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小武正在院子裏替王所長擦槍時,門口車鈴一響,同村的李小文騎著自行車進來了。李小文叫一聲:“小武!”然後給他一封信。二人站在院子當中說了一陣話後,李小文就要進城去賣魚。
李小文走了幾步,又回頭,說:“上麵給你發槍了?”
李小武一怔,不願否認,就用鼻子嗯了一下。
李小文說:“不是說得當兩年警察以後才能發槍麼?”
李小武這時想起一個妙語,說:“這是保密的事,你別細問。”
李小文聽後,一蹺腿,騎上車去。
李小文走後,李小武拆開信。是父親寫來的,說他姐姐離了婚,帶著女兒回娘家來了,要他抽空回去看看。又說秋天一到,他母親的哮喘病又犯了,要他趕早回家。
平常,隻要秋天一到,母親的哮喘病就複發。複發時,母親總說她可能過不了這個冬天,可能等不到今年吃團圓飯。
所以,李小武挺著急,趕忙將王所長的手槍零件,一件件地裝好,然後去找王所長請假。
王所長正在打電話,聽口氣是和縣公安局的哪位在爭什麼。李小武聽了一會兒,聽出是縣公安局向下攤派什麼,王所長很有意見,又無可奈何,最後還是答應試試看。
王所長放下電話,隨口罵了一句,然後在台曆上寫下一行字。
李小武先將槍遞過去。趁王所長正眯著眼看槍膛幹不幹淨時,李小武趕緊說:“王所長,我想請幾天假。”說著將信也遞上。
李小武是合同警察,招到所裏來工作剛剛半年,他在王所長麵前總是很委瑣。
王所長很迅速地將李小武家來的信翻看一遍後,說:“我不看!私拆別人的信是犯法的!”邊說邊將信還給李小武,並說:“家裏有什麼事呀,要請假?”
李小武隻好將家裏的情況再說一遍。
王所長聽完他的話,冷不防問了一句別的,說:“你們金廟村有個叫李小芳的女人,聽說她和丈夫打架,打輸了,她就一把抓住丈夫的卵子,死命一捏,差一點將丈夫捏死了——這個女人你認識麼?”
李小武低下頭,喃喃地說:“她就是我姐姐。”
聽了這話,王所長立刻不好意思起來。他說:“小武,我不是有意羞辱你,我是昨天才聽說的。當時忙著抓那個偷牛的黃利軍,沒細問。你可別怪罪我呀?”
李小武更加抬不起頭來,說:“王所長說哪裏的話,隻怪我姐自己不爭氣。”
王所長說:“你也別罵你姐,要罵就罵你姐夫,那家夥不是東西,我若不是穿著這身橄欖綠,就可以找機會幫你收拾那家夥一頓。”
李小武說:“王所長別試我,我不會做那知法犯法的事。”
王所長說:“我說的是真心話。這樣吧,你回去看看,有事就多住幾天,沒事就早點回。”
李小武點點頭,正要走,王所長又說:“你順便到村部去一下,上麵布置了任務,要每個村訂五份《公安月報》。你先將錢收上來,發票以後再給。一本一塊伍,一年十八塊,一共九十塊。”
李小武回轉身時,掃了一眼桌上的台曆,見上麵寫著:《公安月報》四十份。他心裏一算計,全鎮二十個村,外加十幾個鎮直屬單位,平均一分配,每村隻需訂一份就行。他嘴上沒說什麼,一副服從命令的樣子。
李小武回房間,打開抽屜,取出二十塊錢,預備上街買點東西帶回去。他盤算一陣,複又從二十塊錢中取出五塊放回抽屜。正在鎖抽屜,指導員推門進來。
指導員姓毛,三十剛出頭,派出所的人都叫他毛狗,隻有李小武一個人叫指導員或毛指導員。
毛狗說:“王所長給你假了,讓你回去看看?”
李小武說:“我媽病了。”
毛狗說:“那是應該回去盡盡孝心。有件事回來時,你順便辦一辦。所裏準備蓋宿舍,之前有些事要籌辦一下,你去找金廟水庫管理處的胡處長,讓他支援兩百斤魚。”
李小武心知這事挺難辦,但還是答應下來了。
指導員走後,李小武趕忙收拾一陣,就出了門。他怕又有誰找他順便辦什麼事。
上個星期六晚上,李小武出去抓賭時,黑地裏摔了一跤,人倒是無妨,可惜所裏發給他的那輛自行車掉在路邊的溝底摔得變了形,不能再騎了。從鎮裏到金廟有近三十裏路,李小武心裏一盤算,決定到信用社去,找江燕燕借輛自行車。
李小武走進信用社大門,看見櫃台後麵趴著一個穿紅毛衣的女孩,一隻手正將算盤扒得連天響。他叫了一聲:“江燕燕!”
穿紅毛衣的女孩猛地抬起頭,見了李小武,臉上忽地紅得像一隻國光蘋果。
李小武心裏有些顫抖,趕忙掩飾說:“我的車子壞了,想借你的車用兩天。”
聽李小武說緣由時,江燕燕鎮定下來,說:“我去找萬主任請假,和你一起回去。”
江燕燕起身到裏屋去後,和江燕燕坐對麵的一個中年女人說:“小李,我看燕燕對你有意思了。”
李小武說:“莫亂說,陳會計,人家會看得上我這個合同工。”
陳會計說:“也不哇!燕燕也是合同工,你倆正般配。”
李小武正要說什麼,江燕燕垂頭喪氣地從裏屋出來,說:“主任他不給假。”
李小武說:“那你遲些時再回去吧。車子在哪裏?”
江燕燕說:“在樓上我房裏。”
他倆一起上樓去拿自行車。江燕燕開開門,李小武進去一看,裏麵並沒有自行車。江燕燕讓他坐,他勉強坐了一會。趁江燕燕轉身給他泡果珍時,他又站起來,在房間來回走動。果珍泡好後,他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喝著。江燕燕提醒他,說水很燙喝慢點。他強忍著,硬是很快喝完了。一放下杯子,他就問自行車在哪。江燕燕有些生氣,說她忘了,車子早上被別人騎到縣城去了。李小武說不要緊,他可以找別人借。說著就朝門外走。走了幾步,江燕燕在身後叫慢點,然後將一串鑰匙弄得叮□響。她在鑰匙串上摘下一枚鑰匙扔給李小武,並說車子在一樓樓梯底下。李小武不敢看江燕燕的臉,拿上鑰匙趕忙往樓下走。
李小武在門外聽到江燕燕說:“未必我這屋裏有吊頸鬼不成。”
二
李小武騎著江燕燕的那輛自行車,仍能感到她房裏那股撩人的暗香。
江燕燕是村支書江長樂的獨生女。李小武沒考上合同警察之前,在田裏幹活時,時常看到她騎著這輛粉紅色的小自行車到鎮裏去上班。那時,他總想若能娶江燕燕作老婆真是天大的幸福。他考上警察之後,見江燕燕真的對自己有意思了,反倒猶豫起來。也沒別的,隻是想到江燕燕也是一個合同工,將來生了小孩、吃不上商品糧不說,連戶口也不知往哪兒上。所以他總是與江燕燕保持著斷不了、續不上的距離。
騎上十幾裏路後,就開始爬山。李小武掙著騎車爬了幾個陡坡,實在沒勁了,隻好下車,扶著龍頭走。一輛手扶拖拉機從後麵攆上來,一路直吐一團團黑煙。李小武隻顧推車走,沒提防一團黑煙正好吐在他臉上。伸手一摸,見手掌上有些黑的,李小武正要發火,忽見車後吊著一個人,他忙喊:“小文!小文!”
一隻手扶著自行車龍頭,一隻抓著手扶拖拉機掛鬥的李小文,聽見有人喊,一鬆手,人和車離開了拖拉機。由於是上坡,慣性很小,腳下一時又沒顧得上用勁,忙亂之中,連人帶車摔在路當中。
李小武支好自己的自行車,跑過去將壓在李小文身上的自行車搬開,邊搬邊問:“怎麼樣,傷了沒有?”
李小文爬起來周身試試、看看,說:“沒有問題。”停了停,又說:“好的,若是弄傷了老子,老子非將那開拖拉機的小子揍扁了不可。”
李小武說:“是你自己摔的。你要打人家,就沒道理了。”
李小文說:“別在我麵前冒充法官!去年正月十五,你摸黑將長水村長的兒子打得頭破血流,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看他不順眼麼!”
李小武聽這話,急了,說:“這事你可說不得!它在派出所備了案,上個月王所長還說要查出來呢!”
李小文說:“又沒外人,說說怕什麼。”
李小武、李小文並肩走著,將自行車推到坡頂,李小武提出歇一會兒。各人找了一塊石頭坐下,李小武從口袋裏掏出一包“蝴蝶泉”,扔給李小文。
李小文接住後,拆開封口,取了一支,正要扔回去,李小武說:“送給你的。”
李小文說:“怎麼舍得買這好的煙,是去破案時,別人送你的啵?”
李小武點點頭,說:“我給你好煙,是有事情要問你。”
李小文點著煙說:“是不是又發了什麼案,找我問線索?”
李小武說:“我問我姐離婚的事。”
李小文一愣,說:“還不是為了你姐夫和別的女人搞皮絆的原因。”
李小武說:“你別瞞我,王所長失口說了半截。我想了解全部情況。”
李小文歎口氣,如實說了:“事情也不怪你姐。你姐夫過去搞皮絆是暗地搞,可那天,他當著你姐的麵把一個女人領進房裏,連門也不閂,搞完了還要你姐做飯他和那女人吃。你姐也是氣糊塗了,想報複一下,就找了個野男人。哪知第一回就被你姐夫捉了雙。你姐夫揪著你姐的頭發要往死裏打。你姐打不過他,就瞅準機會,一把抓住他的卵子,捏了幾把。你姐夫當場就痛昏過去了。你姐也精,也學惡人先告狀,也不梳洗,血糊滿麵地跑到鄉法庭喊冤。後來,你姐夫不管如何花錢走後門,大家還是向著你姐,判離婚時,還判給你姐兩千塊錢。”
李小武聽後,半天說不出話來,拿著一塊石頭一下又一下地往另一塊石頭上麵砸,砸出來的火星,在太陽地上也能看見。
李小文說:“你姐從前是極純潔的人,完全是你姐夫將她逼成這個樣子的,要怪隻能怪你姐夫。”
李小武忽然說:“若不是穿了半年橄欖綠,我不將那狗東西打個半死,也要打個二麵熟。”
李小文說:“我沒穿老虎皮,我去替你出氣怎麼樣?”
李小武說:“無緣無故地,你怎麼動得了手?”
李小文說:“他開個破餐館,要找茬子還不容易。”
李小武說:“行倒是行,隻是你下手得注意輕重。”
李小文點點頭。二人又具體商量了一下,然後就起身走。
李小武的姐夫是鄰村人,這個村不歸他們鎮管,他的餐館正好設在兩村交界處。他倆走到離餐館半裏遠的地方,李小武下車在路邊等,李小文獨自去滿山香餐館。
他一進餐館就叫:“陳老板,來碗肉絲麵。”
陳老板還和人下象棋,聽見叫,連忙起身去煮麵條。不一會兒就將麵條端上來了,還說因是熟人,多放了半兩肉。
李小文邊吃邊四處打量,想找個茬子,卻沒找著。陳老板轉了一圈,又回來問他這幾天做魚生意賺錢多不多。李小文見機會來了,就借故發脾氣。
他將筷子往陳老板臉上一扔,說:“難怪工商稅務的人,這一陣老盯著我,原來是你給他們當特務呀!”
陳老板見勢不妙,連忙給李小文換了一雙筷子,還賠了很多軟話。李小文見鬧不下去,就歇下來,想別的主意。
一碗麵吃了多半時,一個黑點在眼前一晃,落在桌麵上。李小文看清這是隻蒼蠅,連忙用手去捉。天氣冷,蒼蠅翅膀僵了,飛不動,一捉就捉住了。李小文將蒼蠅放進碗裏,然後就開始大罵起來,並揪著陳老板的頭發,要他看仔細。
陳老板這時已猜出李小文是來者不善,不敢強爭,一低頭,將半碗湯和那隻蒼蠅全都喝進肚子去了。
李小文一時沒了主意,正要耍橫來蠻的,忽聽見李小武在門外叫他。
李小武說:“小文你在這裏鬧什麼?我有急事找你,快走吧!”
李小文不知何故,趕忙撒手隨李小武走了。
走到無人處,李小文問有什麼事這樣急。李小武說:“我忽然覺得這樣沒意義,冤冤相報何時了?再說,我不能這樣做。”
李小文想了想說:“沒想到你覺悟提高了。不過,反正他吃了虧,那碗肉絲麵讓我白吃了。”
走了一段路,李小文忽然說:“我將袋子忘在餐館裏了。”
李小文回去拿袋子。李小武站在路邊等了好久還不見李小文回,他想肯定是出了變故,就騎上車子去找。半路上,李小文迎麵來了。走近時,見他鼻子在出血。
問後才知道,李小文往回走到餐館門口,聽到陳老板正在裏麵破口大罵,上至上八代,下至下八代都罵到了,主要是罵李小武,還將李小武的姐姐從前與他做房事的許多表現都說出來了。李小文進去後,二話沒說對準那張臭嘴就是兩拳,然後將他屋裏的桌子掀了,再搬倒碗櫃,將櫃裏的瓷器摔了個粉碎。陳老板急了,拿著菜刀要拚命。李小文舉起一張凳子抵擋,並將陳老板逼到牆角的水缸邊。李小文趁機一使勁,將陳老板推到水缸裏坐著。然後,拿上自己的袋子出門。
李小武問他鼻子出血是怎麼回事。李小文說不是陳老板打的,他自己一生氣就出鼻血。
李小武原打算先到水庫管理處打聲招呼,讓他們將魚準備好,自己回所裏去時拿上就可以走。由於去找姐夫算帳,繞過了管理處。走到一個叉路口時,他要去村部,就和李小文分手了。
三
李小文告訴他,村幹部這一陣都出門采藥販藥去了,沒人在家。李小武有任務在身,仍決定去試試。
上了一個坡後,看見對麵山上村部的大門是敞開的,他怕幹部們搶先走了,下坡時自行車也不帶閘,直往下衝。沒想到拐彎處一隻牛正在路當中慢慢地行走,李小武一個急刹車沒刹住,連人帶車撞在牛肚子上了。那牛受了驚嚇,發起瘋來,一個勁地向前猛跑。李小武爬起來,試試身子,見沒事,就看車子。江燕燕的車子也不要緊,僅擦掉一塊油漆。
李小武一走進村部,見一張大桌子旁圍坐著七個人。大家見了他,先一怔,然後都笑了起來。李小武的父親也在其中,隻有他沒有笑。大家都說長樂支書算得真準,說上麵有幹部來,果真就來了。隻有李小武的父親說反話。李小武的父親叫李成貴,是村裏的治安主任。
李成貴說:“他算什麼幹部,合同警察一個,還不是和大家一樣是吃穀的。”
長樂支書笑著說:“話不能這麼說。這是我們自己龍脈上長出來的貴人,我們不看金貴點,別人不更作賤他!”
說著,長樂支書就叫管財經的長富支書去安排飯。
李成貴忙起身阻攔。李小武也趕緊說:“不用!不用!我回家去吃。”
長樂支書揮手讓管財經的長富支書繼續去辦,並說:“小武,你不給我麵子還好說,支部的七個支委全在這兒,你不給支部麵子可就不好說了。”又說:“成貴,這會兒小武不是你兒子,是咱們這一方百姓的保護神。”
李小武這半年在外吃喝慣了,見推不掉就坐下來。李成貴沒有坐下,說他不能陪各位,小武的媽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得回去照料。長樂支書以為他是借故推辭,臉上顯出不高興來。李小武忙出麵解釋,說他媽真病了,不然,王所長不會給他假。長樂支書這才放李成貴走。
長樂支書回過頭來,問李小武有什麼事。
李小武見大家一本正經地將他當作上麵來的客人,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惟恐對不起那一頓酒飯,就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小本子,嘴裏分出一二三四,一點一點,一條一條地講起公安工作的重要意義。六個支委也都正兒八經地往自己的本子上記起來。李小武又講了本鎮的治安現狀。講完後,他要支委們分析一下金廟村的治安情況。大家都說了自己的意見,李小武也往自己的本子上記。他聽見長水村長說,村民們對村裏的改革有抵觸情緒,就裝模作樣地要長水村長重點講一下,他說人民警察在改革開放中起了重要作用。長水村長舉了一個例子,說村裏將黃泥坳魚塘收回交給水庫管理處承包後,村裏許多人有意見,說要丟幾瓶甲胺磷在裏麵,將魚全部毒死。這件事李小武知道,魚塘轉包時,他還在村裏當農民,扔甲胺磷到魚塘的話他也說了。長水村長還說得起勁,長樂支書插嘴說,具體的事要找分管的李主任。大家聽出長樂支書是不願說這事。李主任就是李成貴。
見大家無話,李小武就說:“還有一件具體的事,上麵要求每個村最少訂五份《公安月報》,還強調這是政治任務,是對社會安全工作態度問題。”
長樂支書問價錢,聽說要九十多元,幾個支委都嘖嘖地吃起驚來。長樂支書也叫起了苦,說每年一到下半年,組織部、宣傳部、統戰部、婦聯、團委、農委和財政、工商、稅務、銀行等,總有二十多家跑來,要下麵訂這報那刊,每家雖然不多,隻有幾份,可加起來就不得了。
長樂支書說:“別人我們可以得罪,公安的我們可是不敢頂,不然,若是發了案,誰來替我們保駕護航呀!小武,我好話說在前頭,你可得幫我們開這個後門,照顧一下。”
李小武說:“那最少也得訂一份,這樣我回去好交差。”
長樂支書說:“多少好說。回家後問你父。你父說多少就多少。”
李小武心知他這是在耍賴,父親連一分錢的家也不能當,但他嘴上不說穿,順著長樂支書給的台階下來了。
長樂支書看著表,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走吧,先去吃飯,沒談完的事下午再談。大家跟在長樂支書身後魚貫而出。剛出門就碰上管財經的長富支書。長樂支書問他怎麼回了。管財經的長富支書說,好再來餐館的老板說村裏已欠了兩千多塊錢的帳,再要吃就得給現錢。長樂支書一臉鐵青,說我們多走幾步路,去滿山香。
滿山香餐館是李小武姐夫開的,李小武心裏有苦說不出,回頭一想,自己穿著這身橄欖綠,未必還怕誰不成。這一想他就坦然了。
走至一個山凹,長樂支書說要屙泡尿,大家也跟著解開褲子嘩嘩啦啦放了一通臊水。
屙完尿,長樂支書突然說:“長水村長,你安排一下,明天派幾個人到好再來餐館旁邊修座廁所。”長水村長是正村長。七個支委除了李小武的父親李成貴是外姓,其餘都姓江。為了避免混淆,大家都不稱呼姓而是叫其名字。江村長叫江長水,大家就叫他長水村長。
長樂支書一說修廁所的事,大家都支持,說“好再來”的老板這樣不給村裏麵子,我們就給他一個“臭不來”。
李小武也覺得長樂支書這個主意太妙了。
長樂支書將步子壓住,沒有先前走得快。長富支書見了,忙說他去打前站,頭裏走了。剩下的人一路互相開著玩笑,都將對方的媳婦做話題。長樂支書不說話,隻是不時隱隱地笑一笑。李小武自然不便插話,低著頭隻顧推著自行車。
一會兒,大家將目標轉移到李小武身上。長水村長說小武真有本事,參加工作才半年,就找到漂亮女朋友了。李小武初一聽不大理解。長水村長就說小武是在裝孬,想蒙混過關,這漂亮的女式車擺在眼前,還想抵賴,今天中午可得罰你三大杯酒。李小武正待將江燕燕說出來,長樂書記忽然開口,說他怎麼總覺得這輛車子眼熟。李小武一愣,不知該說還是不該說。這時,長水村長又說話了。他說,小武,你騎在這車上時有什麼樣的感覺,是不是覺得像騎在這車子的女主人身上那樣肉奶奶的。長水村長以前曾整過李小武的父親李成貴,李小武本想立刻將江燕燕說出來,當著長樂支書的麵整整長水村長。正要說時,他又有了更好的主意,便忍住由長水村長去說。長水村長越說越來勁,再三追問李小武搞沒搞赤字預算,提前透支,先斬後奏,引沒引產,刮沒刮胎等等。李小武裝作害羞,一個字也不說,
正說著起勁,長樂支書打斷他們的話,問派出所王所長的老婆是得什麼病死的。李小武說是高血壓。長樂支書讓李小武捎個信,說隻要王所長願意再找個女人,他一定下死力幫忙。李小武說,聽王所長的口氣,好像說,都五十歲的人了,不想再費那個勁。
說著話就到了滿山香餐館,長富支書已在門口迎著。
一進門,李小武見鄰村的幾個幹部正陪鎮土地管理站的小張在喝酒。大家都是熟人,見了麵自然很是熱鬧一番,然後才各歸各的位置。
李小武坐定後,陳老板給他上了一杯茶,並隨口說:“長富支書說派出所來了位領導,我還以為是王所長,沒想到是你。”
李小武見他臉上貼著一塊紗布,故意問:“你臉是怎麼搞的?”
陳老板說:“夜裏不小心摔了一跤。”
聽陳老板這麼一支吾,李小武忽然有信心了。官大一級壓死人。喝酒時,他該擋的就擋,不能喝時就堅決不喝。王所長在酒席上就是這樣。
喝酒之前,長樂支書宣布政策,說今天沒外人,小武雖然是客人,但更是主人,李成貴沒來,他就代表李成貴,多時沒有痛快地聚一聚,今天就了這個心願。
李小武年輕,自然成了大家攻擊的目標。他也不怎麼怕,跟著王所長出外辦案,別的沒多大長進,酒量卻是增大不少。他也不謙虛,找陳老板要了一隻茶杯,嘩嘩啦啦地倒進半瓶酒,然後說:“我和長水村長有筆私帳要先了,希望大家別計較。”說著,他走過去,貼著長水村長的耳朵說:“我騎的車子是江燕燕的。你若是不希望我說出車子是誰的,就將這酒一口喝了。你若不願喝這酒,那我就喝。但是,你可別怪我直話直說。”李小武複轉身對大家說:“我和長水村長說好了,這杯酒他不喝,我就喝。”
長水村長瞅著酒杯愁眉苦臉地說:“小武,喝一半行麼?”
李小武不肯。大家也跟著起哄。
長樂支書一旁說:“你倆可不能搞特殊化。”
李小武說:“必要的特殊化還是應該的。”又對長水村長說:“你喝不喝?不喝——我就喝了。”
長水村長很無奈地端起杯子,一橫心喝幹了。
半斤酒下肚,長水村長的舌頭就呆了,結結巴巴地說:“小武,酒我是喝了,有句話我也想說。長樂支書家的燕燕還沒找對象,我想替你倆作個媒。你若是瞧得起燕燕,就將這剩下的半瓶一口喝了。至於燕燕那方,回頭我去做工作。”
李小武聽了這話,半天不敢正眼瞧長樂支書。等了半天,也不見長樂支書出麵解圍,他明白長樂支書事先可能有過暗示。李小武知道這酒不能不喝,就舉起酒瓶,咕嚨咕嚨地喝個精光。
長樂支書見李小武真的喝了,才開口說:“都是酒話,當不得真。”
長水村長說:“真也好,假也好,燕燕的車都叫小武騎了。”
見長水村長開始說醉話,長樂支書便將筷子往桌麵上用力一放,長水村長一愣,酒醒了三分,不再說了。
之後,大家吃得仍很熱鬧,連鄰村那幫人什麼時間走了,也沒覺察。前後吃了兩個小時,撤席時,陳老板讓長富支書打個條子。李小武掃了一眼那條子,知道這頓飯花去一百零四元。長富支書說,稍欠幾天,過幾天水庫管理處將承包的魚塘裏的魚起完後,結了帳,就付錢。
一出滿山香餐館,李小武便告辭,要在頭裏走。他剛騎上車,聽到陳老板在後頭叫他的名字。他沒理,反而騎得更快了。
四
李小武騎車路過黃泥坳魚塘時,聽到有人叫他,回頭一看,發現一座草棚門口,站著水庫管理處的高尚。
高尚是他高中時的同班同學,畢業後,頂父親的職到水庫管理處的。
李小武下車走進草棚,見棚內放著棉被和柴爐,便說:“你在這兒看魚塘?”
高尚點頭說:“一人一個星期,輪流轉。”
李小武說:“你們也太認真了。我不信真的會有人做這違法的事。你們這一看一守的,反倒弄成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刺激別人的神經。”
高尚說:“我也是這樣和頭兒說的,頭兒仍要萬無一失。不過話說回來,金廟這地方上,姓江的這一族人可是什麼事情都能幹出來的。”
李小武說:“那倒也是,我們姓李的在這地方上是小姓,盡受姓江的欺負。”
高尚說:“逆境出人才,你弟弟考上武漢大學,你自己考上警察。不是姓江的排擠你家,你們會那樣刻苦學習?”
李小武聽後,快活地笑起來。
這時,塘裏一條鯉魚猛地一蹦,濺起一股很大的水花。塘裏的水已不多,淺灘處,不時可以看到有魚露出背脊來。
今天春天,村裏決定將魚塘交給水庫管理處承包時,村裏鬧了一場風波。村裏這兩年公共收入很可憐,魚塘承包給私人,錢又收不上來。村幹部開會商定,每年以三千元的租金,承包給水庫管理處,這樣村裏就有點活動資金。消息傳出來後,村民就四處告狀,說村幹部是想用這筆錢去繼續搞大吃大喝。鬧了一陣,忽然有消息說,上麵準備將長樂支書和長水村長都撤了,另外從外村調兩個人來主持村裏的工作。姓江的人馬上就不鬧了,剩下李小武、李小文幾個外姓的人,勢單力薄,掀不起大浪,也就作罷。事後,李小武聽父親李成貴說,這是個假消息,是長樂支書和長水村長策劃出來的,目的是嚇唬本族的人,不讓他們再鬧下去。
李小武看著塘裏的魚,想到自己今天居然和村幹部一起吃得天昏喝得地暗,便覺得真是好笑。
他問高尚,這魚塘今天可以產多少魚,高尚說,保守一點估計,也在兩萬斤以上。李小武吃了一驚,過去村裏人承包,最多時也不過五千斤。他忍不住誇獎道,到底是你們養魚的技術高人一籌。高尚不以為然,說技術也要,主要是要吃得住苦,外行人以為養魚是個清閑差事,實際上它比種田不知苦多少倍,過去他們將養魚當作享福,所以產量總上不去。
又說了一陣話,李小武叫高尚今明兩天若有空就來家坐坐。他正要上車,忽然想起毛狗的吩咐,他連忙回頭招呼高尚。
李小武說:“你和胡處長講一下,毛指導員要他支援兩百斤魚給派出所,我後天上午回去時,上管理處去拿。”
高尚說:“如果是大後天就方便些,大後天我們取這塘裏的魚,要多要少還不盡你挑。”
高尚答應一定將信帶到。
在雨季,從黃泥坳魚塘到李小武的家要繞五裏多路。現在是枯水季節,水庫的水退到很遠的地方去了,重新顯露出來的田地,盡管已被搶著種上了油菜和蘿卜,而且已經綠得封了行,卻依然顯得光禿禿的荒涼得很。
李小武正要順塘下埂去,從近路回家,忽然看到姐姐李小芳穿著一件紅毛衣,正在自家田裏給蘿卜菜鋤草,隱隱約約地還能聽到她在唱“誰不說俺家鄉好”。李小武心裏一沉,扭轉龍頭,猛地一蹺腿,順著雨季的路往家裏繞去。
李小武被姐姐李小芳的歌聲,攪壞了心情,他一路猛蹬自行車,不去抬頭看路,來到長樂支書的家門口時,忽聽到有個很像江燕燕的聲音喊:“小武,當心。”李小武不知何事,趕忙一個急刹車。自行車停下後,他抬頭一看,一條排水溝將路攔腰截斷了。
長樂支書門口,一個穿紅毛衣的女人正在打毛線。李小武差一點就將“燕燕”兩個字叫出口來,定神一看,卻是江燕燕的母親。李小武衝她說了句感謝的話。江燕燕的母親叫他坐會喝杯茶。李小武推說家中有事,馬不停蹄地將車子扛過水溝。這時,江燕燕的母親放下毛線,走到路邊來,問他最近看到江燕燕沒有。李小武隨便嘟噥一句什麼,同時手一比劃,趁江燕燕的母親順著手勢張望時,他趕緊騎上車子跑開。
一進家門,李小武見母親好生地,正在後門口喂豬。見李小武回來,母親趕緊用圍裙擦擦手,到灶屋裏泡了一杯茶端出來。
李小武喝了一口茶,就問母親的身體如何。母親說,今年你們兄弟倆一個考上大學,一個考上警察,我喜都喜不過來,哪有工夫害病。見母親的哮喘病真的沒犯,李小武心裏也高興。
李小武說:“媽,你在家也要注意休息。人家江燕燕的媽和你同年,可她顯得年輕多了,穿著一件紅毛衣,看起來像是江燕燕的姐姐。”
母親一笑說:“我若穿件紅毛衣也會年輕十幾歲,可我不穿,我怕別人說我像個妖精。”
停一停,母親又說:“天下哪有娘和女兒都穿紅毛衣的事呢!”
不容李小武開口,母親接著說:“路上你碰到你姐了麼?”
李小武說:“我是從大路回的。”
母親遲疑一下說:“從大路走,也可望見你姐。田畈上就她一人,她穿件紅毛衣,幾裏之外也能見到。你是不是對你姐有意見,故意回避她?”
李小武不吭聲。
母親說:“你姐回來後,你父就沒給過她一回好臉色。你可別學你父。她離開了那個畜生,作兄弟的應該高興才是。她一直盼著你回呢。”
說完,母親就到大門外,衝著空曠的田畈,大聲喚著:“小芳,歇口氣喲,小武回來了!”
李小武忍不住走到門口看了看。隻見李小芳一扔鋤頭,抱起正在田埂上玩的小女孩,就往回跑。
李小武發現姐姐跑起來的樣子,比過去輕鬆多了,也好看多了,如果不是懷裏抱著孩子,就和沒出嫁的大姑娘一樣。姐姐轉眼就來到跟前,臉上雖然有些蒼白,但有紅色透出來,眼睛黑閃黑閃地,比從前亮多了。
李小芳很歡喜地叫了聲:“小武!”
李小武勉強笑一笑,說:“姐,你回來啦!”
李小芳說:“你穿這身警服,人顯得更漂亮了。”
李小武說:“好多人說我不該穿它,穿它醜死了。”說著,他就去逗李小芳懷中的孩子,說:“揚揚,叫舅舅,我給你好東西吃。”
揚揚怯生生地叫了聲舅舅,李小武馬上抱過她,打開放在桌上的提包,拿上一盒餅幹,往後門走去,邊走邊說:“媽,包裏的東西都是帶給你的,你撿一下。”
李小武抱著孩子上了後山。揚揚隻顧吃餅幹,他也懶得說話,直到看見穿紅毛衣的李小芳又出現在田畈時,他才往回走。
回屋後,見父親李成貴正坐在飯桌的上首抽煙。
一見麵,李成貴就說:“你把長水村長灌醉了?”
李小武說:“他過去整你。現在又想整我?哼!”
李成貴說:“那酒他們怎麼喝得下喲!上午開完會,長水村長說,若是來了一位領導就好,大家正好湊一席。長樂支書就讓大家等一等,他估計今天肯定有人來,如果沒人來,大家就上他家去吃一餐便飯。在你到之前,長樂支書的族兄來討他前年當護林員時的工資,被長樂支書吼走了。老頭剛走,你就來了。”
李小武說:“父,你也別太認真。七個支委六個姓江,你一個姓李的能扭轉乾坤?再說現在不是總在宣傳要解決溫飽問題麼,喝二兩酒後,身上暖和又不用吃飯,這不正好!”
李成貴被這番話嗆住了,眼睛轉了好幾圈才說:“小武,王所長是怎樣帶你的,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李小武見李成貴急了,忙說:“父,你不懂,這叫幽默。”又說:“現在這社會,你要是不學會幽默,不活活氣死,也得悶死憋死。”
趁父親腦子正在轉彎,沒來得及再發問,李小武趕緊接著說:“媽沒病,你卻寫信說她病了,要我回來,是有別的事啵?”
李成貴歎口氣說:“村裏春節前要修一條路。”
李小武馬上叫起來,說:“派出所那麼忙,你怎麼用這不相幹的事騙我回來。”
李成貴說:“修路是假的,他們的目的是逼我們搬家。”
原來,金廟這兒有一個傳說,這兒有一條龍脈,若是誰家宅基選得好,或祖墳修得準,就要出貴人。李成貴家的兩個孩子,今年一個考上大學,一個考上警察,人都說他家的宅基選對了地方。李家是修金廟水庫時,從庫區裏搬遷來的。這就惹得江家一族人眼紅,幾個頭麵人物湊在一起一商議,便定出這麼個主意。
李小武一沉吟,說:“不一定是這種目的吧!這條路早兩年就說要修,那時也說要拆我們這幾家的屋。”
李成貴說:“過去,那幾家姓江的不肯拆屋,就耽擱了。可現在,那幾家姓江的比誰都積極。都已經開始在別處挖屋基。”
李小武說:“搬家就搬家,我不信這個。”
李成貴說:“你不信?我信。那年做屋時,地相先生就說過,這地方發旺男的但克女的。屋一做成我就當了支委。你兄弟倆這樣行時走運,可你媽你姐,災病不斷。迷信東西,有假的,也有真的。”
李小武聽了這話也猶豫起來。
李成貴說:“我雖然不與他們同流合汙,但也決不能任他們擺布。退一萬步說,人生在世總要爭口氣吧。”
金廟幾百戶人中,包括姓李的在內的雜姓隻有十幾戶,其餘的全姓江。李成貴當支委是長樂支書提議的,他說不能讓人把村委會和支部說成是江家祠堂。長樂支書讓李成貴兼治安主任。李成貴脾氣和善,逢人遇事總是說好話和軟話,又長得慈眉善眼的,兩戶人家鬧矛盾,都樂得他去調解。所以李成貴上任以後就下不來台。大家都說村裏有兩個位置誰也莫去爭搶,一個是江長樂的支書,另一個就是李成貴的治安主任。
李小武說:“長樂支書未必也信這個迷信?”
李成貴說:“他倒是不信這個。可他也積極主張修路。我看他是想借別人的雞孵自己的蛋。你媽聽別的女人講,長樂支書的媳婦好幾次主動和別人說,你和她女兒燕燕在談戀愛。
李小武說:“別聽她瞎嚼!她一家都在害單相思。”
李成貴說:“不過,按說燕燕在金廟也算一品紅了,你若真的和她談戀愛,往後就不會受江姓人欺負。這屋也就不會拆遷。”
李小武說:“父,我們要將眼光放長點。燕燕她是合同工,將來生孩子上不了城鎮戶口,還得回金廟來種責任田。”
一直在裏屋納鞋底的母親,這時走到房門口插嘴說:“我聽小芳她們閑聊時說,夫妻雙方住的地方離開越遠,生的孩子越聰明漂亮。”
李成貴說:“放臭屁!你娘家離金廟才幾步路,怎麼也能生出兩個能幹的兒子來!”
李小武的母親聽出這話是衝著李小芳來的,就說:“如果當初不是你硬要她早點嫁人,後來的事誰料得準?”她不敢大聲說,隻是嘟噥著。
李小武說:“我的事,你們就別管了。拆屋修路,也不是說幹就幹得成。這裏麵有法律問題。等回鎮上後,我叫王所長出麵幹預一下。王所長的麵子,鎮委書記都要買。諒長樂支書也不敢翻這個天。”
李成貴覺得這辦法不錯,便不再提拆屋的事。他讓李小武的母親找出幾樣工具,待一袋煙抽畢,就招呼李小武同他一道到田裏去燒火糞。
田野上,已有別人的幾座火糞堆點燃了,一股股白煙升高以後,給山腰鋪上一層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