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立即陰下臉說:“你不記得野女人進門一掃光這句話麼?”
兒子砰地關上房門睡去了。
胡長升在床上坐了一整夜,天剛見亮就出去撿糞。全垸的糞都撿完後德權才出來,見了他,以為也是剛出來就咋呼道:“昨夜真古怪,這麼多的豬,怎麼一泡屎也不屙?”
胡長升在秀梅的油菜田旁邊坐了很久,油菜花香又濃又釅,很像秀梅二十多歲的時候。
吃早飯時他才回去。離家老遠,就聞到一股艾葉香,也是很醉人的味道。他卻不覺得醉,心想這大概是兒子在用艾葉驅邪。進屋後,果然見前門後門都有一堆往生錢在燃燒著。
兒子臉色好起來,胡長升不去看,低頭對兒子說:“我想定了,下年娶秀梅。你們若嫌她,我就到她家去。”
兒子說:“這事我做不了主,得和哥商量。”
兒子走後,胡長升依然每天早起撿四箢豬糞。
9
油菜一黃,田畈上的人就多起來。先是割油菜、收油菜、扯油菜蔸子,接著就是犁田、耙田、耖田。
胡長升幹活時總是不相信地往四周望,田裏幹活的人,不是老頭就是婦女,年輕人隻有很少的幾個,且都是一千塊錢可以買四個的那類苕貨。那幾年搞學大寨時,也是這種情形,年輕力壯的男人都上水利工地或改大寨田去了,留下些半勞力種田,結果搞得年年沒有過年肉吃。現在又是這樣,把田甩給了老人和女人。這種事政府怎麼就不管呢!未必非要等到像六〇年那樣餓死人後,才來想辦法麼?他怎麼也想不通。
胡長升將自己和秀梅的田盤完後,見夾在他們中間的那塊田裏還長著去年的水稻蔸子。
這塊田是王支書的兒子王超傑的。王超傑出去幾個月,已往家裏彙千把塊錢,他媳婦養得白嫩嫩的,不願到田裏動一塊泥巴。
胡長升想將這塊田借過來。
太陽將露水曬幹了,胡長升將打下的油菜籽搬到樓頂上曬。正要下樓,秀梅和德權扛著一隻大布袋在樓底下叫,說想將他們家的菜籽放在這樓頂上曬一曬,胡長升好奇怪,樓頂曬東西雖然好,可總沒有在自家門口方便。胡長升答應了,等他們上來後,一問才知道,村幹部年年這時候帶人出來搶菜籽,拿去頂各家的欠帳。德貴昨天賣酒回來,看見村幹部在鄰村裏躲著開會,這幾天肯定要行動。
胡長升聽秀梅和德權說過幾次欠帳的事,就問他們到底欠些什麼錢。他們自己也記不清名目,反正會計的帳本上記得很清楚。
曬好菜籽,他們一齊下樓,胡長升又將大門鎖上,信步到垸裏去轉轉。
垸裏油菜雖然種得不多,但各家各戶都還種了一點,可這好的天氣,竟沒有幾家曬菜籽。正在尋思,忽聽到後山上有幾個人在爭吵,像是有人在搶東西。
胡長升趕去時,見樹林中的一塊空地上,吳支書帶著一幫人圍著德權的弟弟德利,地上的簸箕裏,油菜籽隻剩一點點。
會計將算盤撥得叭叭響,嘴裏多少多少地報著,民兵連長和黃村長抬起一杆大秤,勾起地上沉甸甸一隻布袋。吳支書叫德利起來看秤,德利賭氣不理,蹲在地上不動。吳支書就一把拎著他的後領,將他扯起來,說你看好了,記住幾多斤兩,別到時候扯皮。德利無奈隻好去看,看時兩眼噙著淚花。
這邊一鬧,後山都騷動起來,躲著曬菜籽的人都慌慌張張地收拾著,想重新躲藏起來。村幹部並不急,就近裏一個個地逮。跑脫的人到山邊又被堵回來,下山的路早被村幹部派人看住了。
胡長升極為看不慣,他嘴上不說,忍著跟在村幹部後麵一戶戶地看了半天才大致明白。一共有茶葉特產稅、民兵訓練費、村集體統籌費、廣播維護費、牲豬屠宰稅、治安統籌費、道路護理費等十幾種。一家一戶,人少的幾十元,人多的就上一百,甚至二百元。
胡長升趁吳支書到樹叢中屙尿時走攏去問道:“我們村一棵茶葉都沒有,怎麼要交茶葉稅?”
吳支書說:“這是好多年前定的,不能改。”
胡長升還要問,吳支書說:“你問也問不清,你家的錢我找衛紅要!你是老模範,村裏會照顧你的。”
胡長升回屋後,秀梅和德權也悄悄來了,說是要將油菜籽轉移走。胡長升告訴他們,吳支書說過不來他家。秀梅和德權聽後稍稍放下心來。
坐了一會兒,胡長升猛地一拍桌子,說:“不對,吳支書這是在施緩兵之計。大白天的,你們上我這兒來,他不會不知道。”
秀梅和德權急了。胡長升幫他們出了個主意,說等吳支書他們從後山下來時,他倆就順著他家的後溝爬到後山上去,給吳支書來個調虎離山。
下午,吳支書真的帶人來了,卻撲了個空。吳支書心知自己中了計,不便說出口,就推說送帳本給胡長升看。胡長升接過帳本見自己家今年應交一百八十七元。他順手翻了翻,德權和秀梅家分別欠了六百多和兩百多。
吳支書走時交給胡長升一封信,要他轉給德權。胡長升一看信封上的地址是大連,知道是德權的兒子寫來的。
躲過吳支書那幫搶油菜籽的人後,德權很高興,又見兒子來了信更是喜得合不攏嘴、撕開信就讀,讀到一半就讀不下去了。
原來德權的兩個兒子在大連一戶人家做油漆時,被這家人暗算了。說他倆偷了他家的金戒指和金項鏈,賴掉工錢不說,還害得兄弟倆被拘留了一個星期。出來後,工具和鋪蓋都丟了,他們要了兩天飯,後來碰上一個踩三輪車的老頭。老頭借給他們一輛三輪車拉貨載客,目前別的都好,隻是有時受當地流氓的敲詐。
胡長升和秀梅都為德權難受。
夜裏,胡長升怕德權在家憋出意外,就到德權家去看看。他剛進門,吳支書就跟進來,隨來的幾個人鑽到裏屋去搜,不一會兒就將那袋油菜籽搜了出來。
德權心裏打顫,說不出話。
胡長升替他大聲吼道:“群眾有苦有難沒看到你們,群眾種田種地沒看到你們,看到你們時你們卻像個逼租逼債的偽保長!”
吳支書說:“胡勞模,你這樣罵算什麼,比你罵得厲害的人多著呢!”停了停又說:“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
胡長升從德權家出來,又繞到秀梅家。還未進門,就聽到秀梅嚶嚶地抽泣聲。
秀梅家的油菜籽也叫吳支書帶人拿走了。
秀梅哭著說:“我拿什麼做油吃喲!”
第二天,胡長升早上沒到垸裏撿糞,起床後就去西河鎮。他要向徐鎮長反映情況。可徐鎮長為了出外考察,起得同他一樣早。他走到鎮委會時,小陳告訴他,徐鎮長這時恐怕已坐車到了黃州。他隻好將隨身帶來的一袋油菜籽,送到油房去換了幾斤油。回去後,他將油給了一斤德權,其餘全給了秀梅。
10
吳支書到縣城去搞了一批化肥回來賣,同時還帶回胡衛紅的口信。胡衛紅問家裏幾時插秧,插秧之前請人捎個信他,他好帶媳婦回來幫忙。
德權聽了好羨慕。
胡長升卻說,要他們回來幹什麼,他們以為我老了,什麼事都得求他們,靠他們過日子,由他們說了算,我偏不求他們。
胡長升買了一包冰糖到王支書家,找王超傑的媳婦借那一畝地。王超傑的媳婦答應得很爽快,說荒在那兒長草不好看,你想種就拿去種吧,我不在乎那千把斤穀。
連帶秀梅的田一共是五畝,胡長升三天插了三畝,第四天,那腰痛得怎麼也直不起來。秀梅趁他不注意,脫了鞋,偷偷下到田裏插了二十幾把秧。胡長升發現後,就大著喉嚨吼她,要她上岸去。德權在旁邊田裏說,你們這個樣子真像是夫妻,不如幹脆搬到一起住。秀梅站在田埂上,抓了一團泥巴,扔在德權的身上。
秀梅回去後,病又犯了。
胡長升強撐著將剩下的兩畝田的秧插下去。也沒歇半天,就趕到鎮上給秀梅買藥。醫生已認識他,說這樣拖下去不行,得住院。胡長升回來實話對秀梅說了。秀梅不肯,說這藥很靈,一吃就止住了血,隻要不出血就不怕。
幾劑藥吃下去,秀梅真的好了些。胡長升不放心,就想到信用社去為秀梅借點貸款。於是,他又上了一趟西河鎮。
信用社的人聽他說了秀梅的情況,連連搖頭,說他們隻貸款發展經濟,不貸款治病。胡長升知道一些情況,就舉了某某人的例子。信用社的人說這是極個別的情況,他有償還能力,可秀梅一個獨女人,連一點點稅都交不起,怎麼能還貸款。胡長升想了想說,那我代她借行不行,她還不了,由我還。信用社的人說,代也不行,要借就你借,文革和衛紅都很能幹,我們不怕你們不還款。胡長升怕秀梅在女兒、女婿麵前說不清錢的來源,又想了個主意,他說,我借可以,但你們對外可得說是秀梅來借的。免得她女兒以為她有許多私房沒拿出來。信用社的人一口否定,說假如別人知道我們連秀梅這樣的人都給了貸款,那他們會將我們這屋擠垮。談了半天沒談妥。
胡長升一天到晚泡在五畝田裏,想有一季好收成,賣了稻穀替秀梅治病。
秧苗漸漸長高。雖然田畈上總是一群老人在做事,但季節到了,紅的紅,綠的綠,黃的黃,花的花,景色還是很好看。
胡長升種的田底肥下得足,又撒了兩遍化肥,秧苗明顯比別人的壯許多。隻是化肥價格太高,五畝田的化肥用了差不多四百塊錢。胡長升將胡文革寄來的路費、賣油菜籽得的錢,以及胡文革給他過年用的他省下沒用的錢全用光了。現在田裏等著要打藥除蟲。他打定主意,進城看看孫子,同時找衛紅借點錢。
天氣越來越熱。胡長升要趁涼快時趕路,起得比平常撿糞還早。
剛打開門,人還未跨出去,忽聽見鄰居家的門“吱呀”一聲響。他探頭一看,隻見一個男人慌慌張張地走出來,一個女人在背後叮囑:“今晚你再來啊,我給你留著門!”那男人應了一聲後,打他門口經過時,他一看,卻是李國勳。
見了他,李國勳說:“我來看看嶽母!”
胡長升冷笑一聲,沒有回話。
出門沒走多遠,胡長升碰見吳支書的兄弟媳婦一個人在路上急急地走。見了他,口稱早起找牛。胡長升看她的鞋幹幹淨淨的一點露水也沒有。
胡長升不說破,待她走遠後才歎口氣。
天熱,男男女女都穿著單衣薄裳,遮不住欲火。且男人出去都半年了,年輕的媳婦哪裏忍耐得住。衣服穿得少,解脫係穿都方便快捷,就像隨手摘人家地裏的一根黃瓜,挖人家地裏的一顆紅苕。胡長升自己也是這樣和秀梅好上的,夜裏上工棚後麵去解手,摸黑撞到一起,就再也分不開。
胡長升在集貿市場上找到兒子。
兒子見他來了,有些喜出望外,說媳婦今天有些不舒服,他讓父親幫忙照看一下攤子,自己回去看看。
幾樣蔬菜,兒子一說他就記住了價錢。守了一陣,見隻有人問沒有人買,他就想可能是價高了,就每樣降了兩分。結果一大堆菜很快就賣得差不多,剩下些爛菜都是人挑剩下來不要的。他收拾東西,準備到一旁找個地方坐著等兒子回。忽然一個滿臉胡須的人走過來,二話沒說就將他的秤杆折成兩段,然後問是誰讓他降的價,想吃獨食還是怎麼的?胡長升聽說過流氓行凶的事,見這架勢心裏有些慌,嘴上卻硬著爭辯,說是自己的東西想怎麼賣就怎麼賣。大胡須揮拳要打他。旁邊一個賣菜的女人忙起來說,江大哥,這是衛紅的父親,剛來的,衛紅有事去了,讓他臨時頂一會兒,他不知道規矩。大胡須鼻子一哼,說告訴你兒子,晚上六點半在亞細亞餐館等我。
大胡須走後半天,兒子才回來。聽胡長升說了事情經過,長籲一下,說:“沒傷你的皮肉已算是萬幸了。”
胡長升問:“不是說買賣公平麼,怎麼就沒人管管他呢?”
兒子說:“在村裏,支書最厲害。在這兒,流氓最厲害。”
往回走時,胡長升問兒媳婦怎麼樣了。兒子一笑,要父親進屋後別提剛才他離開過菜攤的事。胡長升起了疑心,一陣風吹來,他聞到兒子身上有股女人香味。
胡長升見路邊有個水龍頭,就叫兒子上去將身上衝一衝。兒子會意,就擰開水龍頭,將身子狠狠衝了一遍。
胡長升在一旁說:“衛紅,你可要好好學你哥,他單位裏好多漂亮女人給他寫信,他都交給了你嫂子。”
兒子嬉皮笑臉地說:“我若收到信,也交給媳婦。”
兒子和同是賣菜的另外一家人,在城郊合租了一套房子。吃過午飯,看過孫子和兒媳婦,他惦記著家裏的牛,拿上兒子給的一百塊錢,又往回趕。兒子怕他再惹麻煩,也沒留他。到車站買了車票,送他上車。
等車時,胡長升問兒子這一段生意如何。兒子說他同吳支書一起做化肥生意賺了一筆大錢。吳支書出的平價指標,他出的資金等等。兒子要胡長升回村別漏了風,吳支書的化肥指標來路不正,可這麼多的化肥,又不像是克扣村裏的化肥指標,村裏就算能分到一些,也不可能有那麼多。極有可能是好多村聯合起來湊的這一大股份子。
太陽落山之前,胡長升到了西河鎮。他從街上經過,見吳支書從派出所裏走出來時,臉色有些異常。
胡長升關心兒子,就走攏去小聲問:“那個案子,他們和你說了?”
吳支書一驚反問:“你怎麼知道?”
胡長升說:“這種事我還能不知道麼?”
吳支書說:“你知道就行,回村後可別亂說。”停了停又說:“王超傑,你幹嗎這麼苕,販女人、販小孩都可以保住性命,為什麼要去販運那要命的毒品呢?”
胡長升聽吳支書說的不是化肥案,也吃了一驚。他說:“王超傑真的參加了販毒集團?”
吳支書說:“這還有假?上麵都發了通緝令,派出所要我們秘密控製他的家人,發現他潛逃回來,就立即報告。”
胡長升在漢口看了很多錄像片,知道販毒的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捉他們一個,警察最少要死十個。
胡長升說:“照我看王超傑不像黑社會的人。”
吳支書說:“上麵說他是的,我有什麼辦法。”
胡長升說:“不過,他若真是黑社會的人,你可得注意安全。”
吳支書沉默不語,一輛三輪車駛過來,停在吳支書麵前,吳支書坐上去,一個心思思考問題,忘了和胡長升打招呼。開車的人是聾子四叔的兒子,他問胡長升坐不坐。胡長升問清李國勳的車還在後麵,就沒上去。
不一會兒,李國勳開著三輪車來了。一見胡長升在路邊站著,忙踩了一腳刹車。胡長升爬上去坐定後,便開始和李國勳說秀梅的病。他要李國勳發點孝心,送秀梅到醫院裏住十天半月。
李國勳一路將車開得飛快,超過了吳支書坐的那輛車。胡長升擔心這家夥若是橫了心,將龍頭一扳,連人帶車往山溝裏衝那就糟了。就不敢再說話。
三輪車一直開到胡長升的門口,胡長升腳一沾地就硬起來,問:“你到底答應還是不答應?”
李國勳愣愣地說:“你和她說,我給兩百塊錢,住不住院,住長住短全由她。”
這時,天已完全黑了。李國勳將車推到一邊,當著胡長升的麵,鑽進了鄰居家。他一進去,鄰居家的門就閂了,跟著燈也熄了。
胡長升忍不住罵了一句:“這個畜牲!”
剛好吳支書從門前路過,就問他罵誰。他推說是罵他家的黃牯。
的確,黃牯被關了一天,在棚裏鬧得很厲害。
11
聽說女婿答應出錢給自己治病,秀梅很高興。
過了一陣,她又起了疑心,問胡長升是不是在其中設了什麼圈套,不然像李國勳這種人麵獸心的東西,哪來的慈悲腸肚呢。
胡長升就將事情的原委都對秀梅說了。
秀梅當時就暈了過去。醒來後,她將胡長升從頭罵到腳,說他是想害她早死。又說她寧肯喝農藥,也不吃李國勳花錢買的藥。
秀梅一鬧,胡長升便六神無主。
時間一久,他靜下來,猛地一拍桌子,並低聲吼道:“我這麼大年紀害你幹什麼,未必是我在搞三角戀愛,想甩了你不成。我這樣做是為你好呀!”
他一吼,秀梅就靜了下來。
秀梅剛鬧時,就有人向秀梅的女兒報了信。女兒當即和李國勳打了架,她沒沾到便宜,反被打回娘家,披頭散發地叫著命苦,撲到秀梅懷裏。兩個人抱著哭了一天一夜。垸裏的女人進去勸,總沒多少效果。胡長升不方便進去,在一邊幹著急。
胡長升的鄰居也躲到娘家去了。秀梅母女倆想鬧又找不到對手,終於自己歇下來。
女兒在秀梅這兒住了幾天。到底在李國勳那兒魚肉吃慣了,過不來母親這有鹽無油的日子,到了第八天,她又提上自己的包裹回去了。
這中間,垸裏發生了一件大事。有十幾戶人家從鎮上莊稼醫院買回農藥,噴灑在秧苗上,秧苗的葉子枯死了許多。吳支書到縣城請來技術員一化驗,這些農藥全是假的。技術員說幸虧那天下了一場陣雨,不然,這些秧苗全完了。
吳支書開始說要去告狀,為大家挽回損失。後來搞清莊稼醫院是鎮委會開的,就不再出麵了,反說群眾出麵比他出麵好講話些。
大家到鎮委會去了幾次,徐鎮長總是有事不肯見他們。最後一次還是吳支書給出個主意,要他們就在鎮委會辦公室靜坐。徐鎮長不出麵說句話,就不離開。這一招果然厲害,不過徐鎮長依然沒出麵。他請辦公室主任轉告,鎮裏將根據秋收後的實際情況,再在某項上交中作減免。
大家回來後,都很感謝吳支書。
胡長升和德權因當時手頭上沒錢,沒有隨大家一齊去買農藥,而躲過了這場災。但吳支書還是將他倆和秀梅以及另外幾家沒有受災的田,都統計進去。技術員搞不清楚哪是哪家的田,隨便看了看,就在統計表上簽了字。
胡長升從技術員那裏買了兩瓶真農藥,噴到秧苗上,蟲都死了,苗子一點沒傷。
而且今年的天氣也怪,四周都是大旱,就胡家大垸這一塊天,隔天來一場陣雨,秧苗長得格外的旺盛。
胡長升對秀梅說,這是老天爺在發善心,讓那五畝田多結穀籽,賣了錢替秀梅治病。
從那次逼李國勳出錢給秀梅治病以後,秀梅就不大理胡長升。胡長升去她家,她也開門,也倒茶。胡長升親她、摸她,她也不推不躲,可就是不和他說話。
她這副樣子,反激得胡長升越發賣力種田,恨不得稻穀早點成熟。
這天,德權的兒子破天荒寄了五十塊錢回來。彙票被村裏卡下還了他家的欠帳,村裏對有欠帳的人都這樣。畢竟兒子能養家了,沒見到錢不要緊。德權高興地買了酒肉回,讓媳婦做好,請胡長升好好吃了一頓。
酒是德貴家做的,質地純,不醉人。他倆慢斟慢飲,從天黑喝到雞叫初更才散。
第二天早上,胡長升被人吵醒,一聽,垸裏人聲像開了鍋的水。他爬起來出門一打聽,才知道昨夜聾子四叔和德貴家的牛,被人用刀子活活地從屁股上割去十幾斤肉。胡長升急忙去看,那兩頭牛的樣子讓人見了實在可憐。
到了吃早飯時,從鄰近幾個垸裏傳來消息,昨晚這一帶共有十幾頭牛被人用刀割了。
獸醫來看過,說是沒辦法,與其看著牛死,不如趁早宰了賣點肉多少變幾個錢。
派出所的人是中午來的。他們先到鄰村了解情況去了。
派出所的人問了全垸的人,都說昨夜沒有聽到一點動靜。大家都很奇怪,活牛被割了這麼厲害的一刀,怎麼連哼都不哼一聲。
派出所的人查了好久也沒查出個名堂,這種案子以前從未發生過,他們一點經驗也沒有。
案發後的那一陣,有牛的人家都很緊張,天天夜上將牛牽到屋裏。時間一長,又鬆懈了。加上牛很髒,屎尿多,便又送回牛棚。
胡長升依然不放心,又挨了幾天,實在聞不了牛屎牛尿的那股味道,才將牛送回牛棚。但他不放心,夜裏起床解手時,還上牛棚看了一次。
睡了一覺,天亮後他去牽牛喝水,見牛棚門口有幾滴血,腿就軟了。牛棚裏,黃牯四肢打顫,兩眼淚水長流,屁股上有臉盆大小的一個血窟窿。
胡長升一叫,德權也叫起來,他家的水牛也叫人割了一刀。
大家見了,都罵了很多毒辣的話。
秀梅過來,輕輕地對胡長升說:“你別傷心,黃牯能治好的!”
胡長升多時沒聽見秀梅的聲音,見秀梅說話了,忙叫人去幫忙請獸醫。
獸醫來後,還是頭一回那個看法,讓宰了撈點本錢回。
胡長升不肯,非要獸醫打針搶救。獸醫隻好按他說的盡力去做。
德權聽了獸醫的話,將水牛宰了,連皮帶骨頭,賣了不到六百塊錢。
胡長升重新將牛牽回屋裏,成天給它敷藥、攆蒼蠅。過了一個星期,那塊傷口開始愈合了。
秀梅在家裏沒事,每天過來幫忙。
胡衛紅回來看了看,他極不願秀梅和黃牯呆在屋裏,又怕說出來惹胡長升生氣,住了一晚,就又回縣城去了。
半個月後,黃牯又能走路,隻是一瘸一瘸的。垸裏人都說,這牛雖治好了,卻一點用也沒有,是個廢牛,隻能給胡勞模做伴。
黃牯傷好後,田裏的稻穀也黃了。
秀梅掙著到自己田裏割穀,胡長升不讓。她就趁胡長升中午歇氣時,偷著到田裏去。那天中午突然下起暴雨,秀梅往回跑的路上被淋了個透濕。還未跑到屋病就複發了。這一次病情來得特別凶。
12
胡長升在田裏收稻穀,黃牯在田裏大口地嚼著稻穀。
王超傑的媳婦從田埂上走過來,對胡長升說:“胡大叔,有個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胡長升直起腰,抹一把汗,說:“有話快說,我忙得很!”
王超傑的媳婦說:“我家這塊田——”
胡長升忽然嗬斥道:“觸人佬,你是吃草的,怎麼吃起穀來!”他嘴上說著,並未真去將牛攆開。
王超傑的媳婦盯著黃牯看了一陣,忽然說:“這牛真可憐。本來我打算找你收這塊田的田租,看在這頭牛的麵子上,我不要了。”
胡長升看著款款離去的女人,不知是謝她還是罵她。
秀梅吃了三劑藥,那血一點沒止住。醫生說得盡快送醫院。
胡長升想早點將穀賣了,變出錢來送秀梅去治病。
王支書家有台脫粒機,用它脫粒比用牛打滾打穀的效率高多了。
胡長升去借脫粒機。他走到王支書家門口時,聽到王支書和媳婦在屋裏打架。媳婦罵王支書是扒灰佬,老不要臉。門邊還有幾個看熱鬧的人,他們先來,已弄清吵架的原因是王超傑的媳婦懷孕了。王超傑大半年不在家,媳婦又很少外出,婆婆就懷疑是公公扒了灰。
胡長升硬著頭皮進去,將脫粒機借了出來。
第二天的半夜,垸裏來了電,胡長升請德權幫忙搞脫粒。
天亮之前,王支書家附近突然響起了幾聲槍聲。他們很吃驚,又不敢去看。隔了一會兒,十幾個當兵的押著王超傑和他媳婦,還有另外一個陌生人走過來,三個人都銬著手銬。
原來王支書家吵架的事被吳支書反映到派出所後,派出所的人就起了疑心,因為大家都知道王支書在男女作風問題上是過得硬的。派出所的人問王支書家附近有沒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吳支書想了半天,才記起王支書家蓋樓房的地方,過去曾挖了一個十幾丈深的戰備洞,後來前半截垮了。王支書就在垮的那一段上挖地基做樓房。派出所長向縣裏彙報了這事。縣裏就派了一個班的戰士,半夜出發,早上四點將樓房圍住。一搜,王超傑果然在媳婦房裏睡著,從那半截戰略洞裏,還搜出了他的一個同夥。王超傑結婚後和王支書分了家,所以他們一直沒察覺。更不知道他們已將戰備洞挖開了。
王超傑在家躲了幾個月,將家裏的積蓄吃空了,便在夜裏出來割牛身上的肉由那個同夥拿去賣。
大家聽了又吃驚又氣憤,都說想不到王超傑的心這麼殘忍。十幾戶受了損失的人家,都嚷著要去抄王超傑的家,被吳支書攔住。
這件事讓胡長升分了半天心,下午他又回到快點弄錢給秀梅治病的事情上。
五畝田的稻穀脫了一半,胡長升就想先將這些穀曬幹了弄去賣。德權告訴他,賣糧的事比什麼都難,與其早幾天做兩次賣,不如遲幾天做一次賣。胡長升又等了幾天,將五千多斤稻穀都脫下來,曬幹了。他留下三千斤做口糧,然後叫了一輛手扶拖拉機,將剩下的兩千多斤稻穀,一齊拉到鎮糧站。
他怕去晚了得排隊,半夜就動身。可到糧站一看,頓時傻了眼:賣糧的人早將曬糧食的大曬場擠得水泄不通。糧站的人給他發了一個號,紙牌上寫著1031。
胡長升在這個曬場上滾了兩天兩夜,中間,他托好幾個人捎信,讓胡衛紅來幫幫忙,不知怎地兒子一直沒來。曬場上太陽特別毒,又沒水喝,胡長升渴昏過幾次,被人救醒後,仍得硬撐著排隊。
好不容易將糧食出了手,他拿著單子到糧站會計那兒兌錢。隔著窗子,聽到一陣算盤響,跟著用一隻好看的手,將一疊票子扔在窗口,並脆脆地叫:“1031號!”
胡長升離開窗口,邊走邊數,心想不對呀,怎麼才四十多塊錢。他急忙折回去問。問了幾遍會計才不耐煩地說:“有發票有條子,你不會看嗎!”
胡長升這才注意到手中還有一張白條子和一張發票。他還是不能理解,見一間辦公室門口擺著一張桌子和一架電扇,旁邊坐著一個戴紅袖章的人,就走過去問。那人倒還客氣,細細解釋說,糧站資金不足,隻能付一半的現金。其餘的暫時打條子欠著,這發票是收的教育集資款,每戶暫時收一百六十塊錢,這是鎮委會規定的。
胡長升說:“怎麼能這樣呢?我拿這點錢怎麼治得了秀梅的病呢?”
那人又在向別的人解釋,不和他說了。
他打定主意,再次去找徐鎮長。
徐鎮長還是不在,他又出外考察去了。這次去的是山東。
胡長升走到鎮委會門口就沒有力氣了。他靠在大門邊直喘氣,有人徑直走到他麵前。他抬起眼皮一看,是胡衛紅。
兒子說:“父,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我叫了好幾遍你都沒聽見。”
胡長升說:“衛紅,我總算明白了,你們為什麼不想種田。”說著,又直喘氣。
兒子見勢不妙,忙扶他到醫院打了一針葡萄糖。醫生還說要留胡長升住院觀察。胡長升不肯,他要回去照看秀梅。
在路上,兒子對他說,他這回一次賺了一萬多塊錢,所以才回來遲了。胡長升對他說了王超傑的事。兒子說:“父,你放心,我做的都是正當生意,憲法允許的。”
兒子又說:“那個事我已想通了,秀梅嬸的病我出錢治,治好後就接到我家來。”
在前麵開車的聾子四叔的兒子忽然回過頭來,說:“秀梅嬸的病,現在恐怕隻有閻王才治得好。昨天上午,她的女兒女婿去看她,不知怎地將她藏在牆縫裏的一隻金戒指找出來,拿了就走,秀梅嬸當時氣得吐了血,他們也不管。今天早上,吳支書找醫生去給她看病,醫生說她活不了六個時辰。”
當胡長升跨進秀梅的房門檻時,秀梅正瞪著眼睛望著門口,見了他,立即一笑。
胡長升說:“糧食都賣了,我和衛紅接你去醫院治病。”
秀梅說不出話,她吃力地伸開手掌,蒼白的掌心處,躺著一對金耳環。胡長升將耳朵貼到她的嘴唇上,聽見她輕輕說了兩個字:“給你!”
胡長升剛從秀梅掌心上取出金耳環,秀梅就斷氣了。
德權的媳婦告訴胡長升,秀梅要他將她的那些口糧交給村裏,還她的欠債。
秀梅下葬時,穿著胡長升給她的衣服和皮鞋,荷包裏裝著當年胡長升送給她的那條印著“獎”字的毛巾。
葬完秀梅,大家扶著胡長升往回走。半路上碰見吳支書帶著一幫人,又是算盤又是秤,還有許多麻袋。
胡衛紅問:“幹什麼呀?”
吳支書說:“收‘苛捐雜費’呀!”
胡衛紅問:“又是什麼名目?”
吳支書說:“說不清,我也搞糊塗了,反正是上麵規定的。”
晚上,胡長升發起高燒。胡衛紅叫了一輛三輪車將他送到醫院。
住了幾天院,他精神好些。要兒子叫德權來和他說說話。
催了幾次不見德權來,再催時,兒子才說了實話。
胡長升住院的第二天,大連那邊來了電報,德權的兩個兒子參加了流氓集團,在搶銀行時,大的被打死,小的被打成重傷。德權拿上賣水牛肉的錢,隻身去了大連。
聽到這消息,胡長升的病又變重了。多住了十幾天才出院。
出院那天,胡長升又跑到鎮委會找徐鎮長。
徐鎮長這次在家。
胡長升去時,徐鎮長正在辦公室大聲對著話筒講話:“……吳樹西、吳樹東兄弟倆這次被大連市授予榮譽市民,並分別授予革命烈士和抗暴英雄稱號,是我們西河鎮四萬人民的光榮,我在這裏代表鎮委會向培養他倆的胡家大垸人民,以及他倆的父母,尊敬的吳德權夫婦致以崇高的致意,並希望全鎮人民以吳樹西、吳樹東兄弟倆為榜樣,努力完成上級交給的各項光榮任務……”
胡長升終於聽明白,徐鎮長說的是德權的兩個兒子。他見小陳提了幾瓶開水過來,就湊過去問了一通才搞清楚,先前發來的電報弄錯了,輕信了那幫打劫的流氓的口供,幸虧被搶的那個儲蓄所的主任被救活了,證明德權的兩個兒子去存款時,正好碰上搶劫,就和儲蓄所的人員一起與歹徒搏鬥。胡長升心裏總算有了點安慰。
這時,徐鎮長講完話,走出辦公室。
胡長升連忙過來說:“徐鎮長,這田沒法種了,你得評個理!”
徐鎮長衝著他笑了笑,然後問:“你說學校破了該不該修?道路壞了該不該補?廣播線斷了該不該接?村裏出了壞人該不該抓?群眾的事該不該有人去管?”
胡長升直點頭。
徐鎮長說:“你明白了就好,這叫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好了,我要到縣裏開會,以後有機會再談吧!你是老模範,希望你能幫我們做做群眾的思想工作。”
胡長升一下子變糊塗了,來的時候自己明明有很多道理,可現在聽徐鎮長一說,他就一點道理也沒有了。
胡長升回家後,翻出一管很舊的竹笛,用毛線做了個墜兒,將秀梅給他的兩隻金耳環係上,然後牽著黃牯去了田畈。
他躺在秀梅的那塊田裏,斷斷續續地吹起一支曲子。垸裏年輕男人還沒回來,年輕的媳婦聽不懂它,但老年人都知道它叫《翻身謠》,他們還記得歌詞:
春季裏百花朵朵開,
翻身花開在我心懷開在我心懷,
反動派垮得快,
人民上了台。
夏季裏荷花滿池塘,
共產黨救出窮苦人翻身把家當,
分了田分了房,
人民喜洋洋。
秋季裏秋風陣陣吹,
思想起救命大恩人就是解放軍,
解放了窮苦人,
一齊翻了身。
冬季裏雪花紛紛下,
翻身花開遍普天下賽過迎春花,
感謝偉大共產黨,
永遠跟著他。
兒子猜不透胡長升的心思,慢慢踱過來,問今年的油菜還種不種。胡長升沒聽見似的,依然吹他的笛子。
半朵雲霞停在西山坳裏,秋天來了,田畈上的綠色正在褪去,露出許多灰色的斑駁和枯敗的蒼茫。黃牯走過來,張著大嘴空嚼著。胡長升放下笛子問:“觸人佬,又想喝酒了?”
他爬起來,解開褲子,用力掙了一下,然後歎氣說:“我怎麼屙不出一尺遠的尿了?”
兒子這時學著胡長升,將一泡尿打槍一樣射向黃牯。黃牯喝了一口就不再喝,連連搖著頭。尿在黃牯頭上濺出一片水花。
胡長升忽然大笑起來,邊笑邊說:“你這畜牲嘴也真刁,還能分出哪壺酒好喝,哪壺酒不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