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糞飄香(2 / 3)

啟明扶著水車槁說:“吳支書的車子若是栽到田裏去就好了。”

話音剛落,吳支書真的連人帶車翻到田裏去了。邱丙生趕攏去扶他。誰知他一甩手,自己濕淋淋地站起來,泥水順著褲腿往下滴。

吳支書一邊將泥乎乎的自行車弄起來,一邊氣衝衝地說:“這田又沒有幹發裂,你車什麼水——車!”

邱丙生忙解釋道:“我是想讓啟明多受點鍛煉,免得他將來像吳水清,一進城就忘了本。”

吳支書說:“他能趕上吳水清就算蒼天開了眼。吳水清馬上要當局長了呢!”

吳支書走後,他們繼續車水。

邊車水,邱丙生邊問啟明:“你覺得吳水清這個人怎麼樣?”

啟明說:“當官的人,說怎麼樣就怎麼樣,說不怎麼樣就不怎麼樣!”

邱丙生說:“你知道他幾年沒回家了麼?”

啟明說:“幾年?”

邱丙生說:“三年半了。”

啟明說:“不過城裏再差也比鄉下好!”

邱丙生大聲說:“可他生身父母在鄉下呢!”

邱丙生手上猛一發力,水車葉子嘩地斷了,一節節地順著水車箱往下溜。啟明趕忙跳過去,一把扯住,慢慢地拖回來,將斷的兩端對接好,等邱丙生拿了一隻竹栓將它們重新拴牢。

邱丙生栓竹栓的時候,啟明說:“子不嫌母醜,狗不怨家貧,吳水清真是這樣,那就太不像話了。”

邱丙生聽後,用鼻子哼了一下。

這時,吳四歌在那邊叫起來,說是哪個狗日的將他的秧打倒了這大一片。邱丙生忙告訴他,是吳支書騎車摔的。吳四歌想不通,說哪兒不好摔,單單要往他田裏摔。邱丙生則指東打西地說,若是你兒子水清對你好一點,以他的地位,你家田裏的稗子也沒人敢踩。說時邱丙生直打眼睛睃著啟明。啟明隻顧看吳四歌,沒有注意到這些。吳四歌則歎氣說,有兒子還是留在身邊好,又保險又管用,最低來說吵嘴打架有個幫手。

吳四歌將秧苗扶起來後,踱到這邊來,要替替啟明,說剛開始做莊稼活要悠著點,太猛會傷身子。啟明不讓替,要他去替邱丙生。邱丙生見兒子向著自己,心裏很高興,就要啟明將位置讓給吳四歌。

啟明退到一邊,端起茶壺倒了一碗涼茶,送到邱丙生的嘴邊。邱丙生喝了一口,心裏甜絲絲地,回頭對吳四歌說:“老四,我們比一比,看誰有種勁大!”

也不等他答話,手上就開始加力,吳四歌跟著也上了勁,二人喊著啊嗬,將水車把子轉得像一朵花,車上來的水射出兩尺遠。

吳四歌先說沒勁的。他手一軟,水車就恢複了原來的速度。

吳四歌說:“丙生,如果我兒子也在旁邊,你不一定能贏我!”

邱丙生笑而不答。

啟明在一旁說:“吳四伯,我爸剛才和吳支書說了,他準備提名讓你吃‘五保’。”

這話讓邱丙生一愣。吳四歌沒有注意這些,他歎了口氣,忽然扔下水車槁,蹲在地上嚶嚶地抽泣起來。

邱丙生上去勸了半天才勸住,吳四歌低聲說:“我真沒想到自己的後半生要靠大家來養。”

這話說得邱丙生的心情很不好。

5

車了三天水,剛剛將幾畝田灌滿,天上就起了烏雲。

邱丙生吩咐啟明將水車弄回家去。啟明就走到水車的一端,將另一端留給邱丙生。

邱丙生見了就說:“我十八歲時,一個人就可以扛著水車飛跑。”

啟明愣了愣後,走了幾步,站到水車正中央,貓下腰去一使勁,硬將水車扛了起來。

回家的路有三裏多,啟明走到一半時腳步就亂了。邱丙生在後麵說:“若是扛不動就說一聲。”

啟明不作聲,踉踉蹌蹌地繼續往前走。有一次險些歪到田裏去了。

邱丙生有些急,說:“細怪種兒,你別強,別將我的水車摔壞了。”

啟明不理他,咬著牙將水車扛到家門口的曬場上,卻無力放下來。

母親一下子從屋裏跳出來,從啟明肩上將水車抱下放在地上,回頭衝著邱丙生罵:“你老瘋了是不是,若是將啟明的腰壓壞了,看你拿什麼來賠!”

邱丙生不生氣,站在那兒咧著嘴笑。

啟明靠著牆直喘氣。

母親走攏去,用手幫他擦一把額頭的汗,問:“傷著哪兒沒有?”

啟明搖搖頭,小聲說:“就會出點臭力,有什麼了不起。”

邱丙生知道啟明在說自己,但他心裏很滿意。

這時,雨下來了。

近一個月沒見到雨了,邱丙生不想立即進屋躲避,他站在曬場當中,讓涼噝噝的雨滴一群群地趴在頭上,變成水線,順著臉往下流到頸裏,再鑽到他的汗衫與肚皮中間,然後到了褲腰,他不讓它停住,伸手將褲腰扯起來,露出一條大道,使雨水一直穿過胯襠後,從短褲褲腿處鑽出來,沿著毛茸茸的兩條腿注入地上。這些過程,邱丙生一直快活地搓著雙手。

邱丙生的媳婦叫了他幾次,說熱人淋不得冷雨,並聲明這樣搞病了,她不會料理他。兒子聽話一些,一叫就進屋去了。邱丙生卻不聽,媳婦也隻好由他去。

淋得渾身透濕,邱丙生才進屋,他跑到房裏叫媳婦找幹衣服他換,並用幹毛巾給他擦身子。

擦了半截身子,吳四歌在外麵叫,媳婦一扔毛巾,出去打招呼。邱丙生隻得自己擦,擦完了穿上衣服出來和吳四歌說話。

吳四歌說:“好天氣,老天爺給我們放假了!”

邱丙生說:“累了這多時,是該歇一歇。”

啟明趁機說:“那我出去轉轉行麼?”

邱丙生說:“行。天意難違嘛。”

啟明轉身進了廚房,邱丙生聽不清娘兒倆在裏屋嘟噥什麼。

吳四歌說:“早知要下雨,就不用車水受累了。”

邱丙生說:“啟明就是累少了,有機會還要讓他多累幾場。”

吳四歌說:“你真的要建議讓我吃‘五保’?”

邱丙生說:“你不相信?”

吳四歌歎了一口氣,說:“其實吃‘五保’並不好。”

邱丙生說:“是呀,沒吃‘五保’,見花見草你還可以惹一惹,吃了‘五保’你再這樣,大家都會說閑話的。”

吳四歌說:“要是有人給我找一個女人作伴,討米要飯我也不吃‘五保’。”

正說著,吳支書在門外叫道:“邱丙生,老四在這兒麼?”

吳四歌搶著回答說:“吳支書,我在這兒呢!”

吳支書撐著傘站在門口說:“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害得我好一頓找。水清回了,等著看你呢!”

吳四歌一愣,問:“你說誰回了?”

吳支書說:“你兒子水清!”

吳四歌等了半天才說:“我不見他!我沒有這個兒子!”

吳支書正要說什麼,吳水清從外麵進來了,身後還跟著鎮裏的兩個幹部。

邱丙生迎上去說:“水清,你真是我家的貴客呀!”

吳水清說:“太忙了,沒空回來。這一次縣裏要我帶隊下來檢查旱情,才順路回家看看。”

邱丙生望了望外麵,見大雨如瓢潑,話剛到嘴邊,吳水清又說:“啟明呢?他今年考得怎麼樣?這家夥機靈得很,高考之前,他摸黑跑到我家,找我打聽今年考試的情況,還將我訂的《半月談》借走了,說是拿去複習,考完政治就還。可到現在連書毛也沒見一根。”

邱丙生當即罵了一句:“這個細怪種兒!過兩天我讓他還你就是。”

吳水清說:“幾本舊書留著沒用還占地方,算了,不用還。這幾年多少人找我幫忙開後門辦事,真正的熟人倒很少登門。”

吳水清說話時,眼睛在吳支書臉上睃了好幾次,弄得吳支書很不自在。

跟著吳水清來的一個人說:“吳科長是實權派,這回吳支書被招幹你幫了大忙,日後說不定我也要麻煩你的。”

吳水清說:“你們是父母官嘛,皇帝也要巴結三分呢!”

大家笑過後,隨行的另一個人說:“我們到吳科長家裏看看吧!回頭還得趕到鎮上去吃中午飯呢!”

大家欲走,吳水清卻不動,他從口袋裏掏出拾元錢,很恭敬地遞到吳四歌麵前,說:“爸,這點錢你拿去買點什麼東西吃吃。今天太忙,我就不回屋去了,下回我再帶孫子回來看你!”

吳四歌抬頭驚訝地看著吳水清,兩手顫抖地接過了錢。

吳水清馬上轉身對大家說:“我們走吧,別讓司機一個人在車上等急了。”

吳水清走到門口時,吳四歌在身後叫了聲:“水清!”

吳水清揮手叫大家先走,自己回頭小聲對吳四歌說:“你以後少到外麵去說我的壞話。過幾天上麵有人下來調查我的情況,你這大一把年紀了,要懂得如何做人。”

說完這話,吳水清就匆匆地走了。

屋裏隻剩下邱丙生和吳四歌兩個。

看見吳四歌望著那張拾元票子出神,邱丙生自語道:“當幹部的全一樣,聽說要升官了,做什麼都有精神。”

吳四歌回過神來:“誰要升官?”

邱丙生說:“水清唄,聽說要當局長了。剛才他不是已暗示你了,過幾天有人來考察他的一切情況。老四,該怎麼說,你可要打定主意。”

吳四歌沒有作聲,又坐了一會,便起身往屋外走。出門時,瓦簷上流下的水,濺在他的鬥笠上,發出擊鼓一般的響聲。

邱丙生進裏屋找啟明,想問問他除了找吳水清借書,還瞞著他做了些什麼。找了一遍,沒有啟明的人影。他進到廚房問媳婦,媳婦回答說:“你不是答應他出去轉轉麼?”

邱丙生記起自己說過這話,就問:“他去哪兒轉了?”

媳婦說:“他說去同學家走走,順便探聽一下考試的分數情況。”

邱丙生不知罵了句什麼,嘴裏發出的聲音含糊不清。

這時,吳四歌轉回來了。

他要邱丙生將告吳水清的那個狀子撤回來,邱丙生很為難,吳支書已將狀子遞上去了,他怎麼要得回來呢!

吳四歌不管這些,他要陪著邱丙生找吳支書。邱丙生沒辦法,隻好同意。吳四歌便留下來在他家吃了中午飯。

他們到吳支書家時,剛好碰上吳支書挑著四個大塑料壺,準備出門賣酒。

吳支書放下挑子,人卻沒有往回退,也沒有叫他倆坐,三個人都在門口站著。

聽說他們是來往回撤狀子,吳支書笑起來,說:“那檢舉信是匿名的,我們這麼跑去要沒人會給的。”

邱丙生說:“支部出個證明不就行了!”

吳支書連連搖頭,又說了一大通關於紀律和原則的道理。邱丙生聽沒聽進去無所謂,吳四歌什麼也不管,隻要檢舉信。

吳支書勸他說,信上寫的是水清不盡孝道的事,隻要他一口否認,誰告狀也沒有用。

邱丙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吳四歌不肯通融,堅決要那封檢舉信。聽吳支書說話不叫它狀子,他們都改了口。

吳支書看了看表,急了,說:“人家等我送酒去呢,都是事先約好時間的。”

吳四歌說:“酒有檢舉信重要麼?”

糾纏了一個多小時,吳支書無奈,隻好說了實話。那封檢舉信他根本就沒有給縣紀委的什麼親戚,他將那信直接給了吳水清。他想要吳水清幫忙讓他招上幹,就想了這個辦法來巴結他。

邱丙生從吳支書家裏出來時非常生氣,自己被人耍了一回猴,還一直蒙在鼓裏。吳四歌一點氣也沒有,可也高興不起來,一邊走一邊抽著悶煙。

雨仍在嘩嘩啦啦地下個不停。

6

啟明一夜未歸。

邱丙生早上起來,見雨還在下,天上的雲層連個眼也沒有,厚厚的,像是一床浸透了的棉絮,不斷線地往下放水。

邱丙生扛上鋤頭,跑到田裏,在田埂上挖了一處缺口,將累了幾天車上來的水全都放掉。然後他來到吳四歌的田邊,卻見田埂已被扒了一道缺口,黃湯湯的水直往田外的水溝裏泄著。

邱丙生轉身時腳下一滑,頓時整個人仰八叉地倒在水溝裏。他爬起來後,心裏很惱火,說這狗日的老四,平時自己不知順帶著幫他做了多少事,下這麼大的雨,他知道扒自己家的田埂放水,就想不起來順便幫他將田裏的水放掉。

他拿定主意,就這麼一副泥猴模樣上吳四歌家裏去,好好羞他一回。他盤算好了,吳四歌準會問他怎麼成了這副模樣。於是他就說,他本來打算順帶將老四田裏的水放掉,做點好事積積陰德,沒想到老四不給他機會,自己將這事做了,他正後悔自己去遲了時,人就滑倒了,還將老四田裏的秧壓倒了幾棵。他本來真想將那秧苗踩倒幾棵,見秧苗一棵棵綠得可愛,又不忍心下手。

邱丙生去吳四歌家裏,剛到那曬場上,就一眼看見門上上著一把鐵鎖。門口的台階上有幾堆豬屎,幾隻雞蜷縮在門洞裏,門口見不到人的腳印。邱丙生問吳四歌的鄰居,鄰居說他昨天天黑時出去後就一直沒回來。

邱丙生想不通他能去哪兒。

說著話,邱丙生發現屋裏的桌子上放著一包龍鄉煙。就問他怎麼舍得抽這麼好的煙。鄰居說是吳水清昨天回來時給的,幾個鄰居都有份,一家一條煙。

邱丙生說:“他上我家去時,連個煙屁股也沒扔下。”

鄰居說:“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大方?”

邱丙生說:“還不是想塞住你們的嘴,讓你們別說他的壞話!”

鄰居說:“幾支煙能塞住我們的嘴?天上下著大雨,他卻帶人來視察旱情,一想到這事心裏就有氣。”

說話時,吳四歌從門口走過去。

邱丙生忙起身跟上去了。

吳四歌掏出鑰匙正要開鎖,邱丙生在背後用力咳嗽一聲。

吳四歌回頭一看,說:“丙生,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了?”

邱丙生說:“去田裏放水時摔了一跤。”

吳四歌說:“我那田裏的水,你幫忙放了沒有?”

邱丙生一愣,心想自己差一點冤枉了他,便說:“我去遲了一步,別人已幫你將水放了!”

吳四歌說:“不知又是哪個好心人做的。”

吳四歌開了鎖,放邱丙生進屋來說話。

邱丙生一坐下就問他昨晚一整夜兒上哪兒去了。吳四歌開始還不承認,咬定自己哪兒也沒有去。後見邱丙生搬出鄰居來作證,還舉了門口的豬屎沒人掃,泥地上沒有腳印等例子,吳四歌就不說話了。邱丙生逼問了好多遍,仍沒有用,他便訛詐吳四歌。

邱丙生說:“是不是水清給了你十塊錢,你就出去嫖去了?”

吳四歌說:“我不是嫖,我們是真心好!”

邱丙生說:“你去了李麻子的嶽母那兒?”

吳四歌說:“前幾天我碰見一個熟人,說她病了躺在家裏不能動,所以我就去看看她。”

邱丙生說:“她好些了麼?”

吳四歌說:“不是病,是讓她那瘋子丈夫咬的,那瘋子將她的左腳咬下了一塊肉,腳腫得像隻冬瓜。”

邱丙生說:“人的嘴實際上比蛇的嘴還要毒。”

說完這句話後,兩個人忽然沒話說了,相對坐了一陣,邱丙生就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時,正碰上吳支書。吳支書對吳四歌說,他早上起來將他田裏的水放了。吳四歌沒道謝,隻是用眼睛瞅了瞅他。邱丙生在一旁說:“老四,吳支書做的好事,你莫忘了對水清說喲!”

吳支書說:“丙生,你怎麼也說起女人話來了,酸溜溜的,陰不陰,陽不陽。”

邱丙生也覺得自己這麼說吳支書是過分了些,便沒有回話。

大雨一口氣下了三天還不見歇。

邱丙生一個人在雨中忙進忙出,每天要換幾次衣服,換下來的衣服又幹不了,沒辦法,隻得將過冬的衣服也翻出來穿上。

水直往上漲,田裏的秧苗已淹得隻剩下最後兩片葉子。邱丙生心急時,隻把啟明狠狠地罵了一遍又一遍。

下三天雨,啟明三天沒回家。

半夜裏,邱丙生被一陣轟隆的響聲驚醒,他睜開眼睛時,媳婦隻穿著一件花短褲,站在房中間說:“不好了!後溝垮了!”

邱丙生霍地翻身爬起來,正要穿衣服,媳婦哭著叫道:“完了,水從窗戶裏進來了!這可是前年才做的新屋哇!”

邱丙生大吼一聲:“哭!哭!哭你娘的個屄!快拿手電筒跟我出去。”

邱丙生拿上鋤頭和箢篼扁擔,出門繞到屋後,見山坡上垮下的一大堆土將屋後溝填得滿滿的,順坡而下的水直往牆上衝。邱丙生讓媳婦用手電筒照著,自己先用鋤頭開了一道溝,將水引開,免得直接衝到牆上。

忙了半個小時,總算將水溝挖通了。剛剛鬆口氣,媳婦又叫起來,說牆歪了。邱丙生接手電筒一照,不由得吸了口涼氣。剛才隻顧低頭看地上的,沒注意到牆的問題更嚴重。他一時心慌,忍不住打了媳婦一巴掌,罵她為什麼不早說。媳婦顧不上哭,跟在他身後去屋裏搬木頭來撐牆。

正忙時,忽然有人在身後說話。回頭一看,是吳支書和村裏的幾個幹部。說是怕出事故,特地出來看看。

吳支書看了看牆,說這牆歪得太狠,保不住了,隻能撐屋梁,別讓它塌下來,這麵牆要垮就讓它垮。

大家七手八腳地剛用木頭將屋梁支撐好,靠後溝的那麵牆就倒了下來。

下半夜,雨慢慢停下來。到天快亮時,從邱丙生那缺了一麵牆的屋子裏,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大片星星。

天亮後,來了不少人,說些安慰話,邱丙生聽了反而更不舒服。

上午,吳支書又領著村幹部來了,商量了一陣,都同意下午就安排人將牆砌起來,可下了這長時間的雨,磚都淋濕了,濕磚是不能砌牆的。正在為難,吳四歌跑來,說可以先將他屋裏的隔牆拆了應應急。大家聽了都很感動,便將這事定了下來。

吃過中午飯,呼呼啦啦地來了三十多個人,先將塌方的土挑走,接著就砌牆。

晚上十點半鍾時,啟明氣喘喘地跑回來了,見了邱丙生半天說不出話。

邱丙生上去將他放倒在地,不問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頓好打。打了一陣,覺得不對勁,手腳砸上去像是碰著一堆棉花,待細看時才知道啟明暈過去了。

邱丙生的媳婦哭著給兒子灌了半碗糖水。

啟明醒過來後,說傍晚他在一個同學家裏看電視,聽到縣電視台的新聞裏說自己家的屋被洪水衝垮,吳支書正在帶人連日趕修,就連忙往回趕,三十多裏路,他是一口氣跑完的。

邱丙生弄清啟明是累昏的,而不是被自己打昏的,反倒有些慚愧。

吳支書聽說電視裏播了他的新聞,指揮得更起勁了。不到半夜就將牆砌好了。

大家走後,媳婦煮了三碗麵條宵夜。

邱丙生原準備這回要狠狠教訓一下啟明,這時卻不知說什麼好。

倒是啟明先開口說:“爸,我要是知道自己家的屋要垮,早就趕回來了。”

邱丙生的媳婦說:“你未必就不知道,雨下大了,肯定會有事,這幾天將你父累死了!”

啟明說:“我又不內行,那些同學的家長都說,下這大的雨,閑著沒事,正好歇歇。”

邱丙生說:“這幾天你都去了哪兒?”

啟明說:“第一天上午我到了陳東華家,下午到胡學武家,晚上住在王雷家。第二天上午在黃愛菊家,下午在譚樹梅家,晚上到孫衛國家。昨天和今天都在林和平家裏。”

邱丙生說:“你怎麼好意思在同學家住這長時間!”

啟明說:“不是我一個人,有七八個呢!”

邱丙生說:“考大學的情況怎麼樣,分數出來沒有?”

啟明搖搖頭。

邱丙生終於有理罵一句:“你隻知道玩,正經事一點也不幹。”

臨睡時,邱丙生想起自己剛才的話口氣太軟了,就隔著牆大聲說:“從明天起哪兒也不許去,跟我下田去洗秧!”

7

一塊田被劃成兩半,邱丙生和啟明一人一半。規定今天必須幹完,沒幹完的不準休息。

低窪水處的田都被水淹了。雨停後,別人家就趕緊端盆提桶,從並裏盛來清水,將被水漬過的秧苗一棵棵地洗淨。邱丙生昨天忙著修屋去了,耽誤了一天。這會兒,周圍田裏的秧都變綠了,隻有他和吳四歌家的秧苗仍裹著泥漿水染成的那一層薑黃色。

啟明在田頭看了一下邱丙生洗秧的樣子後,就回到自己的那一半裏,拿瓢在水桶裏舀了水,慢慢地朝秧苗上淋去。用了五擔水,還沒洗完一塊田角。啟明覺得有勁使不上。

他想了想,突然放下水桶,朝家裏跑去。

邱丙生在一旁大聲喝道:“幹什麼呀你?”

啟明說:“我回去拿個東西來。”

不一會兒,啟明轉回來了,手裏拿著一架噴霧器。

邱丙生說:“誰叫你現在打藥的?洗完了才能打!”

啟明說:“我不打藥!我洗秧呢!”

說著,他將清水灌進藥桶,然後將整個噴霧器背起來,一搖把兒,亮晶晶的水噴了出來,濺在秧苗上噝噝響一陣,秧苗馬上露出原來的顏色。

邱丙生見了,心裏一怔一怔地,搞不清為什麼自己沒想到這個辦法。

中午,媳婦在門口大聲叫邱丙生他們回去吃飯時,啟明正好將他那一半田裏的秧洗完了,邱丙生的那一半田,洗完一半,還剩下一半。

吃飯時,啟明很高興,說:“多讀書總有好處!”

邱丙生說:“就做這麼一點事,你別驕傲!”

啟明說:“我自己做的事,未必自己還不能說?”

邱丙生說:“吳水清當年也是這樣,幫他父做了一點事就覺得了不起,尾巴都快戳破天了!”

啟明說:“爸,你別說吳水清好不好!”

邱丙生說:“戳到你的痛處了是不是?”

啟明說:“不是!吳水清這個名字一到你嘴裏就變了味!”

邱丙生說:“你不愛聽!我偏要你聽:吳水清!吳水清!吳水清!”

邱丙生連說了十幾個吳水清還不解氣,又說:“我不愛聽你叫我叫爸,你怎麼一天到晚還在叫!”

媳婦朝兒子啟明使了個眼色,回頭朝邱丙生:“爸也是你,父也是你,聽慣了都一樣。”

邱丙生說:“我們村隻有吳水清叫吳四歌叫爸,你是不是想他和吳水清一樣?爸?狗屎粑!牛屎粑!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哪有父好,父福福父,叫起來像唱歌一樣。”

趁邱丙生說得正起勁,啟明起身往門口溜。剛到門口,卻被吳支書擋回來。

吳支書帶了兩個幹部模樣的人進來。邱丙生連忙叫媳婦將桌上的飯菜撤了。

吳支書介紹說:“這兩位是縣委的黃同誌和閻同誌,他倆專門來了解吳水清的情況。”

邱丙生說:“你們是考察他能不能當局長的情況?”

黃同誌和閻同誌笑而不答。

吳支書說:“丙生你莫瞎問,該說的就說,不該說的就不說。”

黃同誌先開口,他說完後,閻同誌又補充了幾句。他們這次來是為了了解水清家庭的一些情況。

邱丙生說:“你怎麼不去找他的鄰居呢,他們知道得更清楚!”

吳支書說:“你是大家選出來的村民代表,說話更有說服力。再說也不是有意的。黃同誌和閻同誌來時,老大的一塊田畈就你們父子在幹活,便斷定你們是誠實和勤勞的人,所以指名要找你調查。”

邱丙生知道推辭不掉,便想如何說才好。

忽然,啟明開口說:“水清大哥是再好不過的人,他每次回來不僅給他爸錢,還給鄰居帶禮物。”

黃同誌忙掏出本子,一條條地往上記。

旁邊的閻同誌則問邱丙生是不是有這些事。

邱丙生說:“是有這些事,前幾天我到他鄰居家去有事,還抽過他送給鄰居家的龍鄉煙!”

閻同誌又問:“我們曾聽說,吳水清的父親自殺過,不知是什麼原因?”

啟明搶著說:“是有這事,他喝的是我家噴霧器裏的農藥。”

黃同誌停下筆說:“你詳細講講事情經過。”

啟明說:“四伯他和一個老太婆搞皮絆,被她女婿當場捉住,四伯覺得丟人,就起了一時的糊塗念頭。”

黃同誌要時間、地點,啟明讓他問邱丙生。

邱丙生如實將時間地點說了。

黃同誌和閻同誌對此事很感興趣,吳支書耳朵都聽起了繭子,可他聽起來仍很來精神。三個人輪流發出撲哧撲哧的笑聲。啟明是童男子,聽不懂其中微妙之處,見人笑時,就莫名其妙地望著。

邱丙生見大家有興趣,便起勁地說。

他說,李麻子事後到處叫吃虧了,那老家夥們搞皮絆,害得他蝕了幾兩菜油。

啟明搞不清怎麼別人搞皮絆,李麻子會蝕菜油,就問邱丙生。

他一問,大家就一齊笑起來,聲音非常響亮。

笑完後,黃同誌和閻同誌交換了一下眼色,接著就起身告辭。邱丙生送客送到曬場邊,並站在那兒笑眯眯地看他們走遠了。

這時,吳四歌聞訊趕來,見調查的人走了,就急忙問邱丙生:“你說水清的壞話了麼?”

啟明搶著回答:“沒有,盡說的好話。”

吳四歌說:“怎麼盡是好話呢,他又沒有盡做好事!”

邱丙生說:“那你到底要我說什麼話,好的還是壞的?”

吳四歌說:“要說得水清既能回心轉意,又能升局長!”

邱丙生說:“你想將便宜都占了哇,沒那好的事!”

吳四歌說:“也罷,隻要水清能做大官,我餓死也劃得來!”

邱丙生說:“我和你不一樣,我寧肯要兒子孝順,不要兒子做官!”

聽到這話,啟明又要往外走。邱丙生問他去哪兒,他彎腰拾起噴霧器,說是將四伯田裏的秧洗一洗。

吳四歌羨慕地說:“啟明真乖,真聽話!”

邱丙生得意地說:“這是我訓練得好!”

兩人說起閑話來,都是古人教子的事。正說得起勁,啟明邁著兩條泥腿闖進來。

他大聲說:“爸,考試的分數出來了。”

邱丙生問:“多少?”

啟明說:“我的還不知道。”

邱丙生說:“那你急什麼?”

啟明說:“可李虎的我知道,是481分。”

邱丙生正在問啟明怎麼知道的。李兔兒從外麵進來,說是他告訴啟明的。李兔兒這一段天天往縣裏跑,車票錢花了不少,加上要買好煙給招生辦公室的人抽,每天至少要蝕二十多塊錢。今天上午,他一到招生辦門口,就有人告訴他高考分數出來了。他進去時,見屋裏人山人海,都是來查分數的。很少有學生,都是家長。他擠得滿頭大汗,才查到李虎的分數。聽大家議論,481分屬於中上等,可能有希望,也可能沒希望,隻有過了500分才有絕對把握。

啟明說:“你怎麼不順便看看我的分數呢?我和李虎的考號是緊挨著的,他在前,我在後。”

李兔兒說:“那麼多人,哪能顧得上看別人的!”

李兔兒說罷,臉上掠過一絲笑。

邱丙生說:“你不幫忙查也不要緊,我能估計到。”他轉向啟明問,“平時考試,你比李虎多多少分?”

啟明說:“總在二三十分中間。”

邱丙生說:“就按最低的算,二十加四百八十一,剛好過了500分。”

李兔兒說:“一過500分,大學的門就對著家門了,想怎麼進就怎麼進。不過,我也不怕,李虎分數過不了線,我就去弄個自費的大學讓他讀。”

邱丙生笑吟吟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紅塔煙分給大家抽。

吳四歌說:“啟明眼看就進了大學的門,你最少也得請我們抽‘龍鄉’吧!”

邱丙生正要說話,李兔兒吐了一口煙,說聲他該走了,家裏人都在等著消息。到了門口,他忽然說:“天有不測風雲呢!”

李兔兒說時兩眼望著天上。

吳四歌說:“是呀,真沒想到旱災一結束就來了場洪災。”

邱丙生聽出李兔兒這話有弦外之音,等李兔兒一走,他立即掏出十塊錢,讓啟明趕緊搭車到縣裏去將分數抄回來。

邱丙生有些魂不守舍,一邊洗秧,一邊怔怔地望著田畈中間那條白晃晃的路,一點點秧洗了一下午才洗完。

天黑後,媳婦將飯菜端上桌子。邱丙生吃了一口又放下筷子。搬了一隻小板凳坐到門外的曬場上,一邊乘涼一邊等啟明回。

鄰居家的電視裏開始播晚間新聞時,啟明才回來。黑暗裏看不清啟明的表情,隻知道他走得很慢。

邱丙生急切地問:“查著了麼?多少分?是不是500?”

啟明搖搖頭說:“不是500分。”

邱丙生說:“那是五百幾?”

啟明說:“同李虎一模一樣,481分。”

邱丙生說:“你比他成績好多了,怎麼會和他一樣呢?”

啟明說:“主要是那天突然肚子疼,政治沒考好,將總分拉下來了。”

邱丙生說:“我當時罵你,你還不服氣,現在應驗了吧!李兔兒那老雜種,是屙屎不揩屁股,偷偷害人的老手。”

啟明說:“不過老師說今年普遍考得不好,分數線不會超過五百,可能就在四百八十左右。

邱丙生聽後默不作聲。

一家三口整晚上沒睡好。第二天黎明時分,媳婦就爬了起來。

邱丙生問:“這早你起來幹什麼?”

媳婦說:“我到廟裏去燒根香!”

邱丙生說:“分數線沒出來燒香也沒有用。”

媳婦說:“我求菩薩將分數線定在480分上。”

隔了三天,邱丙生正在家吃早飯,吳支書在門口大聲說:“恭喜恭喜,恭喜啟明高考得中。”

邱丙生忙起身招呼,並問:“吳支書從哪裏聽來的消息?”

吳支書說:“我在收音機聽到的。七點鍾的全省新聞聯播中公布了今年高考錄取分數線,是485分。啟明考了五百多,不就是等著挑哪所學校麼?”

邱丙生說:“你聽誰說啟明考了五百多分?”

吳支書說:“老四呀!老四說是你親口說的!”

邱丙生歎了口氣說:“若是500分就好了,可他隻考了481分。”

吳支書愣了半天才說:“怎麼就差4分呢?哪兒弄不到4分呢?”

邱丙生說:“若是差40分我也不慪,就4分,這叫人怎麼想得通!”

這時,吳四歌也來了,那模樣也是來恭喜的,進門後發現氣氛不對,就豎著耳朵聽了一陣,直到搞清楚了以後才開口。

吳四歌說:“也不知水清是不是當教育局長,若是當教育局長,啟明差這麼一點分數,他一定會幫忙的。”

邱丙生說:“你別在我家說水清好不好,我沒有你那麼好的福分,養不出大學生。”

吳四歌說:“我又沒惹你,幹嗎發脾氣?”

吳支書說:“水清當不了教育局長,縣裏的教育局早撤了,現在叫教委——教育委員會!”

一直沒作聲的啟明突然大叫一聲:“你們總說水清讀大學讀壞了良心,總擔心我也這樣,現在,我學不成他,你們放心了吧!”

8

啟明哭了一整夜,邱丙生和媳婦怕他出意外,一刻鍾也不敢離開左右。

天亮之前,啟明歇下不哭,對父母親說:“我想睡覺了,你們也去睡吧!”

啟明洗完澡出來,見父母親仍坐在堂屋裏就說:“你們放心,我想通了,日後就在家好好種田,做你們的孝子賢孫!”

說罷,啟明徑直進房,閂上門睡去了。

邱丙生仍不放心,悄悄走到門前,聽到屋裏有啪啪地拍蚊蟲的聲音,知道兒子想睡覺的念頭是很認真的,就回頭招呼媳婦也進房上床睡了。

睡得正香,忽然有人在窗外喊:“邱丙生,這大熱天,還有勁抱著媳婦睡覺?”

邱丙生睜開眼睛,見太陽已升起老高,他一把掀開媳婦壓在他身上的那條汗淋淋的腿,跳下床來,邊穿汗衫,邊在媳婦屁股上擰了一把,說:“快起來,有人來了!”

媳婦嘟噥一句:“來人怕什麼,你不是野男人,我不是野女人,想什麼時候睡別人管不了。”

邱丙生說:“我聽到像是李兔兒的聲音,他來一定是為了考大學的事。”

媳婦一聽,連忙翻身爬起來。

開開門,外麵站著的果然是李兔兒。

李兔兒進屋來,自己找了隻凳子坐下。

邱丙生正要陪著坐下,李兔兒說:“先去洗臉吧,看你眼角上兩堆眼屎,可抵得上一包尿素。”

邱丙生笑一笑,走了幾步,又轉回來說:“你別假裝文明。你牙縫裏還有兩塊青菜葉呢!”

李兔兒用指甲在嘴裏摳了一陣,說:“啟明呢?”

邱丙生說:“在睡覺!”

李兔兒說:“你真是教子有方。我家李虎,昨夜聽到分數線後,半夜裏就偷偷地離家出走了。”

邱丙生很驚訝,說:“去哪兒了?”

李兔兒說:“我不是正在找,想找你家啟明問問,他們是好朋友,可能知道一些線索。”

媳婦聽了,便要去叫醒啟明。

邱丙生搖頭止住她,說:“再讓他睡會兒,再急也不在乎這一點時間,人上吊還要搭個凳子歇歇腳呢!”