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糞飄香(1 / 3)

1

邱丙生正在田裏給秧苗打農藥。他一下一下地搖著噴霧器的把兒,乳白色的藥水就一團團地在綠茵茵的秧苗上飄蕩起來。正午的太陽很毒,將邱丙生的光頭烤得直冒黑油,陽光下一閃一閃的,耀眼得很。

忽然,田邊有人喊:“邱丙生!”

邱丙生邊應邊抬頭,見了來人就說:“吳支書,這熱的天還在外麵忙呀?”

吳支書扶著一輛自行車,貨架上掛著兩隻大塑料桶。他說:“你打農藥怎麼不戴個口罩?剛才在路上,我還碰見一個人打農藥時中了毒,被送到醫院裏去搶救呢!”

邱丙生說:“戴那東西幹什麼,像隻磨麥的驢子,悶死個人,又花錢又不方便。”

吳支書說:“那你也該弄條毛巾捂一捂。”

邱丙生說:“那東西更麻煩,沾了農藥,得洗一塊肥皂,還去不完那味兒。我這樣多好,光光的,一洗就掉。”

吳支書說:“可你得小心點!別出事故!”

邱丙生說:“不要緊,我站在上風頭上,順著風走。”

見吳支書不說了,邱丙生就問:“酒都賣了?這個月做了幾百斤酒?”

吳支書說:“天熱,銷不動,隻做了五百斤酒!”

邱丙生說:“你家那幾隻酒缸真是搖錢樹,換了我,別人用縣長來換我也不肯。”

吳支書笑一笑,說:“做一窯酒,光水就要挑上百挑,哪有當縣長舒服!”

邱丙生說:“可縣長的嘴巴舌頭比你辛苦多了。”

吳支書笑出聲來,說:“我在縣城碰見啟明了,他在街上找熟人帶信回來,他要你後天到縣裏去接他,並且最少要帶三十塊錢去。”

邱丙生說:“這個細怪種兒,開口幾十,閉口幾十,好像這錢是大水衝來的,大水衝來的也要人舍命到河裏去揀啦!”

吳支書說:“這時多投點資,將來還怕沒你享福的?”

邱丙生說:“隻怕我沒有這長的壽命去等他。”

吳支書說:“不會的,矮子壽長!”

邱丙生說:“那胡××怎麼死得那樣早?”

吳支書說:“他不同,他是氣死的。”

邱丙生說:“我可能也要被氣死。那細怪種兒越來越像吳水清。”

吳支書說:“你莫大聲說,吳水清的父親過來了。”

邱丙生回頭一看,果然吳水清的父親挑著一擔濕鬆柴,搖搖擺擺地在小路上走著。

吳支書說:“我走了,不然他又要拉著我告他兒子不孝的狀。”

吳支書緊推幾把自行車,然後跳上去,順路跑開。

邱丙生趕忙搖了幾把噴霧器的把柄,將剩下的一塊田角噴灑完,然後站到路中間去,衝著來人大聲說:“吳四歌,砍柴去啦?”

吳四歌將柴擔子挪了挪,露出臉來說:“是丙生啦,你趕快幫我一把,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邊說那柴擔子就順著肩膀溜下來。

印丙生背著噴霧器,動作來不及,柴擔子的一端將田裏秧苗砸倒一大片。

邱丙生有些氣,說:“你看看,將我的秧弄壞了!”

吳四歌一屁股坐在柴擔子上,伸出兩個指頭,喘了半天才說:“我已兩餐沒吃飯了。”

邱丙生一驚,說:“沒柴燒麼?你找左右隔壁借一捆就是嘛!”

吳四歌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嘴裏說不出話來。

邱丙生見此情景,就要吳四歌幫忙看著噴霧器,自己幫他將柴挑回去,順便給他帶點吃的東西來。

邱丙生將那擔濕鬆柴打開,攤在吳四歌家門前的曬場上,轉身推開虛掩著的門,進屋去一找,才知道吳四歌家裏連一粒米也沒有。他歎了口氣,回到自己屋,叫媳婦將早上的剩粥用一隻大搪磁杯裝了,轉身往田畈上去。

正走著,又有人喊他。遠遠地一個人往攏急走,邱丙生認不出來這人是誰,隻覺得有些麵熟。那人走攏來,停下問他去不去城裏看兒子他們參加高考。邱丙生這才想起,這人是啟明同班同學的父親,住在山下十幾裏遠的老虎頭垸,名叫李兔兒。他兒子的功課一點不好,本來沒有資格讀縣一中,但是李兔兒種了幾麵山的茯苓,很有錢,就花了一千二百塊錢,買到一個縣一中的名額。他兒子和啟明坐隔壁桌子,睡的又是上下鋪,一天到晚總拿些數不清的難題來問啟明。啟明也不好煩他,他每星期總要買一兩回好菜請啟明的客。啟明心閑時,就回答他。心不閑時,就將自己的作業交給他,讓他自己去抄。

李兔兒說:“他媽前一個星期就去了縣城。我本當一齊去,可茯苓地裏的排水溝沒搞好,就耽誤了。”

邱丙生說:“我去有什麼用,又幫不上忙!”

李兔兒說:“壯個膽也行嘛。考場比戰場還要險。上回我去學校時,老師說,上戰場死亡率超過百分之三十就很可怕,可上考場,死亡率超過百分之七八十。”

邱丙生說:“人算不如天算。他自己屙不出屎來,你能幫他往外掙?”

李兔兒說:“那也是。不過守在近處,多少總有點益處。”

見邱丙生不願去,李兔兒就自己往縣城方向走了。

邱丙生順著小路走到自己田邊時,見吳四歌正在路上橫著打滾,嘴裏不斷地往外吐白沫子。他有些慌,連忙跑攏去,一把箍住吳四歌,問他怎麼了。吳四歌不答話,渾身有一股很濃的農藥味。再看噴霧器歪在田溝裏,藥桶上的那個蓋子則丟在路當中。

邱丙生一急,回頭衝著垸裏大聲叫喊:“快來人啦,吳四歌喝了農藥——”

喊了幾遍後,垸裏就衝出一大群人。

這幾年,垸裏人因各種原因喝農藥的有好幾起了,大家都有了經驗,並不慌。有幾個人學醫生的樣子,上去將吳四歌的眼皮掀開看了看,都說沒有生命危險。然後派一個人回去取了半塊肥皂來,化了一大碗水。幾個人相幫著,將一大碗肥皂水,從吳四歌的嘴裏灌進去。

吳四歌立即哇哇地吐起來,一股股的水噴得老遠。

見他能吐,大家就輕鬆起來。一會兒大家發現他吐的盡是苦水,連一粒糧食也沒有,就不免都罵起來。說吳四歌這是何苦,為了讓兒子讀大學,連老婆的病也舍不得花一分錢去診一診,老婆死了,兒子現在也不理他了。又說,這大學讀不得,讀出來就不認娘老子,吳水清若是沒讀大學在家種田,不敢翻臉不認人!

邱丙生聽了這話,心裏有些不舒服。

這時,吳支書來了,身後跟著村裏的土醫生。

他撥開人群,蹲在地上直嚷:“老四呀老四,你怎麼這樣尋短見呢,要死也得到你兒子單位去死呀。你這樣做,公安局的人下來調查,又得村裏管飯,這不是加重村裏的負擔麼?”

吳四歌已不再吐了,但他緊閉雙眼,一聲也不吭。

醫生給他摸摸脈,聽聽心髒,然後說:“不要緊,不過得吊兩瓶葡萄糖。”

邱丙生說:“他家連一粒米也沒有,哪有錢打葡萄糖。”

吳支書怔了一陣,歎口氣說:“先記村裏的帳,以後我再想辦法找吳水清要。”

大家將吳四歌抬走後,邱丙生拾起噴霧器,背在身上。走了幾步,卻發現噴杆上有點不對頭。細一看:上麵的噴頭讓別人偷走了。

邱丙生當即站在那兒破口大罵,罵了偷噴頭的人,又罵了吳四歌,說他不該給做賊的製造機會。

2

邱丙生回家吃中午飯時,對媳婦說了啟明要他帶錢去接他回來的事。媳婦也想不通兒子書都讀完了,還要這多錢幹什麼。

邱丙生說:“可能他在學校裏借了別人的債。”

媳婦說:“才讀中學就知道借債。那上了大學還不賣娘賣老子。”

邱丙生說:“女人心眼就是小得轉不開身,哪個男人不在外麵借錢應急。”

媳婦說:“吳四歌當年也是這樣說的,可現在,吳水清連他的死活都不管了。”

邱丙生說:“人和人不一樣。”

媳婦說:“我看不保險,啟明進城讀了三年高中,什麼都變了,連父都不願叫,要叫爸!”

邱丙生說:“這說明他的水平提高了嘛!有文化的人才這麼叫。”

媳婦說:“那他的信怎麼越寫越短,字越寫越潦草?”

邱丙生說:“上麵提倡寫短文嘛,過去提倡火葬和結紮,收這稅那費,不時要編多長的理由來教育人,可現在精簡成幾個字:搞改革。你說這短不短?”

媳婦還要說什麼。邱丙生忽然提高嗓門吼一句:“你怎麼光知道說自家人的壞話!這些話你應該當麵說給吳水清聽!”

媳婦小聲嘟噥:“我怕你被勝利衝昏了頭腦,想提前敲幾下警鍾。”

邱丙生說:“我就這麼一個兒子,未必就不知道如何用心思。”

媳婦不再說話,埋頭去吃飯。

邱丙生悶悶地吃了兩碗飯,到吃第三碗時,忍不住又說:“這個老四,將剩下的半桶農藥喝了三分之一。我說將地裏的棉花打點藥也打不成了。”

媳婦等了一會才說:“按說老四再窮,這米不可能沒有。”

邱丙生點點頭表示同意。

媳婦又說:“人心都是肉長的,吳水清的心怎麼那樣鐵呢?”

邱丙生說:“吳水清在組織部當科長,做了領導當然就不能念私情。”

吃完飯,邱丙生脫了個赤膊躺在竹床上休息。媳婦愛幹淨,天熱時總是每天洗兩次澡。邱丙生看著她提了半桶熱水進房裏去時,心裏砰地動了一下。一會兒,嘩嘩地水響從門縫裏傳出來,他渾身癢癢地,躺不住了,爬起來去敲房門。

媳婦說:“我在洗澡呢!你要進來做什麼?”

邱丙生嘬著嘴,衝著門縫說:“我要日你!”

媳婦說:“不行,你忘了我在吃齋,明天要到黃龍潭廟裏去趕頭香呢!”

一聽這話,邱丙生身上泄了勁。他回到竹床上,翻了幾下身就呼呼地睡著了。

睡了一陣,迷糊中覺得有幾隻蒼蠅在背上站著,他隨手就是一巴掌,拍出的響聲很響亮。

有人在身邊說:“你幹嗎打我,我吵了你的瞌睡是不是?”

邱丙生睜開眼睛一看,見是吳支書,就一骨碌地爬起來,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吳支書說:“剛來。叫了兩聲你不醒,這才推你一把。”

邱丙生說:“我把你當蒼蠅了。天這熱,你不休息,找我有事?”

吳支書說:“還不是為了老四。”

邱丙生說:“是不是他要死了?”

吳支書說:“死了倒好辦,可他緩過氣兒來了。直吵著要村裏幫他出麵和吳水清打官司。”

邱丙生說:“村裏是該出出麵。”

吳支書說:“吳水清在組織部當科長,連鎮長見了他都一天到晚賠笑臉呢!”

邱丙生說:“你是我們選出來的,他又免不了你的職,怕什麼?”

吳支書說:“人都想進步,我哪不想去抱個鐵飯碗。”

邱丙生說:“那你就等著看老四餓死?”

吳支書說:“也不能那樣。今天這事你從頭到尾都是親眼目睹的,我想你可以寫封檢舉信寄給‘縣紀檢’。我有個表叔在那兒當辦公室主任,我會叫他好好處理的。”

邱丙生說:“我不想得罪吳水清。”

吳支書說:“你不署名、不落款,他知道是誰寫的?老四這個樣子,我們不幫他,心裏說不過去。”

邱丙生想了想,覺得沒什麼不妥的,就答應下來。

吳支書從提包裏拿出紙和筆,他說一句,邱丙生寫一句。檢舉信寫完時,太陽已偏西了。

吳支書將檢舉信從頭到尾讀一遍後,比較滿意。他將檢舉信放進提包裏,往外走時,再三囑咐邱丙生,千萬不可將此事往外說。

吳支書走後,媳婦提醒邱丙生,說吳支書有一萬個心眼,當心讓他給坑了。媳婦這一說,邱丙生想起一件事:前些時,吳支書參加了全縣招幹考試,回來後,幾天悶悶不樂。他媳婦露出口風,說他沒考好,一百多人中隻得了個五十幾名,可這次隻錄取三十人,看來很難有希望。

邱丙生心裏納悶,照常理,吳支書這時候巴結吳水清都嫌不夠,決不會去捅漏子,斷自己的後路。

邱丙生心裏想嘴上卻沒作聲,反說:“男人的事女人少管。”

說完,邱丙生出了屋。

垸邊的小塘裏,幾個小孩正在水中嬉鬧著,一個大孩子不時潛到水底抓了一把黑泥起來,朝另幾個孩子身上甩,被砸著的孩子立刻變得滿臉烏黑。可他往水裏撲通幾下後,再起來仍是一張白白的小臉。這時,一隻水牛踱到邱丙生身後,孩子們見了,馬上從塘裏爬起來,將那牛繩捉住,直往水裏拖。孩子們從邱丙生身邊走過時,他看見他們身上的汗毛被泥水浸染後,一根根地清晰可見。

水牛轟轟隆隆地下了塘,兩個大點的孩子急忙爬到水牛背上,往塘中間遊,沒爬上去的,一邊叫,一邊劃著水在後麵追。

邱丙生笑一笑,轉身朝吳四歌的屋子走去。

吳四歌躺在床上,見邱丙生進來,眼淚就出來了。

邱丙生說:“哭什麼呀,沒女人陪你一起睡,是不是?”

吳四歌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邱丙生勸了幾句沒勸住,就火了,說:“我朝你笑,你卻朝我哭,再哭我就走路。”

吳四歌忍了幾下,終於將眼淚攔了回去,哽哽地說:“多謝你今天救了我!”

邱丙生說:“謝個屁,我不朝你要農藥錢就行了。”

吳四歌勉強笑了笑。

邱丙生說:“剛才我和吳支書商量了一下,決定幫你告那細怪種兒一狀!”

吳四歌聽了忙說:“別告他,我不要你們告他的狀。”

邱丙生說:“你不是總纏著要村裏告他麼?”

吳四歌歎口氣說:“我那不是真心的。我是想叫村裏照顧一下,讓我也吃‘五保’。水清是我的唯一血脈,他再不好,我也不會去害他的。”

邱丙生暗暗叫苦,心裏罵自己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呢!嘴裏卻說:“不告就不告,無非是自己多吃點苦。”

吳四歌說:“啟明是不是在考試?他要是考上了大學,你可也得準備吃苦。”

邱丙生說:“我不會學你。”

吳四歌說:“這不是想學不想學的事。事到臨頭,躲也躲不脫。”

邱丙生說:“我不想說這個。我問你,去年收成不是不錯麼,怎麼你搞得這麼早就沒有了米?”

吳四歌低聲說:“我吃得多!”

邱丙生說:“吃得再多也吃不窮,你一定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吳四歌說:“真是讓我都吃了。”

邱丙生說:“你不說我也不勉強,不過以後再喝農藥,我可不會救你了。”

吳四歌說:“我不會再喝農藥了,那滋味真難受。再想死,我會用另一種辦法。”

邱丙生出了吳四歌的家門,又到隔壁左右去問問情況。大家都說沒見到老四有什麼異常的情形。

邱丙生往吳支書家走時,路上碰見吳四歌的嫂子,她說上個月初,她看見後山垸的李麻子挑著一擔穀從老四的後門出來,吳四歌送他時,臉上很難看。她後來想問老四,可老四見她往攏走,就連忙躲開了。

吳支書正在屋裏往酒裏摻水,見邱丙生進來,也不躲避,反而大大方方地說:“現在什麼都是假的,我這酒也不能太真了。”

聽到這話,邱丙生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忙說:“是啊,去年我賣茯苓片子,也往裏摻了幾斤紅芋幹。”

吳支書說:“你這可不對,藥是救命用的,摻假等於害命。酒裏摻水卻是可以避免人醉死了。”

邱丙生連連點頭。見吳支書一個人忙得手腳不停,他忙上去幫助遞東西。

他邊做事邊說:“我剛才去老四家裏了,老四不同意我們去告他兒子的狀。他要我將狀子拿回來。”

吳支書一愣,說:“狀子?是檢舉信吧!我已交人帶走了。”

邱丙生說:“誰?能追回麼?”

吳支書說:“剛才郵遞員來了。他騎自行車在小路上跑得飛快,誰追得上!”

邱丙生說:“那可不好辦。老四知道了會罵死我的。”

吳支書說:“不要緊,你對他說拿回了就是。我過幾天到縣裏去將信追回來。”

邱丙生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又說:“我聽說老四沒吃的想自殺,是因為後山垸的李麻子將他的穀挑走了。”

吳支書說:“真有這事?”

見邱丙生一副肯定的樣子,吳支書又說:“這事我一定要追查。”

邱丙生說:“事不宜遲,我看最好今天就得去。”

吳支書說:“今天去?那這麼多的酒糟怎麼出得完?”

邱丙生說:“我幫你。”

二人出完酒糟,趕到後山垸時,半個太陽已經落在山後。

李麻子正在往廁所裏挑水,見了吳支書,連忙放下扁擔和糞桶,招呼二人進屋。他媳婦不在屋,李麻子便親自動手給吳支書泡茶。

吳支書見他剛從廁所邊做事回來,就要他先去洗個手,還叮囑說:“用點肥皂哇!”

李麻子訕笑著說:“茶葉沾了糞那才真正香呢!”

李麻子洗了手,泡上茶後,規規矩矩地搬了隻小板凳,坐在吳支書對麵。

吳支書將茶杯放在鼻子底下嗅嗅後,用嘴吹吹水麵上的茶葉,說:“你這水沒有開,茶葉都浮起來了。”

李麻子立即罵起他媳婦,說:“這臭婆娘,什麼用處也沒有,我真想離了她。”

吳支書擺擺手,說:“這事擱到下一步。我今天是問你一件事:老四今天中午喝農藥自殺,是不是與你有關?”

李麻子怔了怔,忽然叫起冤來,說:“我個把月沒見到他了,怎麼會與我有關!”

吳支書說:“你是不是在威逼他什麼?”

邱丙生插嘴說:“你將他的穀挑走了,他餓不過,才想死的。”

吳支書睃了邱丙生一眼,說:“我是代表組織找他談話,你別多嘴多舌的。”

李麻子說:“我挑他的穀,是他自覺自願給我的。

吳支書說:“怎麼個自覺自願法?你繼續往下說!”

李麻子低頭不肯說,愣了半天才開口:“上個月初,我媳婦她媽過來走親戚,住了幾天後,她自己提出每天上山幫我們砍一挑柴。有天中午,我們吃過飯了,她還沒回來,媳婦著急,要我上山去找。我剛上山,就看到老四將她赤條條地按在草地上。我當時很生氣,上去踢了老四一腳,將老四踢翻了。媳婦她媽見了我,就哭喊,說是老四強迫她這麼做的。後來是老四自己提出私了的。我便去他家挑了擔穀。

吳支書於是提了幾個問題,李麻子都如實說了。

邱丙生一旁聽了,忍不住說:“明明他兩人在搞皮絆嘛!”

吳支書生氣了,說:“你是黨員還是幹部,要你來下結論?”

邱丙生忙說:“我是為老四叫冤呢!我再不多說了。”

吳支書回頭對李麻子說:“你嶽母天天上山去,天天那麼晚回,這說明他們二人是約好了的,不能算強奸。”

李麻子說:“老女人都要吃六十歲的壽麵了,她不會起那歪心思。”

吳支書說:“你不懂科學,別瞎扯。這樣,那擔穀你留下一半,剩下一半你給老四送回去。”李麻子說:“老四自己已承認了的事,你當支書的也不能隨便推翻啦!”

邱丙生咽了幾口痰,一句話憋了半天沒憋住,又溜出口來:“麻子,我說句醜話,你別生氣。你也是頂天立地的一個男人,未必還要靠六十歲的嶽母賣老屄來過日子?”

李麻子翻著白眼瞪著邱丙生,臉上的麻子,一顆顆都漲紅了,凸得像一粒粒紅飯豆。過了片刻,他忽然轉身鑽進裏屋,砰砰響地搗弄一陣,然後一手提了一隻籮筐,走到吳支書麵前猛地一放,說:“老四的穀子都在這兒,我一粒也不要。”

吳支書說:“這樣更好,說明你有覺悟。”

李麻子說:“可我不會給他送回去。”

邱丙生說:“我吃點苦,我來挑。”

邱丙生彎腰去挑那穀子時,李麻子說:“今天若不是看在吳支書的麵子上,我非扇你兩個嘴巴不可。”

邱丙生說:“去年我們在鎮裏賣糧時,你插我的隊,還罵我,我們就打了一架,你打輸了。”

李麻子說不出話來。

邱丙生出門走了十幾丈遠,吳支書就在背後誇他,說他最後的激將法很好。

二人將穀送還給吳四歌,並當麵數落了他一頓。吳支書還和他講了法律,說法律隻管強奸不管通奸,但是,如果不是自己的女人仍然得小心點。邱丙生不懂法律,他隻說老四是個要屄不要命的風流種。

3

媳婦起床去黃泥潭廟裏燒香時,邱丙生醒了一次。等他再次醒來,媳婦已從廟裏回來了,坐到床前正要說抽簽的事,邱丙生卻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床上拖。媳婦沒辦法隻得依了他。結果兩人都累得渾身大汗淋漓,上身下身到處都是水稀稀涎滴滴的。

邱丙生熱不過趕忙拿了一把薄扇扇涼。

媳婦這時才說,她雖然沒趕上頭一爐香,不過簽抽得還可以,解簽的和尚說,啟明這次高考一定能考上。

邱丙生聽了心裏很高興,便決定今天就進城裏去。他對媳婦說他隻帶三十塊錢去,帶多了啟明會瞎要瞎用。媳婦要他多少再帶點,以防萬一。他最後答應再帶五塊錢。

吃過早飯,他帶上媳婦煮好的十個雞蛋就上路了。

上了公路後,載人的機動三輪車很多,大部分都停下來問他坐不坐,他都搖頭。一直等到來了一輛手扶拖拉機。拖拉機跑得很快,他扒著車箱跑了幾丈遠才跳上去。

坐三輪車要錢,坐拖拉機不要錢。

到縣城有五十多裏路,邱丙生扒了幾輛拖拉機才算將這段路走完,到縣城時,已是下午三點多鍾了,他算了一下帳,如果不等拖拉機硬走反而花不了這長時間,最多一點多鍾就可以到。但他不覺得虧,又不趕急事,遲點晚點不要緊。

走到縣一中大門口,見門口圍了很多人,都是一副坐臥不安的樣子,男男女女手裏都提著一袋子汽水瓶和飲料罐。大門上扯了一道紅線,紅線內有十幾個背著長短槍的人很警惕地站著。

印丙生猶豫了一下,還是往前走,正要跨過紅線,帶槍的人一齊吼起來。

邱丙生忙說:“我來看兒子,兒子參加高考,帶信讓我來的。”

外麵的人一齊笑起來。

這時,有人叫了聲:“邱丙生!”

他回頭一看,正是李兔兒。

李兔兒告訴他,校裏正在考試,縣長來了也不讓進。邱丙生隻好也在大門口轉悠。閑著沒事,他問李兔兒的兒子前幾門課考得怎麼樣。李兔兒很得意,故意大聲說他兒子自己覺得考得非常好。立刻就有幾個人圍攏來,問他兒子叫什麼,哪個班的,分在哪個考場。聽李兔兒說了之後,有人說他女兒也是這個班的,不過平時她女兒說的班上成績好的同學當中,並沒有李兔兒的兒子。邱丙生聽了便問他聽沒聽說邱啟明這個名字。那人說這個名字他有印象。邱丙生心裏很高興。

這時,他們又說起已考過的三門課中,哪門最難的話題。邱丙生對此不感興趣,他中午沒吃飯,很想將手中布袋裏的熟雞蛋吃幾個。又想捱到兒子考試完後,再去學校食堂裏打飯吃。後來,他餓得有些受不住,就拿了一隻雞蛋出來,剛敲破殼兒,校內響起了鈴聲。

聽到鈴聲,守在門口的人群都激動起來。門裏那些帶槍的人也將紅線撤了。不一會兒,就有一群群學生出現在操場上。邱丙生不慌,他怕被雞蛋噎著,吃的時候很小心。

正在吃,兒子啟明過來了,說:“爸,我才聽說你提前來了。”

邱丙生嘴被雞蛋占著,隻能唔唔地答應。

啟明見了很不高興,說:“爸,我渴,給我買一瓶健力寶。”

邱丙生用力將雞蛋咽下去後,說:“回寢室喝茶去。我連中午的飯都沒吃呢。”又說,“這遠的路,我連車都舍不得坐,硬靠兩隻腳走來的。”

啟明一甩頭,氣鼓鼓地往寢室那邊走。

邱丙生正要跟上去,李兔兒在一邊叫:“邱丙生,別上食堂,到餐館裏去吃。”

邱丙生裝作沒聽見。李兔兒接著叫:“我請客。”

邱丙生聽了,忙拉上啟明,隨李兔兒進了餐館。

李兔兒的兒子叫李虎,人長得果然膀大腰圓。李虎要了四瓶健力寶,他和啟明一人兩瓶,邱丙生和李兔兒則喝酒。

喝了三杯酒,邱丙生見啟明仍陰著臉,就說:“你別耍態度,我還沒問你這兩天考得怎麼樣呢!”

李兔兒忙說:“你別問,無論好壞我們都幫不上忙,反而會加重他們的負擔。再說李虎自己認為考得不錯,那啟明還差得了!”

啟明和李虎不理睬他們,隻顧拿著健力寶猛喝,並低頭說著悄悄話。

吃完飯,李虎又要了四瓶健力寶,說是讓啟明拿回寢室去請大家的客。李兔兒去結帳時,付了陸拾肆塊一。邱丙生見他掏錢時,眉頭皺也沒皺一下。

李兔兒在賓館裏包了一間帶空調的房子,吃完飯他就帶李虎走了。

邱丙生則跟啟明一道回學生寢室。

他睡李虎空下的那個鋪,啟明就睡在他的頭上。天氣很熱,三十多個學生擠在一間寢室裏,亂糟糟、臭熏熏的。啟明不和他說話,一個人坐在蚊帳裏看書。別的學生也都在看書,十點鍾老師將電燈關了,他們一個個打著手電筒繼續看。

邱丙生沒事做,跑了一天的路,人也很累,電燈一熄,他就閉上眼睛睡去。

睡了一會兒,啟明將他推醒,說:“爸,你別打鼾好不好,搞得大家看不成書。”

邱丙生說:“我和你媽一頭睡了二十年,她也沒說過我打鼾吵人呢!”

他不理睬,翻了一個身,繼續往下睡。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來推他。

他火了,開口罵道:“細怪種兒,老子睡覺打鼾礙你什麼事?”

邱丙生睜開眼睛,見是一位老師,連忙爬起來給他遞煙。

老師不接他的煙,說:“明天是高考的最後一天,考生都要好好休息,你這大的鼾聲,別人怎麼睡得著,你最好到外麵找個地方睡去。”

邱丙生想兒子出來說說話,可啟明縮在蚊帳裏一聲也不吭。他隻好跟著老師往外走。

在操場上,老師告訴他,啟明這一回有百分之九十的希望可以考上。邱丙生就將媳婦抽簽的事對老師說了。老師笑一笑,未置可否,說了幾句天熱的話,就扔下邱丙生走開了。

邱丙生舍不得去住旅社,操場一旁有許多水泥乒乓球台,他走過去,見水泥球台上幾乎睡滿了人,都是從鄉下趕來看孩子參加高考的。他好不容易發現有座球台上隻睡一個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上去倒頭就睡。

睡到半夜,又被人吵醒。睜開眼睛一看,球台四周圍滿了人。有個女人在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是流氓。隔了一陣,邱丙生才搞清,原來球台上睡的另一個人是女的。

這時,有巡夜的警察拿著手電筒照射過來。邱丙生在光亮中看清那女人是個三瓣嘴,便生起氣來,回口說那女人如此模樣,給他舔屁股還嫌她舌頭糙了。女人氣得哭起來,撲上前要抓他的臉,卻被警察擋住,問明情況後,說誰再鬧就抓誰。一句話就唬得大家各自睡去。

邱丙生沒地方睡了,他到操場的另一頭找了一棵大樹,背靠著它坐下。直到天亮了,啟明他們起床後,他才重新鑽到寢室裏睡了一覺。

他是八點半鍾時被人叫醒,趕出寢室的。因為九點鍾開始考試,學校提前清場,將無關人員一概攆到校外,避免有人設法作弊。他起床時,見枕邊有兩個饅頭,知道一定是啟明留給他的,便抓起來帶在身邊。

今天來的考生家長比昨天還多,校門口都站滿了。大家都不說話,臉色都很緊張。

十點鍾時,有個考場出現一陣騷亂。幾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跑進去,轉眼又抬了一個人出來。邱丙生離門口的紅線很遠,視線被前麵的人擋住了。隻聽見前麵的人在相互問,是男的還是女的,戴沒戴眼鏡,穿的什麼樣的衣服。

李兔兒也沒能擠到前麵去看清是不是李虎,他見路旁有一棵樹,就連忙爬上去。

半個鍾頭之後,被抬出考場的那個考生,又返回考場。

李兔兒從樹上溜下來,找到邱丙生,對他說,那個考生很像啟明。

邱丙生不相信,啟明昨天晚上還是好好的,怎麼會突然病呢?

熬到十一點,考生都出了考場後,一問,果然中途生病的是啟明。他剛做完兩道政治題,肚子就一陣陣絞痛,忍了幾分鍾到底沒忍住,就朝監考的老師求救。醫生將他抬到醫務室後,給他打了一針,接著他又跑到廁所裏去嘩嘩啦啦地屙了一大通稀屎,像放水一樣。

他上廁所時,有兩個監考的老師跟著,連揩屁股的紙,都接過去察看一番。

他回到考場後,緊趕了一陣,可時間不等人,試卷上的題,隻做了一半。

邱丙生當時就火了,說:“一定是喝健力寶的原因,天這麼熱那東西這麼涼,你一口氣喝了三瓶,不屙稀屎才怪呢!”

啟明麵色不好,人也是灰溜溜的,沒有力氣反駁。

李兔兒在一旁說:“別怪健力寶,那東西還出口呢。我看是你那雞蛋的原因,這熱的天,不用過夜也會餿的,何況過了夜!”

邱丙生說:“你別狡辯,說不定是你起心有意害啟明,這樣你兒子就少了一個競爭對手!”

李兔兒說:“這真是好心無好報,罷罷,昨晚的酒飯就當喂了狗。”

說完,李兔兒扯上李虎走了。

邱丙生說:“你是在利用啟明,讓啟明幫你兒子,現在隻剩下最後一門沒有考,你當然再不需要我們了!”

任他怎麼說,李兔兒也不回頭。倒是李虎回頭朝啟明作了一個手勢,啟明也回了同樣一個手勢,像外國佬那樣,用兩個指頭豎了一隻叉叉。

下午考的是外語。到四點鍾,文科考試就結束了。

啟明一出來就朝邱丙生要錢。邱丙生掏出拾元錢來,啟明不肯接。他又添了拾元遞過去,啟明仍不伸手,嘴裏叫起來:“我說了讓你帶三十塊錢來,這是最低標準。”

邱丙生無奈,隻得將三十塊錢都給了啟明。

啟明接過錢說:“晚飯我不在食堂裏吃,枕頭底下有飯菜票,你自己去買。”

到學生食堂吃飯的都是學生的家長,寢室裏也是這樣,一個學生也見不到。考試一完,同學三年就要分手了,他們都到街上餐館裏喝告別酒去了。

晚上十二點多鍾,啟明他們才一齊回來。一個個酒氣熏天地,站在床上大聲唱著歌兒,有的結結巴巴地朗誦自己寫的詩。幾個女學生唱著唱著就哭了起來。

他們鬧了一個通宵,邱丙生被吵得一夜沒合眼。

4

啟明回家的那一天,邱丙生就將他攆到田裏去幹活。啟明沒做慣,三天下來,手臂上就曬脫了一層皮。

吳四歌見了就罵邱丙生太狠心了,想一鋤頭挖個水井。邱丙生則說,他正是吸取了老四的教訓,不想讓啟明走水清那條路。

天上二十多天沒下雨了,氣溫越來越高,好多人家的水田都幹得發了裂。邱丙生家的田在低窪處,雖然水全幹了,但沒有裂,再熬上十來天也問題不大。邱丙生卻早早地架上水車,和啟明一槁一槁地往田裏車水。吳四歌的田與他家的田平排著,他將隔著的田埂挖開,一齊灌水。

正在車水時,吳支書推著自行車過來了。見了啟明就問:“未來的大學生,這麼幹你吃得消麼?你自己感覺怎麼樣?我聽說今年高考普遍都沒考好!”

吳支書說了半天,啟明一聲不吭。

邱丙生火了,說:“支書問你呢,你讀書讀到狗屁眼裏去了,這點禮貌也沒有?”

啟明說:“我累了,沒有氣力回答!”

吳支書說:“我從學校初回時,也嚐過這種滋味,不要緊,一兩個月就適應了。”

吳支書說時一臉的紅光。

邱丙生問他:“吳支書,你這麼高興,有什麼喜事啵?”

吳支書說:“也沒什麼大事,這回縣裏招幹,我被錄取了,不過還沒正式公布,是內部人告訴我的。”

邱丙生當即停下水車槁,說:“吳支書四十歲考上幹部,真該好好恭喜一下。”

吳支書說:“哪裏哪裏,都是大家幫忙。”

停了停,吳支書又說:“我到縣裏去了幾天,老四的情況怎麼樣?”

邱丙生:“賤人賤命,喝了幾碗粥就一點事也沒有了。”

吳支書說:“表麵上是好了,可內損不一定能好。他一個人也太可憐了。丙生,你是村民代表,老四的事你不能不管啦。我有個設想,幹脆讓老四吃‘五保’算了,免得水清在外麵幹工作,心卻牽掛兩頭。我們村就出水清這麼一個大一點的幹部,大家都得幫忙維持一下。當然,這話我不好直接提,如果你能提出來,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邱丙生想了想說:“再過幾年讓老四吃‘五保’我沒意見。現在這麼做不是時候,他還不到六十歲,水清又在縣裏當幹部,‘五保,吃早了,會損害黨的形象。”

吳支書說:“你也太小看黨了,好像什麼都可以損害它!”

邱丙生說:“老四還能搞女人,說明他還有上進心嘛!”

吳支書說:“我不與你爭,你不提出這個問題,總會有人提的。不過,你提最合適。”

吳支書一蹺右腿,騎上自行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