是沒花錢,這熱的天還穿在身上,是當蓑衣麼?”
說完就急步離開。
德權在背後嘟噥:“又是在吃公家的。我們幹嗎不也吃一點!”
胡長升不理他。過了一陣才說:“你什麼便宜都想沾,電視裏那多的國宴怎麼不去吃一回?”
一邊走路一邊放牛,到家時天快黑了。
臨分手時,胡長升對德權說:“牛評比是牛的事。我們還是努把力,將勞模奪回來,為種田人恢複名譽。”
德權說:“你見的世麵比我多,我聽你的就是了。”
過了正月十五,垸裏就斷了電。胡長升有電視也看不成,黑了後就上床睡覺。偶爾偷偷跑到秀梅那裏坐一坐,出來時,手上還要拿點什麼,裝作是借東西。
這天晚上,胡長升又去秀梅家坐了兩個小時,聽秀梅說她的病時好時壞,胡長升說他第二天再去給秀梅弄幾劑藥回。正月間,胡文革寄來的兩百元路費,他一直留著沒動,總想著怕萬一有什麼事,可以應個急。他有幾次很想問秀梅到底有沒有金耳環和金戒指,若有,不如拿到銀行變幾個現錢治治病,又怕秀梅猜疑他也像女兒、女婿們一樣,是貪她的財,才和她相好。結果都沒說出口。秀梅也不同意用胡文革寄來的這兩百塊錢。她還欠了村裏的幾百塊錢,過去年年到了關鍵時候,女兒、女婿多少還要幫她一點,若知道她能拿出幾百塊錢去看病,那就誰也不會管她了。看著她病懨懨的樣子,胡長升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一出秀梅的家門,就看到自己屋裏的燈亮著,心裏就有些慌。
推開大門後,見胡衛紅在堂屋裏坐著。
見了他,兒子就問:“回來一大夜了,都沒見你的人,你去哪兒了?”
他撒了一個謊,說:“我到德權家商量買穀種的事去了。”
兒子說:“你怎麼將牛賣了,說都不和我說一聲?”
胡長升說:“我沒賣牛哇!”
兒子說:“我在縣裏看電視了,你和德權叔一起賣牛,徐鎮長還在一旁和你們說話!”
胡長升明白過來,就將趕集日的事情說了一遍,末了他說:“那天我們沒看到拍電視的機器呀。”
兒子說:“一定是藏在哪兒偷拍的。”
兒子又說:“媽的!過去總說報紙假不願看,現在電視也作假。電視作假你想不看還不行!”
胡長升問兒子生意怎麼樣。兒子歎氣說開年兩個月一直不順,剛顧糊三張嘴,有幾筆好生意都做瞎了火。他找算命的測了一卦,說是家裏有什麼東西在妨礙他。胡長升要兒子別信這個。
胡長升進房睡下了,聽見兒子還沒睡;又爬起來,支吾半天,終於將自己和秀梅的事說了出來。兒子半天不講話。後來才說,秀梅別的都好,就是身體不好,帶著災病進來,恐怕對胡家不利。胡長升將自己打算用種田賺的錢,替秀梅治好病再結婚的想法告訴了兒子。兒子突然問秀梅是不是來家裏住過。胡長升沒想到兒子會這麼問,一時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