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貴用扒鋤攏堆,李小武負責挑土。李小芳這時放下蘿卜不鋤,過去給李小武上土。李小武將箢箕撂在地上,然後,扭過頭去裝作看田野上的風景。直到聽見李小芳說“好了”時,才貓腰挑起裝滿土的箢箕就走。挑了幾擔後,李小武覺得肩上的分量變輕了。他往火糞堆上倒土時,李成貴不高興地說他是不是在給人賣工,挑半擔冒充一擔,這點事什麼時候才能做完。李小武返回後,見李小芳裝了半箢箕土就停下,便低聲說:“裝滿!”李小芳說:“別將腰壓壞了!”說著,還是給箢箕添了些土。裝完後她抬頭看了李小武一眼,正好碰上李小武的眼光。
李小芳眼光一閃,幾粒亮珠正順著臉頰往下滾。李小武心中一軟,覺得自己不理睬親姐姐,實在太殘忍了。他便開口說:“弟弟來過好幾封信。我放在所裏忘了帶回來。他說他很想姐姐,讓我問你好!”李小芳不抬頭,也不說話,隻是用鋤頭將地上的土一遍遍地扒鬆。
一層柴草一層熟土,壘了十幾層後,一座火糞堆就壘成了。李成貴掏出火柴,繞著火糞堆點著了十幾處,頓時,一股黑煙衝天而起。
李成貴扛著扒鋤頭裏走了。李小武走了幾步,見李小芳沒動靜,就回頭說:“回去吧,天快黑了。”
李小芳說:“你先走,我將這塊蘿卜鋤完。”
五
半路上,李小文提著一條魚和一瓶酒,衝著李小武跑過來。
見他跑得這樣急,李小武就迎上去,問他有什麼事。
李小文說他剛剛聽高尚講,今天晚上高尚要來李小武家吃飯,高尚說李小武讓他搞一條魚,他搞到了,讓李小文先帶來。
李小武心裏奇怪,高尚不是那種賴酒飯吃的人,為何也反常了!他問李小文是不是聽錯了,李小文說他沒聽錯,他甚至還問了高尚,要不要他來作陪呢!李小武知道這事可能另有原因,就問高尚幾點鍾來。李小文說高尚讓他回去替換一下,幫他看守一陣魚塘,他一去,高尚就來。
李小武接過魚正要走,李小文將酒也塞給他,並聲稱高尚酒量極大,沒有兩瓶酒上席,他就說主人小氣,就會自己掏錢去買酒。
李小武回家對母親說晚上有客,讓母親準備幾個下酒菜。
天黑時,李小芳還沒回,揚揚瞌睡來了,吵著要媽媽。李小武隻好抱著揚揚到田裏去找李小芳。剛出大門,母親就從後麵追上來,搶過揚揚,並說天一黑陰氣就上來了,揚揚太小,到野外去會驚了魂的。說著就站在門口大叫幾聲:“小芳,揚揚哭哩!”
遠遠地聽到李小芳應一聲:“我就回羅!”
李小武返回屋裏,正在逗揚揚,聽到外麵有人問,“李小武在家麼?”
李小武忙叫:“進來,高尚!”
高尚一進屋就說:“小武,你幹嗎這麼客氣,非要我來吃飯?”
李小武一愣說:“老同學嘛,好久沒在一起聚一聚了。”心裏在說,媽的,李小文搗什麼鬼。
高尚坐下後,李小武趁泡茶時,到廚房去和正在做茶的母親打聲招呼,要她別在高尚麵前提剛才李小文送魚來的事。母親很奇怪,怎麼小高讓人送魚來,還不許當麵感謝。李小武怕母親瞎想,什麼也沒解釋。
李小武泡了茶後,也坐下來。說了幾句秋旱少雨,塘水都幹了的話後,高尚忽然一轉話題,說他們班上的那個漂亮的女班長,昨天晚上喝農藥自殺了。女班長叫許惠文,本來成績很好,老師說她考大學是十拿十穩的事,誰知體檢時,查出她有乙型肝炎。畢業後,許惠文家裏貸了三千塊錢,在公路邊辦了一個小雜貨店,讓她坐店賣貨。許惠文人漂亮,貨也銷得快,半年多一點時間,她就還清了貸款。可是,村裏忽然要拆她的店,在那地方做一個宣傳欄。其中原因是村長那離了婚的兄弟看上了她,她卻不願意。壞就壞在許惠文不該說她死也不嫁姓張的。姓張的在那村是大姓,姓許的卻隻有兩家。這話得罪了整個姓張的,大家都不來買她的貨。她家裏沒辦法隻好答應了這門親事。許惠文拗不過,便提出要男方做一座兩層樓,屋裏冰箱、彩電、錄音機、錄像機、洗衣機、席夢思等一樣也不能少。她沒料到,那男的不知搞什麼歪門邪道,竟將這些都辦齊了。男的看好昨天的日子準備結婚,許惠文為了不連累家裏,直到家裏人將她交到男方迎親的人手裏後,才將懷裏的那瓶農藥喝下去。
李小武聽到這個消息,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在校讀書時,他和許惠文就在談戀愛,還親吻過一次。但別人都不知道,他倆約定,等二人都考上大學後再公開。後來,許惠文患了乙型肝炎,他怕傳染,二人就分手了。
高尚不知內情,見李小武很悲痛就說:“當警察的人怎麼也多情善感?”
李小武掩飾說:“因為許惠文是我們同學中第一個死去的人。”
高尚也慨歎起來,說:“小武,你要為許惠文報這個仇。”
李小武問清那男人叫張德陽,心裏就將他當成了盜竊和搶劫嫌疑犯。
吃飯時,李小武還忘不了許惠文,心中難受,就放開酒量同高尚喝,連同李成貴一起,三人共喝了兩瓶酒。李小武喝完兩瓶酒後還要喝,李小芳就用空酒瓶灌了半瓶涼水給他們,李小武和高尚一點也辨不出,李成貴嚐出來了,但他沒有吭聲。
喝完半瓶涼水,他倆都醉倒了。所幸都沒有吐。
睡到第二天天亮,李小武讓尿憋醒。他一起床,將高尚也弄醒了。
高尚睜開眼就問:“我怎麼睡這兒?我的魚呢?”
李小武說:“你喝醉了,李小文幫你照看魚塘呢!”
高尚仍不放心,穿上衣服就走。李小武留他吃早飯,他沒答應。走到門邊,他回頭問李小武醉了沒有。李小武搖頭說他沒醉。高尚說你從前喝不贏我,當警察以後,到處喝酒才將酒量練大的。李小武笑起來,揮揮手讓高尚走。
李小武從廁所裏出來,李小芳已在堂屋裏掃地。
見李小武隻穿一件球衣,李小芳就說:“你怎麼這樣不知冷熱?不怕著涼?”又說,“你也該找個心疼你的女人了!”
李小武忽然來了氣,說:“你將自己管好就行,我的事不用你管。”
說著,他一摔房門,又鑽到床上睡起來。睡了一會兒,他聽到外麵李小芳在嚶嚶地抽泣著。父親顯然也聽見了,大著嗓門責備起來。
李成貴說:“一大早你就哭,是想哭我們死是不是?”
父親一開腔,母親就和他吵,說他不該嫌棄李小芳母女倆,在她們麵前,總沒有好臉色和好言語。父親則說,他給她吃的,給她住的還不行麼,未必要像大家對長樂支書那樣巴結她。母親馬上說,小芳有手有腳,也沒必要巴結別人,你若是真的容不下她,那我就帶她和你們分開過日子。母親這一說,父親不再說什麼。隔了一陣,李小武聽到父親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出去。
李小芳的哭聲已經沒有了。李小武心煩一陣,不知什麼時候又睡著了。
太陽出山後,高尚氣籲籲地跑回來,將李小武從床上拖起來,神色慌張地告訴他,昨晚魚塘裏的魚被偷了。
李小武的睡意立刻被驚跑,三下兩下穿好衣服;就和高尚往魚塘邊趕。半路上,碰見李成貴正蹲在太陽地裏抽煙。李小武想起父親是治安主任,魚塘又是本村的,便將他也叫上。高尚邊走邊說,李小文昨晚沒有給他看守魚塘。
三人一起來到魚塘邊,見水邊果然有不少魚網從水裏拖上來的淤泥印跡,上麵有指甲大的魚鱗和一些寸多長的小魚。李小武數了數,共有十二處這樣的淤跡。高尚估計,這麼淺的水,魚的密度很大,一網下去,少說也能撈上來七八十斤魚。李小武一算,被偷的魚竟有九百六十斤,按兩塊二一斤折合,被盜金額達兩千多元。再看腳跡,隻有一雙回力球鞋印。李小武想這麼多的魚,一個人想拿走,起碼得有輛什麼車。他就往塘岸上走,果然在塘角上找到兩道板車輪輪印。
往回走時,李小武記起昨夜李小文送魚送酒給他,腳上就穿著一雙白色回力球鞋。這鞋還是去年過年之前,他倆一道到縣城裏去時買的。當時李小武也想買一雙,但錢不夠。他向李小文借,李小文說他也沒錢了,結果沒買成。
高尚見李小武轉了一圈回來,就問:“有線索麼,這案能破麼?”
李小武正要說話,李成貴搶先說:“小高,你們管理處好像有個製度,說是誰造成的損失,就由誰全部負責賠償?”
高尚一聽,說:“是有這麼個製度,可這麼大的損失,你說我怎麼賠得起喲!”說著,額頭上就滲出一層汗珠來。
李小武說:“你急什麼,到破了案,是誰犯的罪,就由誰替你賠就是。”
李成貴說:“能拿出兩千多塊錢的人,還會在這冷的天來偷魚麼?抓住了他,大不了坐半年牢。魚塘的損失,還得小高自己背。”
李小武一想,還真是這回事。高尚問他那該怎麼辦,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李小武扭頭見父親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就問他有何高見。父親開始不肯說,後見催急了才開口。
李成貴說:“這事我看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如趁管理處和村裏人都未發覺,幹脆將這些痕跡弄掉,就當偷魚的事沒有發生。這樣做,一來可以使小高免受巨大的經濟損失,二來也照顧了我這張老麵子。魚塘在我們村,偷魚的人很可能也是我們村的,即使不是我們村的,我這個治安主任也有責任。加上小高昨晚又在我們家喝酒,我明知他擅離職守,卻沒阻止,這失誤還小麼?”
李小武聽出父親最後的話是說給自己聽的。自己將高尚灌醉了,才出這種事故。
高尚想了想,說這個主意好。李小武覺得窩囊,自然也無可非議。
隨後,他們搬來工具,挖的挖,鏟的鏟,挖不掉也鏟不掉的地方,就用水衝洗幹淨。
正忙著,忽然有個女人在塘岸上叫:“李主任,你們一大早在塘裏忙什麼呀?”
李小武抬頭一看,是江燕燕的母親。
李成貴在一旁不慌不忙地回答:“趁兒子在家,弄點塘泥到地裏作肥料。沒辦法,現在化肥太貴,買不起呀!”
江燕燕的母親說:“我看見這地上有好多魚鱗,是不是小高偷偷給小武送了人情?”
李小武正要頂她一句,李成貴捅了他一下,跟著回答:“這地方誰不看長樂支書的麵子過日子,有人情,頭一份該是送給你家!”
李成貴接著反問她怎麼也起這麼早。江燕燕的母親說,她最近一下子胖了一二十斤,也想學城裏人,跑步減肥。說了幾句話,江燕燕的母親就下了塘埂。
李小武鬆了一口氣。
由於剛才說了那句話,他們必須真的往地裏挑幾擔泥。李小武便回去拿箢箕。他順著田埂往回走,遠遠地看見屋門口有個穿紅毛衣的女人站在那裏和母親說話。初時,以為是姐姐李小芳,待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江燕燕的母親。頓時心裏叫了一聲不好,她一定是來證實他們剛才說的那些話。
李小武趕忙大聲叫:“媽媽,你快來!”邊喊邊向前跑。
母親不知發生什麼事,忙丟下江燕燕的母親,迎著他小步跑起來。二人碰了麵,說清了情況。江燕燕的母親果然是來刨根問底的。幸虧母親真的不知道他們一大早幹什麼去了,所以說了實施也不要緊。
李小武走到家門口時,江燕燕的母親已經走了。一隻狗正在啃昨夜他們吃剩下的那些魚骨頭。他想江燕燕的母親若見到這些,肯定會問魚是哪裏來的。他問母親,知道江燕燕的母親真的問了這些。但這次母親沒有說實話,而是說是李小武從鎮上帶回來的。
李小武挑上箢箕回到魚塘時,父親已經走了。高尚正在塘岸上到處找魚鱗。李小武要他別找,幫忙挑幾擔泥算了。
正在挑泥,塘岸上走來一個人,是水庫管理處的胡處長。他來看看能否按預期安排的下塘起魚,順便將高尚的早飯捎來了。
李小武跟胡處長講了幾句客氣話,就將毛狗托他要魚的事說了。胡處長嘴裏答應著,好說,好說。支吾幾句,他借口說到塘那邊看看,招呼也不打一下就溜了。
六
胡處長走後,李小武覺得現在的警察真不好當,買帳的人不多,除非遭了搶,死了人,一般情況下,都是嘴上應付。同時警察辦案也難,下麵的人很少主動配合。像這樁偷魚的案子一樣,遮遮蓋蓋的時候占多數,總怕發案率上升,被上麵點名批評。挑了一陣泥,他又覺得,這案子不管公不公開,自己也得查出個心中有數,免得讓作案人以為自己無能。這一想,他就放下箢箕,推說回去吃飯,洗洗手,離開了魚塘。
他想,這件事李小文肯定是脫不了幹係的。便決定先去李小文家。
黃泥坳魚塘離李小文家不遠。
李小武一進李小文的家,就看見父親正蹲在地上,用一把菜刀削那白色回力球鞋的鞋底。球鞋上沾滿汙泥。見李小武進來,父親抬頭看了一眼,又埋頭幹自己的事。
李小文一雙眼睛布滿血絲,身上有一股很濃的魚腥味,他衝著李小武招呼一聲。李小武問他昨夜幹什麼去了。李小文未回答,裏屋卻傳出了人聲,說:“是小武麼,怎麼不到房裏來讓我看看。”
說話的人是李小文的哥哥,他從前在村小學當民辦教師,教過李小武的書。有一次感冒發高燒,因沒籌到錢,多拖了幾天,結果人就癱了。李小武進去和他說了幾句話。出來以後他正要再問李小文,父親朝他瞪了一眼。
李成貴將回力鞋交給李小文,並囑咐他將鞋底放在地上來回磨一萬次,要磨得像舊的一樣。
李小武忽然明白,父親這樣做是要改變鞋底的印模。他說:“你們不能這樣作。”
李成貴不理他,卻問李小文:“你哥的腿做了手術真能好?”李小文說:“醫生都拍了胸的,打了保票。”
李成貴又問:“那得花多少錢?”
李小文說:“最低也得七八千塊。”
李成貴仍問:“你籌了多少錢?”
李小文說:“剛開始,隻有兩千塊。”
李成貴歎口氣,說:“還有六千,大頭在後麵呢!”
李小文說:“隻要能治好哥哥的病,坐牢的事我也敢幹。”
李小文的父母早年死了,是哥哥將他養大的。他讀高二時,全縣搞作文競賽,他以哥哥的事寫了一篇作文,《我也有個父親》,得了一等獎。當時,教育局的領導看了這篇作文,激動地表態,要為李小文的哥哥的醫療費進行募捐,可惜後來領導們都忙於改革去了,將這事忘了。
李小武和李成貴從李小文家裏出來後,兩個人默默地走了很長一段路。還是李小武沉不住氣,先開口。
李小武說:“父,你明知是小文偷的魚,怎麼還替他打掩護?”
李成貴說:“你也知道,你怎麼不抓他。”
李小武說:“我在看你的麵子呢!”
李成貴說:“是呀,法律無情,人可有情。”
李小武說:“你這樣做,會害了他。”
李成貴說:“這村裏幾千口人,誰的底細我不知道。你將我打成冰冷的,我也不相信小文會成為慣賊。”
李成貴又說:“小文心中有數。我們不說穿,他的壓力反而更大,真正說穿了,弄不好他會破罐子破摔。再說,水庫管理處也不在乎這一點魚,他們每年白送給人家的魚,少說也有幾千斤。”
李小武說:“父,未必這多年的治安主任就是這樣當的?”
李成貴說:“你別以為光是我這樣。能遮的遮,能蓋的蓋,如今誰不這樣。誰不偷隻雞,摸條狗,都處理,你處理得清麼?”
走了一陣,又能看見李小芳穿著紅毛衣在自家田裏幹活。
李小武正要和父親說說李小芳的事,忽見前麵路邊的小屋前,一群人正在爭吵著。李小武想起昨日長樂支書的話,就猜一定是村幹部為修廁所的事在和好再來餐館的老板爭吵。李成貴聽李小武一說,忙往田埂上一拐,繞了過去。李小武沒有顧忌,依然順路上前去看熱鬧。
不出所料,果然是為修廁所發生爭吵。
長水村長不斷吆喝,要幾個村民上前去挖,出了問題他負責。村民們拿著鋤頭不敢動,店老板手拿兩把剁肉刀,不準人挖土。還直嚷道,不要我開餐館當然可以,但村裏得先將欠他的兩千多塊酒飯錢付清了。村民一聽村裏欠了好再來餐館這麼多酒飯錢,立刻議論紛紛。長水村長忙分辯,說是沒辦法,全是招待上麵來的領導。店老板馬上反駁,說他記著有帳,哪一頓飯哪幾個人參加吃,都記得清清楚楚,有一回,鎮委會的炊事員走親戚路過這兒,村幹部就拖著他進餐館吃了一頓,還有別的不相幹的人都來吃過,他們吃起來,比真正的領導厲害多了。大家一聽,都來了氣,說原來村幹部這麼極力將黃泥坳魚塘承包給水庫管理處,真是為了搞大吃大喝呀。說著,大家扛上工具,一哄而散。
長水村長氣得直跳腳,說我收拾不了你,就不姓江。店老板一點不怕,說我若是讓你們在這兒修成廁所,也不姓江。
見長水村長下不了台,李小武就幫個忙,說:“長水村長,長樂支書在上麵院裏,等你去商量事呢!”
長水村長便順著梯下來,說:“算你有狠!等著長樂支書來和你算總帳。”
店老板一點不慌,說:“他來也不怕,若不把細爹叫響些,我連門都不讓他進。”
長水村長走後,李小武和店老板搭上話。
李小武說:“他們逼你關店是給了你麵子,他們還逼我家搬家呢!”
店老板說:“長樂支書的那點心思我還不清楚,八成是在逼你去巴結他,做他的女婿。”
李小武和他說不下去了,趕緊走開。
回家後,發現一家人都在等他吃早飯。他匆匆忙忙地洗漱完畢,坐到桌旁吃起來。邊吃邊和父親說店老板的事。李成貴說,江家一族人中,就剩店老板輩份最高,所以他才敢和長水村長頂,但他並不敢當麵頂長樂支書,不過這種事長樂支書也不會親自出馬。
李小武吃完一碗飯正要起身再去添飯,李小芳伸出手要幫他添。他用手一擋,依然親自去了。
進到廚房,剛拿起鍋鏟,就聽到外麵有女人叫:“小武在家麼?”李小武聽出是江燕燕。父親、母親和姐姐趕忙起身招呼,直弄得堂屋裏,桌椅板凳筷子碗響成了一片。李小武遲遲不肯出去,直到母親叫他,說江燕燕來了。他再也躲不脫,才無奈地走出來。
李小武衝著江燕燕說:“你是來拿車子的啵?”
江燕燕說:“我請了三天假。昨天晚上我在萬主任家坐著不走,萬主任要打麻將,又怕我礙事,隻好同意了。”
李小武的母親問:“你吃早飯了麼,沒吃就在我家吃點。”
李小武說:“她肯定吃了,鎮上飯早。”
江燕燕說:“你猜錯了,我昨晚想了半夜,決定今天上你家吃早飯。”
聽了這話,李小武的母親和姐姐連忙到廚房裏燒火涮鍋,重新弄了幾個菜。
江燕燕也不謙讓,上桌就吃起來,還說:“李姨,你做飯的手藝比我媽強多了。”
李小武的母親說:“燕燕,你去鎮上半年,長得越來越漂亮。”
江燕燕說:“我剛去時,很羨慕鎮上那些女的,皮色長得好。後來,那些女的天天打麻將熬到深更半夜,時間一長,臉上像塗了一層蠟。我不打麻將,所以就超過了她們,看上去也比她們年輕一大截。”
李小武心裏一琢磨,發現江燕燕這話真有幾分道理。
李小武的母親說:“幸虧你今天來,若再過幾天來,可能找不著我家的門。”
江燕燕不明白。李小武的母親就將村裏要修路,要拆他家的屋的情況說了一通。
江燕燕說:“拆誰的屋也輪不到拆你家的屋呀!我回去和我父說一聲,讓這路從你家門前拐過彎就是。”
一直沒說話的李成貴忽然開口說:“往前拐,就要修一條很高的石岸,往後拐,又得劈山,哪一樣都得多花幾千塊錢。”
江燕燕說:“花得再多也是公的。可拆屋的事是私的呀!”
李小武說:“算了,不勞你的大駕,不然日後沒法還你的人情。回頭我找王所長出麵幹涉一下。其實,我若不拆也不怕,法律規定了,私人財產不能隨意侵犯。”
李成貴說:“小武你別說外行話,這不是拆私人屋蓋公家屋。這是修路,法律允許的。”
李小武說:“那他們也得給予賠償。”
李成貴說:“這不正中了人家的計麼?”
李小武想起風水問題,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但他仍說:“這事我會辦好的,沒必要走江燕燕的後門。”
江燕燕這時一擱筷子,說:“李小武,你憑良心說,你家的事我該不該管?你說呀,是管還是不管?”說著話,她臉上一陣陣地泛起紅暈。
李小武見江燕燕這一鬧,不知說什麼好。他不願在女人麵前示弱,就開玩笑說:“這半年老在學雷鋒助人為樂,就將自己的良心都送給那些壞蛋了。”
江燕燕愣了愣,突然說:“那你不要我將心掏給你?”
聽到這話,李小芳“噗哧”一聲笑了起來。李小武的父親和母親也聽出這話的意思,都用眼睛來看李小武。李小武臉紅起來,趕忙低頭看著腳尖,不敢搭話。
吃完飯,江燕燕要李小武騎車送她回去。李小武要她自己將車騎回去。江燕燕說她回來時路上跳拖拉機將腳扭了,用不上勁。李小武推說要幫家裏鋤油菜。他剛說完,母親就說,他可以放心去玩,家裏的事不用他操心。
李小武無奈,隻得騎上自行車送江燕燕回家。江燕燕一點不害羞,坐在後架上雙手將他的腰摟得死死的。惹得路旁田地裏幹活的人,都歇下來,看他倆騎車的模樣。
李小武開始很不習慣,騎了一會兒就覺出味道來,心裏就免不了開始想入非非,一分神,車子差一點歪到路邊的溝裏去了。車子一陣搖晃,江燕燕不但沒跳車,反而將他摟得更緊。
快到江燕燕家時,李小武見長樂支書正背著手在家門口的稻場上踱步,就連忙扭頭告訴江燕燕。他以為江燕燕會鬆開手。江燕燕卻從他的腋下探出腦袋,朝長樂支書叫了一聲:“父——我回了!”手上的勁,一點也沒緩。
長樂支書笑著迎上來,還不忘回頭朝屋裏說:“燕燕回來了!”
李小武將車子停在長樂支書的麵前時,江燕燕的母親也出來了。他突然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勉強和他們打了個招呼。
江燕燕鬆開李小武的腰,跳下車就和長樂支書說:“父,聽說村裏修路要拆小武家的屋?我可沒有同意呀!”
長樂支書說:“不止拆一家,要拆好幾家。”
江燕燕說:“拆誰家的都行,就是不準拆小武家的。你要是不答應,我從今天起就不進這個家門。”
長樂支書說:“那你去哪家?”
江燕燕說:“我去小武家。”
長樂支書立即笑起來,說:“好,我答應你,苕女兒喂!”
江燕燕的母親也笑著把他們請屋去。進屋後又問他們吃過早飯沒有。江燕燕說她想吃荷包蛋。說著她回頭問李小武想不想吃。李小武想了想,說你剛才吃了我家的東西,我要不吃點回來,就太吃虧了。說得一屋人都笑起來。長樂支書笑完後,直誇李小武說,每見到他一次,就覺得他比上次又成熟了不少。
一人吃完四個荷包蛋後,長樂支書和江燕燕的母親有事先後出去了。李小武本來想走,江燕燕硬拖著要和他下圍棋。他隻好陪她下。倆人搬了桌子和椅子,就在門外稻場上下了好幾盤。江燕燕下棋的水平本來比李小武差一大截,但李小武今天老出臭手,讓江燕燕占去優勢。
下到十一點鍾,李小武見垸裏的一個男孩提著褲子往廁所裏跑。他便起身,也進了那個廁所。他給了那個男孩一毛錢,然後寫了一個紙條,要他將這個紙條馬上送給李小文。
回去後,他和江燕燕又下了一盤棋,還沒下完,但局勢是江燕燕明顯占優。江燕燕抬頭看了李小武一眼,什麼也沒說,就起身進屋去了。
過了一會兒,江燕燕在屋裏叫他。李小武進屋後不見人,他進了幾道門,一直找到江燕燕的房裏。他進門後正在往前走,聽到身後一聲門響。轉身一看,江燕燕已將門關上了。
李小武隻覺得身上氣血亂湧,他不敢看江燕燕,低頭看花架上的一盆菊花。
江燕燕聲音顫抖地說:“這花是我的,你想什麼時候摘都行。”
李小武忍了幾下沒忍住,說:“我現在就要摘。”
李小武摘下警帽,隨手一扔,將迎上來的江燕燕攔腰一抱,便往床邊走。
正在這時,窗外有人叫:“小武!小武在這兒麼?”
李小武一聽是李小文的聲音,頓時一愣。隨後,他放下江燕燕,開門出去,問:“什麼事叫得這麼急?”
李小文說:“王所長托人捎信來,讓你趕快回去。”
李小武回屋和江燕燕說了,江燕燕一跺腳,說:“我恨死了你們王所長!”
李小武要走,江燕燕說:“吻我一下!”
李小武搖搖頭說:“我早上沒刷牙!”說完就匆匆出門。
走到半路上,李小武對李小文說:“你來得太及時了,不然我就要鑄成終身大錯。”
李小文說:“男女之間偷個嘴,算什麼錯?”
李小武立即反問:“這麼說你偷過?偷了幾回?”
李小文笑而不答。
李小武就說:“你真膽大,什麼都偷!”李小文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李小武知道這話沒說好,便說謝謝他今天幫忙解了圍,不然就中了美人計。謝謝過後,就和他分手了。
李小武一到家,母親就說:“我還以為你今天不回來吃中飯呢!”
李小武知道母親這是引他說出上午去江燕燕家的情況,他懶得說,叫母親趕緊給他弄點吃的,他要回去上班。
母親以為是鎮上發了案,不便追問,匆匆給他炒了一大碗雞蛋飯。李小武怕江燕燕又跟來纏他,吃的時候哽得頸直伸。
剛吃完,李小武拿上提包就走。
李小芳還在田裏鋤油菜,紅毛衣一閃一閃地耀眼得很。揚揚蓋著一件花外衣,在田埂上睡得正香。
李小武忽然覺得李小芳很可憐,自己不該不理她。他蹲下來,將揚揚抱在懷裏,說:“姐,揚揚這樣睡不怕冷麼?”
李小芳說:“不怕,有太陽曬,很暖和。”
李小武看看天,太陽真的很暖和。他一時找不到話說,冷不防冒出一句:“姐,昨天回來時,我叫小文將那個雜種揍了一頓!”
李小芳看了一眼李小武,淚水嘩嘩地流出來。
李小武不知說什麼好,裝作沒看見,順著田埂離開了。
來到黃泥坳魚塘,見高尚搬了張椅子邊曬太陽邊打瞌睡。李小武叫醒他,讓他抽空將早上用的那些工具送回他家,然後就到路上去攔拖拉機。
站在一個山嘴上,李小武除看到李小芳外,還看到了江燕燕和她母親。江燕燕的母親不知在自己的稻場上忙什麼,江燕燕則又跑到李小武家裏了。她們三人都穿著紅毛衣,在無遮無蓋的一片枯黃的鄉村中極好辨認。
七
李小武沒有直接回派出所,他先繞到水庫管理處。
胡處長見了他就說:“你不是說明後天來拿麼?”
李小武說:“指導員捎信給我,讓提前辦了。”
胡處長說:“實在沒辦法。就是現在下庫裏去撈,也找不到現成的人。”
李小武明白他這是想能拖就拖,拖成不了了之。他也不去戳穿,毛狗當指導員太年輕了,所裏的人都不服氣,有時免不了在各種場合損他一下,弄得他威信不高,多數人都不買他的帳。李小武到派出所半年,知道王所長的話是絕對得聽的。所以,這訂《公安月報》的事,非得完成不可。村裏一份沒訂上,他必須來這兒撈一把。
李小武說:“這魚的事真的辦不成?”
胡處長說:“別的事還好說,這魚的任務今天可真完不成!”
李小武說:“聽你表這個態我就放心了。正好王所長交待有一件事,他要你們訂五份《公安月報》。你們單位是治安重點戶,發案率高,得多學些法律知識。”
胡處長沒辦法,就問共需多少錢。聽說要九十塊錢,他皺了皺眉頭,要李小武減兩份。李小武不肯。他退一步,讓減一份。李小武仍不肯。
李小武說:“你別討價還價了,太陽正在下山,再拖遲了,你得貼一餐飯。”
胡處長說:“事也要辦,飯也要吃。你就作個主,減一份吧!”
李小武做出很勉強的樣子,答應減一份。胡處長很高興,說李小武給了他麵子。胡處長領李小武到會計那兒將錢拿到手,然後執意要他在管理處吃了晚飯再走。李小武怕天晚了,回去不方便。胡處長說到時候他派人騎摩托送李小武。
李小武和胡處長一人吃了一隻大腳魚,酒也喝得不少。摩托車進鎮時,街道兩旁人家的電視機都在播新聞聯播。
李小武一進派出所,就感到氣氛和平時不一樣,大家都在會議室打撲克,七個人分打兩副牌。他以為王所長會問為什麼提前回了,他在路上已經想好了一些思想覺悟較高的話。但王所長沒問。
王所長見他進來就說:“回來得正好,這兒三缺一呢!”
李小武忙說:“我先回屋將東西放好。”
李小武往自己屋裏走,王所長像尾巴一樣跟在後麵。李小武將東西放好,順便彙報了訂《公安月報》的事。王所長笑著罵了他一句,說你這小雜種比老子還滑頭。又說隻要能完成任務就是好樣的,老子不管你從誰的口袋裏掏錢出來。李小武心裏高興,就叫王所長先坐一會兒,他去上趟廁所。他剛出門,王所長又跟出來。
王所長說:“上什麼廁所,就在走廊邊屙,往外一掏,方便得很。”
李小武很奇怪,平時王所長最討厭人夜裏在走廊邊屙尿,為這事曾在會上罵了幾次,說是連畜牲都不如。
屙完尿後,王所長說:“你後來,不知道紀律,我單獨跟你說一遍,今晚有行動,什麼行動到時再宣布,在此之前,任何人都不能離開會議室。”
李小武明白王所長這是對大家不放心。今年所裏搞了幾次大行動,主要是抓賭,結果都隻捉到些小魚,是那種偶爾打麻將賭一賭的人,真正的賭棍一個也沒抓住。抓住的人不處理也不行。一處理後,弄得社會上說派出所的閑話。王所長有苦說不出,搞不清到底是誰漏了風聲,便出此一招。
李小武怕惹嫌疑,趕忙到會議室去了。
毛狗問他搞魚的事。李小武將情況如實彙報。毛狗聽後,當場將胡處長罵了一通。
大家都在會議室裏憋著,男人們還好辦,隻是苦了管戶籍的薛媛媛,有廁所上不得。
熬到十二點鍾、王所長終於宣布,這次行動的目的仍是抓賭,二個人一組,先抓重點,再掃麵上。李小武被派跟著毛狗,王所長則帶上薛媛媛,其餘的人也都搭配好,並指定了目標。
李小武和毛狗去繭站。繭站是個三層樓,他倆繞著樓房轉了一圈也沒發現哪間屋子有動靜。毛狗就要李小武在樓下藏好聽動靜,自己則去敲對麵一家商店的門,並大聲說是查戶口的,待門開後又大聲說隻是要買包煙,怕你不開門,就開個玩笑。毛狗說話時,李小武看見三樓有個窗戶露出一線光亮跟著又消失了。他知道這是有人在看動靜。
毛狗要他十分鍾後去敲門,他自己則順著一根水管,爬上三樓陽台。
李小武從鐵門上翻進去,上到三樓,等十分鍾一到就開始敲門。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屋裏四個男人正在看錄相,李小武看過這部片子,叫《亂世香港》。開門的人是糧店的推銷員,姓馮。老馮問他這晚一個人來幹什麼。李小武說,還有一個人呢。說著就將通往陽台的門打開了。
毛狗進來後,也不說話,直奔幾個地方將麻將和四大包錢取了出來。
一詢問,李小武發現逼婚害死許惠文的張德陽也在其中。接著就數錢,共有兩萬多塊。數完錢,李小武和毛狗就將他們四人押到派出所關起來。
因為收獲很大,毛狗就說不再出去搜了,一方麵也怕這幾個人沒個照看出現意外。
一會兒,另外兩組也回來了,收獲和他們差不多。
見人多了,毛狗就讓李小武留下看守,自己帶另外四個人又出去了。一個鍾頭不到,五個人返回來,押著一大串人。大家都說,真沒料到鎮上有錢的人這樣多。
王所長還沒回。等了一陣,毛狗正說去接應,王所長和薛媛媛押著信用社萬主任回來了。
一問才知道,他們在開門搜查前一切順利。可因為參賭的人隻有萬主任是男的,其餘都是女的,搜查時就複雜得多。那女的將錢藏在褲襠裏,又不能動武,隻苦了薛媛媛,她一個個地動員,做工作,最後王所長答應不將她們收審,才將她們說服了,自己將賭資拿出來。
大家一合計,這一次行動,共繳了十萬多塊錢。毛狗說,這回再也不用愁蓋宿舍樓沒錢了。李小武不明白,按規定這些錢要上繳國庫,怎麼可以留下來自己用呢?薛媛媛告訴他,公安係統和財政局達成了協議,凡罰沒的款項,先交財政局,再由財政局如數返回。李小武才恍然大悟。
見王所長正高興,李小武上前去和他說了張德陽的事:一個普通農民又蓋小樓,又買高檔家用電器,又花巨資賭博,這裏麵肯定有大名堂。王所長很稱讚他的敏感,讓他取到張德陽的指紋,然後去縣公安局發公函,通報張德陽曾經去過的地方的公安局。
一覺醒來,已是上午八點半了。李小武上街吃了一點東西,就搭車去縣城。
他第一次辦這種事,費了些周折,多虧是一個係統的,大家不怕煩,挺熱心地幫他,到吃中飯時總算辦完了。公安局辦公室的人留他吃飯,菜雖較簡單,但這是上級招待下級,李小武不但沒意見,反而比在水庫管理處吃腳魚還舒服。
正在吃飯,外麵進來一個人,在食堂裏大聲說:“真正邪了,西河鎮派出所今天叫人一窩端了。”
李小武一聽忙問是怎麼回事。
那人說:“我剛接到電話,說老王今天帶人到金廟水庫去處理搶魚的案子,結果被一大群女人包了餃子,連槍也給搶走了。”
吃飯的人聽了這話,都笑起來,說:“老王,一生精明,沒想到他栽在女人手裏。”
忽然,徐副局長進來了,板著臉說:“自己弟兄出了問題,你們還有心思快活。”
報信的那人說:“局長,老王這回受了重傷,我本想同情他,為他傷心落淚,可一想到他那傷的古怪,就忍不住想笑。”
徐副局長問:“傷哪兒了?”
那人說:“卵子。老王的卵子叫一個穿紅毛衣的女人使勁捏了一爪子,老王當場昏過去,弄醒後怎麼也直不起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